转眼又是晚霞满天的时辰了,最后几线阳光出奇地光耀,隔着云霞映照过来,将大地都罩上了一层昏黄。镖队腾起的尘土,就在这奇异的光色下滚翻腾舞。
路边上显出一条干枯的河道,岸上是一簇簇抖着白绒絮的枯干芦苇,在落日的余晖里显出一份久违的祥和。

可突然间,一处芦苇猛然抖动起来,一群鸟儿扑啦啦惊飞而起,紧随着腾起了一串尘雾,碎乱的马蹄。

戴问雄猛地一拽马头,下意识地就往队尾观望。袁镜仪在中间看见长虹、玉政也朝这边招了招手。唯独尚燕虎在队头迎了上去。

谱上有先贤留言:宁走高岗十里远,不走低凹一步险。眼前正是凶险之地。

也就这时,两匹快马已到近前,马上的两个探子生怕惊怴了骆驼,勒住缰绳侧里绕了一圈才往回贴。双马被带歪了脖子,很别扭地歪着马头,斜鼓着大眼珠子,急急打了好几个旋。差一点就要撞在一起。

戴问雄不便发作,凝着眉头冷冷地看着,那二人用唇典暗语,先向尚燕虎做了禀报。

拉骆驼的听不太明白,但是戴问雄一清二楚。说是前方河沟里埋伏着一队劫匪,为首一人已经在那里坐等了。

尚燕虎回望了戴问雄一眼,但也只是望了一眼,随后挺直腰身,将刀一拽横压在了马背上,默不作声,继续前行。

有经验的镖师知道情况有变,像铁背龟之类,便交换着眼神,按着戒备的阵型,各自守在了自己的位置。

前行数里,拴在马车上那高大的蒙古獒犬兴奋起来,使劲蹬着蹄子,压着身子狠拽束缚着脖颈的绳索。只有嗅到了血腥气息,他们才会如此躁动。牲口似也感觉到了杀气,疲惫的身子一下抖擞了起来。

戴问雄稳重地朝身后做了个手势,同兴公的人马马上就明白了,相互传递着开始准备。拉骆驼的并不慌张,出了事情只管躲在一旁就好了。

尚燕虎自恃到了河南地界,但他忘记了,跟人与绿林并不相熟。戴问雄不放心地赶上来:“尚师傅……”

刚一开口,尚燕虎就道:“戴老英雄放心好了。”

既然把权利交给了盛昌,戴问雄也只好摸着绷着老皮子的刀柄退了回去。

尚燕虎一马当先,雁翎刀已拉出半截,较方才行了约莫四里的时候,那马一声嘶鸣,人立而起,紧倒腾着后腿硬退了回来。马的前蹄刚一踏地,两下草坷里便“呼啦”一下冲出来一队劫匪,个个手提利刃、怒目相向,小旋风一般就将尚燕虎的人马围住了。

戴问雄背着身子一扬手,人马陆续止住了脚步。但这气氛却方才却大不相同了,骆驼客们也失了沉着,嘴里“特、特、特”地发着声响,压着缰绳努力地稳住骆驼。

“赫武!”尚燕虎喊着镖号跟人碰蔓,先道,“达摩老祖威武!”

那胡子头回道:“清钱耍的赵太祖!”

尚燕虎道:“混钱耍的十八尊!”

土匪拜的是“罗汉达摩”,镖局子的祖师张黑五请立了镖行时,因天下武功出少林,拜的也是达摩,从这论,镖匪两道是一个祖师爷。

土匪之所以叫胡子,传说是这行的祖师爷是十八兄弟,因杀富济贫,动静太响,恐怕被人家认出来连累了老母,便涂面挂髯,把自己弄成了青面獠牙红胡子的模样,如此有了“土匪胡子”一说。

都是武行出身,人不亲艺亲,刀不亲刀把还亲,往祖上讲都是“义”字当先,所以吃不吃得着都有得谈。

尚燕虎拽住马匹,却没往前踏。袁镜仪望了一眼,马蹄前横着一条齐眉棍,这在镖路上叫“饿虎拦路”。只从拦路的树枝、石块上演变来的,用齐眉棍拦路,就有了点以武会友的意思。

这圈人马虽是粗布烂衫,但以绳索捆扎着,倒也利落讲究,手中执着镰刀、铁钩。谱上有言:舍命的拐子救命的镰。镰刀、铁钩都是歹毒的兵刃,诡而凶残。捻子在原野跟蒙古骑兵奔马对抗,用的就是加了长柄的大镰——平头钐。对垒时动用镰刀,就是不打算留后路了。

此时的袁镜仪,俨然成了一个拉骆驼的,愣头愣脑地瞅了一眼,见这一撮人挡在如此庞大的一支镖队面前,竟然个个波澜不惊,想必都是能杀惯战的老手了。

那匪首却是稳稳地坐在路边一个树墩子上,天色已经暗淡下来,模糊了这个人的面目,看过去辨当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大胡子,身上披着一张像是驼绒的毯子,抱着胳膊压在腿上,腿上横着一条长枪。在这晦暗的光色里一动不动,将气场凝固得静穆而凶险。

尚燕虎翻身下马,刀就挂在马上,空亮着手掌缓步向前,渐及渐近,将对襟的羊毛大氅也左右敞开,两手“噼里啪啦”将周身拍打了一通,而后就张着胳膊等在那里。

四下的人都紧盯着尚燕虎的一举一动,手中的镰刀明晃晃地连成一排,活像是一只只饿狼龇着尖牙。尚燕虎做完这些,将右手一展探出中指、小指,左手在外保住,两手交叉,并齐拇指一抱拳:“当家的辛苦,碰了。”

“碰蔓”也叫碰万,因口音不同,也叫成碰码、碰麦,都是报名号的意思。许多江湖行当都讲究“万儿”,武行也可叫做碰杆。杆分四大明杆:支、拉、戳、点,代表四个以武谋生的行当,走镖的属于支杆。

匪首异常冷静,按说这么大一趟镖队,赶着骆驼硬冲,这几个人根本阻拦不住。戴问雄打了个冷战,那芦苇荡里肯定埋伏着火枪手或者弓弩手,若他们射杀了什么人要走,镖队再壮也追赶不上。这便双方交谈的价码。

袁镜仪却感觉,这人就在虚张声势地强撑,打劫这样一支驼队,无疑是小蛇吞象。

“心不苦命苦。驮得甚?”

尚燕虎挺热情的样子道:“后头骆驼驮着酒,到了周口会朋友。”

“连日没打着食了,这回好了,你老哥来了。”那人说着,伸右手在面前一拉,暗指:划个道儿吧?

“靠山的朋友有窑,咱个吃一线,当家罩一片,林里林外都是朋友。”尚燕虎脸上是一本正经,但字里行间却洋溢着热情。

“平原地起四座山,朋友靠得哪座山?”

“朋友来了有金山银山,朋友义气重如泰山,到了啃吃窑内我们搬山,朋友相会如到梁山。”

那人扯着毛毯裹了裹身子,还是那么静静地坐着,二人一言一语就跟景德镇的瓷器似的,一套一套的。

立安没在戴问雄身边,偷偷问玉政:哥,那人为甚披毯子?之前没见过这样的。玉政悄悄道:八成藏着弩箭,再不就洋枪。说完,还特意看了看袁镜仪,生怕他不知道做了冲动事情。

袁镜仪却在关注着王乃谦的脸色变化。

“风从哪里起?”

“刘秀借大旗。”

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地域特色,镖线上的唇典也不尽相同,这段就是摸清来路讨价还价,若是进家与护院沟通,通常是问“海拉?不海?”这里边满含智慧,一问一答听似不着边际,实际更多是一种心理的较量。权衡利弊,相互给个面子,往后常来常往的也方便。如果连唇典都对不上,便说明对方是没有根基的,或抢或杀没有顾虑。

“报个蔓吧。”那头领道。

“头顶三炷香,框口小回门。”

其实这一通言语对尚燕虎非常重要,跟袁镜仪一样,他这也算是头一遭带队,能不能立住万儿,都在这些槛上。

那大哥动了一下,翻了下眼皮看了看尚燕虎,但眼珠不转地看了好一阵,脸上也没表现出什么异色。看罢尚燕虎,又瞅了瞅戴问雄。好似没有搞懂怎么是生瓜镖头。

戴问雄带着镖师都下了马。那带头大哥对着戴问雄道:“那一位,可是‘顶花翎子’的?”

戴问雄双手抱拳:“老大!碰了。正是‘扎腰的’。”

“老英雄这是往哪里去?”那人依然是一副傲慢的姿态,但话语却软和了许多。

“祖师爷留下饭,借道的走一线。”

“支的哪根杆?吃的谁家饭?”

“支得是祖师爷那根杆,托朋友照应,吃的朋友的饭。”

那人将手从毯子里探出来,却也是空着手的,对身后的人道:“戴老英雄来了,熟蔓子(论得上交情),各走埝(各走各路)。”

戴问雄很认真地道:“谢了。”上前几步,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现银包裹,道:“并肩子提钱串子(兄弟全家)搬山(喝酒)。”然后蹲身摆在了地上。

强龙不压地头蛇,戴问雄如此做并没失了面子,反而赢得了各方的尊重。地头蛇拦住大镖队,目的也并非为了劫镖,就是劫去了,早晚也会追回来,不过是多了些麻烦。但镖局需要小事化了,如此保证按着镖期把镖物送到,以不影响雇主的商业战略。而地头蛇,则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方影响。若是不稳不稳,让大镖队轧着自己的地头明目张胆地过去了,传出去可就抹盘子了(丢脸、不好看)。

土匪头领斜了一眼包裹,然后将手一划:“倒埝(东面)饿虎(悍匪)跺齿窑(埋伏地),白鳖(白莲教徒)二十丈线(二十里处),半百钱(五十人)多,片子化条子叫驴(刀、枪、火器)。”最后嘱咐,“封缸(保密),上线(走人)。”

戴问雄回头看了看尚燕虎,尚燕虎也取了一包散银奉上。这是戴问雄的修养,也是戴问雄的精明。

那头领喊了一声:“合吾。”就听着草堆里此起彼伏,“合吾”连声,队伍里出来一人,将地上的杆棒拾了起来。戴问雄也一招手,镖师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驼夫“啾啾”地喊着,大队缓缓而动,蜿蜒向前。那狗也松了一口气,但却满脸不悦地甩着鼻子,呜呜地盯着那一弯弯镰刀,眼中毫无恐惧之色。

尚燕虎也很不情愿地退回来,迟疑了一下,又迎着那匪首走回去,对匪首悄悄地说了几句。戴问雄没怎么听清,只见那匪首冷着脸,轻微点了下头。随后尚燕虎一抱拳,中规中矩地归了队。翻身上了马,大喝一声:“起轮子嘞!”声调里透着一些得意。

这一劫就算过去了,冤家宜解不宜结,镖师长年走镖,得罪了地头蛇,不定哪一遭就会吃跟头。

人马走出二里地,天色已经黑踏实了,多少有点凉风,但也觉不出这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了。立安也经历过许多类似的场面,看戴问雄的脸色并不轻松,便解闷道:“嘿!还是咱二老爷有身份!”

戴问雄道:“有甚可喜。”本来戴问雄想说“祸所依也”,但镖途上忌讳这些字眼。

立安不解道:“老当家蔓子响,那人不但让过,还给咱提供消息,这不应该庆幸么?”

戴问雄道:“沾沾自喜,嫉恨你的人就多了。”

“老当家拳艺高深、德高望重,这是有目共睹的,只见崇敬者众多,并不见甚人嫉恨。”

“恨在明处反倒不怕。惹眼注目者,定有拔萃之处,拔萃者定有精专,有精专定有立场,有立场必有树敌。”

立安道:“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

戴问雄道:“本性难移,但愿无愧天地。”

立安若有所悟,又追问一句:“尚燕虎此人……”

戴问雄看了立安一眼:“赶路吧。”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