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寇准,熟知“八贤王”、“杨家将”系列故事的中国人,大多会翘起大拇指,啧啧赞叹:“寇莱公(寇准的封号),那可是一个刚毅大度、正直清廉的大忠臣哪!”接着又愤慨万分:“可恨皇帝昏庸、奸臣当道……”
当然了,史上真相,并不是这样黑白两清、正邪分明的:寇准虽说是个大忠臣,却是缺点颇多:恃才傲物、刚愎自用、“虽有直言之风,而少包荒之量”;为美化他而作陪衬的“八贤王”,是子虚乌有的;而“杨家将父子”,也与寇准毫无关系。他晚年的不幸遭遇,仅凭“皇帝昏庸、奸臣当道”一句,失之公允。

寇准出身书香门弟,机智早慧,据说7岁那年,与父亲登临险峻的华山,作了一首吟咏华山的诗:“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但诗文并不是寇准的强项,相比较而言,还是他偶作的几首小词更出名。例如这首《阳关引》,构思新颖,意境开阔,情调温婉而不哀艳,被《苕溪渔隐丛话》评价为“语豪壮,送别之曲,当为第一”:

塞草烟光阔,渭水波声咽。

春朝雨霁轻尘歇。

征鞍发。指青青杨柳,又是轻攀折。

动黯然,知有后会甚时节。

更尽一杯酒,歌一阕。

叹人生,最难欢聚易离别。

且莫辞沉醉,听取阳关彻。

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月。

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寇准这首送别词,即化用此诗的意境,改七律诗为长短句式的词,感情一起一伏,曲调跌宕多姿,更适合弹唱。寇准曾于宋太宗淳化年间和真宗咸平年间,在陕西渭北一带任职,此词可能做于这段时期。

寇准所处的太宗、真宗时代,宋词还未脱离五代的“花间”、南唐二主和冯延巳的词风,题材不离风花雪月、男女情愁、伤离念远、咏物酬唱等,格调温婉缠绵。寇准算不上大词家,但他作的此类小词,却也清丽宛转,柔美多情,别具风味。如表现离愁情怀的《夜度娘》:

“烟波渺渺一千里,白蘋香散东风起。日暮汀洲一望时,柔情不断如春水。”

而更出名的是这首《江南春》,抒写少女伤春,朦胧而迷离,优美而伤感,被司马光赞为“一时脍炙”之作品:

波渺渺,柳依依。

孤村芳草远,

斜日杏花飞。

江南春尽离肠远,

蘋满汀洲人未归。

南宋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评点寇准词云:“观此语意,疑若优柔无断者;至其端委庙堂,决澶渊之策,其气锐然,奋仁者之勇,全与此诗意不相类。盖人之难知也如此!”确实,这种婉约的词风,与寇准豪爽刚愎、任性使气的性情迥然不同。

寇准少年时期参加科考,当时宋太宗赵光义取士,在过目名单时,往往率先罢免年少者。因此,就有人劝说寇准虚增年龄,寇准昂然答曰:“我刚参加科考,怎能做这种欺君之事?”入仕后,寇准每每在朝会上,慷慨大言,极陈利害,不避权贵,赵光义于是对他刮目相看。一次,赵光义召见大臣商议,寇准大概说了某句不投机的话,赵光义很不高兴,拂衣而起,怒气冲冲地要离开。诸位大臣面面相觑,不敢吱声,唯独寇准快速奔过去,扯住皇帝衣衫不放,坚持要他把事情听完。赵光义无可奈何,只好重新坐回椅子里,处理完事件才退朝。事后,赵光义为显示自己也有李世民那样的宽容肚量,说了一句非常抬举寇准的话:“朕得寇准,如同李世民得到魏徵一样啊!”

寇准的这种刚毅耿直个性,在景德元年的宋辽大战时期,表现得更充分。景德元年的冬天(公元1004年),辽国萧太后和辽圣宗再一次亲帅大军,进攻大宋,边境告急。宋真宗赵恒面对国内外交困局面,有些手足无措,而大臣们有的主战,有的主逃,有的主和,吵成一团。时任宰相的寇准接到前线的急报,干脆扣住不发,整日饮酒作乐。其他大臣将军情告知赵恒,赵恒大惊,自然责怪寇准。寇准却轻描淡写地说:“陛下真的想解决这场战争吗?不须太久,只要五日,亲临前线,即可一举击垮敌人!”

其余大臣听说要皇帝上前线,都怕出意外,纷纷反对。赵恒本就心虚,面有难色,搔了搔头,说要再考虑考虑,就想退缩回屋。寇准一把揪住赵恒的衣服,大声说道:“陛下一入后宫,我们再见您就不容易了,可是国家大事,机不可失,间不容发,还请陛下不要走,早作决定。”于是,赵恒又坐下,督促大家商议,安排御驾亲征之事。

赵恒御驾亲征,宋军士气大振,连打了几个漂亮仗,最后和辽国签订了百年和好的“澶渊之盟”,结束了宋辽几十年的战乱,应该说,寇准的功劳是很大的。而寇准这种“夹天子行大令”、为国家不顾个人安危的勇敢行径,一直受到后来者,特别是范仲淹的高度推崇。《宋史》也赞曰:“澶渊之幸,力沮众议,竟成隽功,古所谓大臣者,于斯见之。”

由于缔结“澶渊之盟”,寇准在朝野的声望达到了极点。寇准看谁都不放在眼里,甚至常常醉酒后,眯着眼睛,得意洋洋地对赵恒嚷:“陛下,如不是我,您哪做得了如今的太平天子啊!”赵恒是个厚道人,笑笑而已。

话说“枪打出头鸟”,寇准位高权重,难免同僚的嫉妒和中伤。张咏是寇准的好友,多次提醒他要戒骄戒躁。张咏在成都时,听说寇准入相,就感慨道:“寇公奇材,可惜学术不足尔。”张咏从成都回京,寇准大开筵席接待,又亲送朋友到郊外,笑问曰:“乖崖(张咏的号),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张咏徐徐叮嘱道:“寇老西儿,《霍光传》不可不读啊。”

霍光是汉代名臣,忠心辅佐皇帝,为汉室的安定和中兴建立了重大功勋,但却因太重权势、家人过于跋扈而遭灭族。张咏反复提醒寇准看《霍光传》,是希望他从中吸取教训。可惜寇准会错了意,回家后随手翻了翻《汉书》,当看到《霍光传》结尾处“不学无术”几字,竟哈哈大笑,无所谓地耸耸肩,道:“乖崖,你好哇,竟讽刺我‘不学无术’!”

寇准好刚使气,行事不检点,“颇自矜澶渊之功”,终于惹来了麻烦。他独断独行,擅自越级提拔资历低的人,“同列颇不悦”,背后叫骂撒气的人不在少数。而他又无缘无故地仇视南方人,以神童“晏殊”是南方人为由,主张不予重用。头号政敌参知政事王钦若更给了最致命的一击,攻击寇准说,“澶渊之盟”是城下之盟,是寇准为了个人勋业、拿皇帝做最后的孤注,其心可诛!

赵恒吃了一惊,静下心来,细细一想,觉得王钦若言之有理,从此冷淡寇准,又见寇准在朝中树敌越来越多,就在景德三年,罢去寇准相位,降为刑部尚书,贬到陕州,知天雄军。

寇准初知天雄军时,曾有辽国使者嘲弄道:“寇公德高望重,怎的不做宰相,反到了这偏僻荒原之地了?”寇准大刺刺地答道:“皇上觉得朝中没什么大事,倒是这把守北大门的重任,非我寇准不行啊,呵呵!”

寇准对这次被贬,心中是极为不服的,并没有痛改前非。碰到自己的生日,他就把筵席搞得像皇帝过寿一般,并特地订了一套黄色龙袍,穿在身上,簪花走马,声势浩大,四处张扬。没多久,就有大臣密奏“寇准叛变”。赵恒吓了一跳,急忙问宰相王旦:“寇准乃反耶?”王旦看了奏章,摇了摇头,笑道:“寇准偌大把年纪,还不自重,真不像样!我立刻回信,骂他一顿。”赵恒这才松了口气,不再追究寇准,然而内心深处,难免对寇准有几分隔阂。

不仅如此,寇准还恃“有重名,所至终日宴游”,生活越发奢侈。

当然了,寇准从来就不是勤俭持家之人。

他十九岁中举,入仕后娶赵匡胤宋皇后的妹妹为妻,可谓少年富贵,春风得意,生活自然也就奢侈挥霍。寇准性情豪爽,喜欢大碗豪饮,“每饮宾席,常阖扉辍骖以留之”,不醉不罢休。又喜欢歌舞,尤其沉湎于一种名为“柘枝”的歌舞,“会客必舞柘枝,每舞必尽日”,被人戏称为“柘枝颠”。

但有人依据《青箱杂记》的记载说,寇准在京城不买府邸,“有官居鼎鼐,无地起楼台”,连辽国使者都曾怀着敬畏之心打听:“那个是‘无地起楼台’相公?”可见寇准生活简朴云云。孰不知,北宋的士大夫都是高薪,寇准不买府邸,大抵属于月薪数万的“月光族”一类,与勤俭清廉毫不相干,与他生活奢侈也不矛盾。寇准曾在邓州做知府时,经常举行夜宴,全用蜡烛做灯,通宵达旦,每次罢宴,从厨房到马厩,都是“烛泪凝地,往往成堆”。可见浪费的惊人程度。而邓州的烛花享誉天下,据说也是托寇准之福。

寇准如此奢侈做派,自然也有看不惯的。某次宴会上,寇准一高兴,就赏赐了歌妓5匹绫罗,小妾茜桃认为太过浪费,就做诗劝阻道:

“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不知织女寒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

寇准很不以为然,哈哈一笑,和诗一首,道:

“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

“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大有今朝有酒今朝醉、行乐须及早的意味。

这首《甘草子》,“堪惜流年谢芳草,任玉壶倾倒”之语,也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况味:

春早。

柳丝无力,低拂青门道。

暖日笼啼鸟。

初坼桃花小。

遥望碧天净如扫。

曳一缕、轻烟缥缈。

堪惜流年谢芳草。

任玉壶倾倒。

但“任玉壶倾倒”之类,可算作是一种不得志的牢骚话。寇准毕竟是一个自许甚高又不甘寂寞的人,总想在辇毂之下大干一场的。大中祥符九年(公元1017年),宰相王旦因病去世。寇准看到了机遇,在别人的劝说下,决定牺牲名节,上献皇帝喜欢的荒谬天书换来了盼望已久的宰相宝座。

然而这一次,寇准栽得更惨。

寇准再次任相后,依旧高傲自大,言行粗陋,不拘小节,无意中得罪了大多数同僚。某次宴会上,丁谓见汤水弄脏了他的胡须,就帮他擦干净。寇准却不领情,还公然嘲笑道:“你这参政也是国家大臣,竟为长官溜须,哼哼!”搞得丁谓一时下不了台,从此结下梁子。这也是“溜须”的来历。

令一个著名的武将曹利用也被他逼成敌人。因曹利用在“澶渊之盟”中立过功,受到赵恒重用,*枢密院作了寇准的副手。但寇准老是嫌弃他文化不高,只要曹利用对政事提出不同意见,就会遭到寇准当众大声喝斥:“一介武夫,懂什么国家大事?”而寇准喜欢饮酒作乐,也经常强迫同事与他同醉,曹利用不肯多酒。寇准大怒,骂骂咧咧道:“不过一介武夫,敢尔耶?”曹利用也是性子刚烈之人,再也受不得这等鸟气,厉声回驳:“皇上安排我在枢密院,相公却诬蔑为一介武夫。好,明日一早,我跟相公在皇上面前辩个明白!”两人闹得极僵。

宋真宗赵恒晚年多病,无暇来调停这种“办公室矛盾”,而太子赵祯年幼,朝中大事,均由皇后刘娥主持。寇准当年就反对立卖唱出身的刘娥为皇后,现在,更受不了她来领导自己,总琢磨着大权独揽。他联合宦官周怀政,企图搞“太子监国”,从刘皇后手里夺权。不料,事情败露,刘娥后发制人,当机立断,立刻罢了寇准相位,提拔丁谓为相。丁谓就联合曹利用,借着周怀政事败被诛之事,打着刘娥的名号,把寇准一贬再贬,恨不得把他往死里整。

然而,寇准似乎并不知道是自己言行不检惹的祸。他在贬谪道州司马、再贬雷州司户参军时,悲愤难抑,百姓围观送行,马亦复踖蹙不行。寇准狠狠地挥鞭打马,喝道:“皇令在此,我都不敢逗留,你还敢不走?”马于是跑起来。寇准流着泪,对送行的同事道:“你们有机会问问丁谓,我到底负了他什么事,他竟恨不得整死我!”后来,丁谓也被贬谪到海南,经过道州时,有人谈起寇准的话。丁谓还愣了愣,叹道:“对他不满的人太多了,岂独我一人!”

寇准对自己晚年的不幸遭遇,显然是愤愤不平的,他曾在某寺庙前插下几支竹笋,发誓道:“我寇准一生,如有负朝廷,此竹必不生;若不负国家,此枯竹当再生。”后来,枯竹茂盛生长,让他得到些许安慰。

寇准曾作过一首《踏莎行》的闺怨词,描写闺中少妇思念故人,言辞温婉清新,感情沉郁细腻,“红英落尽青梅小”之语,更流露出韶光流失、美人迟暮的惆怅、孤寂之情: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

红英落尽青梅小。

画堂人静雨濛濛,

屏山半掩馀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

菱花尘满慵将照。

倚楼无语欲**,

长空黯淡连芳草。

人生在世如朝露。最难堪,英雄老去,美人迟暮。古代文人用语委婉曲折,常以美人自喻,寇准感慨美人迟暮,是不是借此感慨自己英雄末路、风光难再呢?

寇准早年入仕,三次为相,位极人臣。但每一次干的时间都不长,而每一次遭遇罢相,虽说有“奸臣作崇”的因素,但也与他恃才傲物、与同事关系紧张有关。

淳化五年十月(公元994年),赵光义将年仅三十出头的寇准调到身边,提拔为参知政事(副宰相),寄予了厚望,认真听取了寇准关于立太子的建议,并对宰相吕蒙正说:“寇准临事明敏,今再擢用,想益尽心”。但干了两年不到,寇准就与冯拯等同事闹得势如水火。赵光义进行调解时,冯拯等人认输服理,寇准却毫不领情,还大言不惭,当着众人的面与皇帝强词夺理。赵光义十分光火,摇头叹曰:“鼠雀尚知人意,况人乎?”遂将他罢相,贬至邓州。

寇准到死,大概也没明白“性格决定命运、细节决定成败”这个道理吧?

而今人明白了这个道理,又有多少人,能够“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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