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起了风,干冷干冷地刮着。马队在荒芜的大地上继续行走,袁镜仪跟王乃谦走在一起,根本看不清楚地面,只踩着马匹走过的线路跟随赶路。虽然不是什么大路,踢上去却光秃秃的晒得很干,但也不十分硬,车轮轧上去会听到一些土粒碎掉的声响。
头前的趟子手小心地护着摇摇晃晃的马灯,照亮了一小圈模糊的光亮,之外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黑得是像另一个世界。偶尔遇见几棵树,影影绰绰的,夜色里充满恐怖,路就显得额外长。

骆驼感觉着横插在鼻子里的柳木棍,一峰接一峰跟随着牵引很有秩序地走着。拉骆驼的许多已经上了驼,跨坐在高高的货驮上摇摇欲睡。领房人不敢大意,依然在头前蹚着路。

马匹在风里艰难行步,车把式时不时地喊着“咦咦、呜呜”,用鞭杆鞭稍触那马背或马耳朵,给它们鼓劲,调整方向。嘴里也是含糊不清,一张开就有沙土往里灌。

马灯有个玻璃罩子倒是不怕风,晃悠着,在黑夜里拉出来一道闪烁的火线。可沙土漫天飞扬的,牲口受得了人却受不了。骆驼客跟北路镖师长年走沙漠,却也习惯了风沙,都拉了纱巾蒙了口鼻,南路的镖师们没经过这个,只能用手捂着,一个个偏着脸眯着眼。心意门的索性闭了眼睛,就拽着马辔头,用脚掌试探着走。

风越是大,人马越是急行,都想尽快感到预定的地点。这里也看出了马跟骡子的不同,马跑得快、但干活不怎么行,而且吃得也多,停下来就是不停地咀嚼,若是夜里不喂一把精料,不出几日就会掉膘。骡子虽然倔强了些,不如马那般灵性,也不如马那般灵活,但是吃苦耐劳,恒劲十足。

戴问雄算了一下行程,与尚燕虎商议道:“尚师傅,轮子盘头吧?”

尚燕虎早就不想走了,他的想法很简单,谁敢动了他的驮子,回头就带人灭了劫匪满门。答应一声,朝队伍喊道:“驻了驻了,浑天插棚儿,摆大溜子(刮大风)轮子盘头(停车围拢),炊散头子(起灶)、甩条子(方便)、错齿子(吃饭)不抿山(禁酒)。”

伙计们陆续传令,起灶的起灶,支房子的支房子。袁镜仪从各队的准备中也看出了门道。支房子的多是拉骆驼的,围着生火的多是镖师。也不消多大功夫,整个队伍便分解成了许多小队。袁镜仪将自身物品跟王乃谦叔侄并在一组。

戴问雄遣人挖坑点火,这第一夜,他怕是休息不成了,火光照着沧桑而坚定的老脸,着实让人感觉到了走镖的不易。

伙计们忙活起来,因为穿着厚实的衣服,微光中显得有些滑稽,但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戴问雄也被风吹得五官聚在一起,大风里抖动着胡须四下寻了寻,风太大了,一生火就乱刮,这些人又不得不选着土地松软的地方往下掘坑。

袁镜仪跟梁浩伯学过各类的盘灶,早早就将火生了起来,几个人又一圈围住,各自支起一个避风的小帐子,远处看去,也就没了火光。

走口外的骆驼客早就习惯了风餐露宿,很条理地将货驮卸下,按惯例留出烧水放哨的,支起了大帐房子,将毯子一铺,就守着风灯吃喝起来。他们身上带着现成的牛舌饼、烤馕、疙瘩干一类的干粮,伸手抓一把,就着白水就能填饱肚子。

各队伍按着自己的方法收拾停当,又小心地隐蔽了火光,虽然是一支庞大的队伍,但不一阵便消失在了夜幕里,那高大的骆驼,也卧下来,化作了一堆乱石。

众镖师头凑到戴问雄这边商议路程,袁镜仪也按着规矩过来点卯。玉政道:“戴老前辈,此地已临近舞阳,若向北走,天不亮可赶到北舞渡。若向东走,明日也可到商水,横斜向南,便是驻马店了。”

拉不完的赊家店,填不满的北舞渡。这都是水路的码头,若是春风解冻,到了北舞渡就可以入沙河走水镖。周口的镖以水路为主,分布极广,西路到开封、洛阳,东路到蚌埠、德州,接连运河,直通京师。项城镖先后依附的三个大门坎,恰巧又都是漕运总督之职。

戴问雄道:“骡马诸多,还是直奔周家口吧。”

有镖师惋惜道:“也不知道方才那一队探路的人马怎么样了。如果方才有他们开路,说不定先就把头前的土匪全歼了。挂着捻子的旗号,他们做了鬼都不知道找谁报仇。”

镖路上通常不与合伙的镖师议论长短,这话并没引起过多的探讨,但尚燕虎还是哼了一声,钻出了帐篷。

冷风一吹,不觉起了困意,长虹也招呼诸镖师各司其职,准备休息了。

谱上有言: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黑夜烈风休行路,行路必有祸与凶。虽然说中原武林是一家,但放在大漠里,戴问雄不怕劫匪,放在中原反而担心起来。

戴问雄吩咐望哨的镖师:“此地满含杀机,人不与天地争气,当慎之又慎。”

与这边嘱咐停当,戴问雄又去了雇主那边慰问。掌柜有掌柜的愁事,此时谁都没能睡下。

王宝柱也拉着袁镜仪一起来听。一些知情人说,太平军余党合了捻军,一直往北打,破了河南这关也就进了直隶。地处平原,马队便于驰骤,一骑可抵上五兵,千骑就可抵上五千兵丁了。捻军的许多分旗,原本就是马匪流寇,而且个个都是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恶鬼,当着炮火掩杀直上,面对攻势,清兵屡屡受挫。但归根结底,是因为马队所眩,现今各处团练上奏朝廷,言明时下正求好马,朝廷也极为重视,如此都是商机。八旗、绿营、团练的配备,如鞍桥、铁嚼、马枪、弓箭等等,因为编制不同,朝廷出资也并不平等,这其中的汇兑置办,便多由票号代理,而今虽然身处险境,但能亲身体验到各个环节的的强弱,也就知道了各处的所需。

只是筹备粮饷、汇兑官款又是大笔财物,周旋好了皆大欢喜,处理不当也是后患无穷。涉及了官款业务,也就牵扯进了官员的权利争斗。像阜康、三晋源这样的大钱庄,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现今众多商号都面临着危机与考验,他们也想在危机之中为商号寻得商机,因为战事失去的,又想在战事上赚回来。有了闲空就开始算计,根本睡不踏实。放在过去,都是由贴身伙计照料大掌柜起居,而今情形特别,做掌柜的都舍不得伙计,让他们早早的休息了。

王宝柱对袁镜仪道:“袁哥,这一趟镖下来,盈亏倒无所谓,但这一路的都是大字号的掌柜,你一定要把万儿立起来。将来贩马、贩骆驼有上府帮支持,会比自己开拓便利许多。”

袁镜仪道:“宝柱,如果你回头不忙,不如咱俩合伙干吧?缺什么我想办法,收益咱俩对半劈。”

王宝柱道:“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我还要跟家里商量商量。但咱先这么说着,业务上,过了黄河咱细商议。”

袁镜仪道:“你就放心吧,我稳稳妥妥把你们送回晋中。”

王宝柱道:“袁哥应该考虑如何出头了,这是难得的机会。我也看了,那个尚燕虎一直在挑衅挤兑你这一队人马,而原瑞昌的人,却又并不在意,你带这一队,却又兵分两路,一路守在赊旗,一路做了探马,你再不想法争取的话,不定尚燕虎会玩出什么花样。”

袁镜仪道:“先让他折腾一阵。”

深夜,风势渐小,大掌柜门也熬不住,戴问雄道:“各位掌柜辛苦了,想在京号的掌柜,来回走是骡驮轿子,今日各位一路颠簸、奔走,真是辛苦了。各位还是早些歇息吧,外面尽可放心。”

“戴老英雄哪里话,能有戴老镖师亲自押镖,我等感激不尽。”

戴问雄刚钻出帐房子,却看到立安匆匆地跑了过来,一看姿态就知道事情有变,不等立安行礼,先问长虹、玉政呢?

立安小声道:“尚燕虎上线摸窑子,长虹、玉政贴上去了。”

戴问雄神色大变,“跨风子了吗?(骑马了吗?)”

“没有。”

“咱的饮过了吗?”

立安道:“是。”

戴问雄叹了一声,让立安等在一旁,回身到了帐内,与人商议道:“各位掌柜,对不住了。现下虽已过夜半,但风势渐小又无匪患,各位体谅,若能全力急行,明日太阳落山之前便能望见周口。未免夜长梦多,我决定连夜赶路。”

掌柜们原本就坐卧不安,听说赶路,爬起来道:“到了周口也就高枕无忧了,听老英雄安排。”

袁镜仪还不太熟悉晋中口音,离得又远,一时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但就二人的表情上,料定必有异常。戴问雄吩咐立安道:“我追回去照应一下,你随后起轮子,亮青子!马刚饮过,记着行足百步紧一次肚带。照顾好各位掌柜,若遇敌情,不敌时只管奔命。但奔命时也不要散了队伍,长虹、玉政那一队车上载的尽是滚木、鹿角,你带那队压住队尾,遇着贼寇穷追时,便一路撒下。”

稍稍躺下,这又重新掌亮儿装驮子,不少伙计是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捆扎行囊。袁镜仪对王宝柱道:“若是擦亮启程,照样能在头半夜时赶到周口,有周口的镖师在,叫开寨门不是问题。”

宝柱把唇点模仿着一讲,原来是尚燕虎带着一拨人手,徒步急行返头回去了,长虹、玉政也紧跟着追下去了。

袁镜仪道果然如此!定是尚燕虎奔袭而回,灭那伙劫匪去了。他临行前耳语了一番,想必是用了什么拖住人的伎俩。

立安通报一圈,又跑回来禀告:“二老爷,许多相与都问,是二老爷带队押镖吗?”

戴问雄犹豫起来,自己确实应该护着镖队尽快赶路,如此免得跟着那祸害引火烧身,而且有自己在,众掌柜才会安心。但自己作为带队镖头,如果自己就这么走了,此话传出后,又失了对同道的义气,又失了作为大镖师的胆气。

已经没有时间来做权衡了,戴问雄左右找了找,目光落在了几个领队镖师身上,先对立安道:“你去传话,就说我亲自押队,若是有人找我,就说我前头探路了。”然后朝着周口众镖师一抱拳:“各位,拜托了。”

盛昌的头领不在,袁镜仪就代周口的镖队向戴问雄起誓,一定会维护住镖师的荣誉。

紧张匆忙的收拾之后,骡马、骆驼都去了铃铛,地上的火也用土扑灭了。戴问雄嘱咐,若是遇到捻子抢劫,一定不要慌张,镖师留下应敌,商客先自逃命,先不要顾及货物,只要不是大队的捻子,镖师都能应付。

这个袁镜仪就知道了,马不能直接饮用冷水,是沾湿了草料一并吃下,刚刚喂过草料,必须缓步溜上一路才能急行,而且走数百步就得紧一次肚带,所以遇到突袭非常危险,只好逃命为先。

戴问雄不敢拖延,翻身上马,先朝着镖师指引的方向瞭望了一番。黑漆漆的也没看出什么。袁镜仪牵着瑞昌细狗主动请令:“戴老前辈,我随你一起去吧,我比较了解他们脾气。”

戴问雄想了想,道:“也好。”

袁镜仪也不骑马,就在头前快跑探路,一老一少还算默契,眼看着消失在了黑暗里。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