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日,耿瑞卿正和同窗好友林子墨在城西的白莲塘附近赏莲赋诗,忽然,一阵婉转、悠扬的歌声从莲塘中间飘出来。随后,在碧绿硕大的菏叶丛中悠悠地驶出一叶小舟,划船的是个头戴青箬笠的老汉,船尾站着个身穿一袭白衣白裙的年轻女子,手里拿着一把莲花,嘴里轻轻唱着一首采莲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一抬头,看见两个年轻公子正盯着自己看,女子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小船徐徐从眼前驶过,耿瑞卿目不转睛的看着那白衣女子,只见她腰如约素,肩若削成,肤若凝脂,唇若丹红。一头乌黑的头发随意的挽了个坠马髻,斜插一支梅花状的金步摇,清雅中带一丝俏皮。袖口因湿了些水微微向上卷了半截,露出了雪白圆润的素腕。当小船驶过耿瑞卿面前时,女子那双如雾如水般的黑眸轻轻地飘了耿瑞卿一眼,随即便羞涩的低下了头去……

望着女子那袅娜纤巧的背影,耿瑞卿忍不住赞叹道:“好个标致的采莲女,竟比这塘里的莲花还要美上十分!”

“哈哈哈……”一旁的林子墨大笑道:“瑞卿兄有所不知啊,这女子名叫白素莲,划船的是他爹爹白老汉,他们是城西张梁庄张万金大财主家的佃户,租了张万金家的这片莲塘,父女俩人就靠种些莲藕,养些鱼虾维持生计……”

“哦,原来是张万金家的佃户……”耿瑞卿回过头去望着停靠在岸边的那叶有些破旧的小船,回味着刚才女子那惊鸿一瞥,一颗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了。

十八年来,从没有一个女子让他如此心动过。身为扬州知府的独生子,两年前就有媒婆陆续上门来给他说媒,每一次他都会想尽千方百计的偷偷去看看媒婆口中那些所谓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可是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要么是些娇生惯养、嗲声嗲气的庸脂俗粉。要么是些心胸狭窄、骄扬跋扈的专横女子,竟没有一个能够让他一见倾心的。半月前,又有人给他提了一门亲,对方是扬州城赫赫有名的茶叶贾商纳兰云天的独生女儿纳兰心月。耿瑞卿见过那个纳兰心月姑娘,倒是生得瑰姿艳丽,仪态万方。可是她那双美丽的丹凤眼中却有着太多让耿瑞卿敬而远之的精明与冷酷。他想拒绝,可这次父亲是铁了心的要他应下这门亲事。因为这个纳兰心月家不仅家财万贯,更重要的一点是她的叔叔是当今宰相,权倾朝野。能够攀上这样一位即有财又有权的亲家,实在是对他们耿家和父*后的仕途都有着不可估量的好处。

耿瑞卿自知父亲严令难违抗,所以在妥协之前他也向父亲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我娶心月姑娘可以,但是必须让我自己挑选一个我喜欢的女子做为偏房,否则的话孩儿宁死不从……”

十天后,整个扬州城大街小巷的人都在议论一件事:“今天是知府大人的儿子耿瑞卿成亲的好日子,娶的是茶叶贾商纳兰云天的女儿纳兰心月。真是门当户对、才子配佳人的天作之合啊!”

可是又过了几天,一条更富有爆炸性的消息又迅速传遍了扬州城:耿瑞卿又纳了城西张梁庄一个穷佃户的女儿做了偏房!人们都说,这佃户之女能被知府大人的公子看中,一定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啊!

(二)

知府大院的西厢房内红烛闪耀,纱质的屏风上绣满了朵朵白白红红的出水芙蓉,说不出的*清丽。白素莲站在紫檀木的案边,一对大红烛映的她面若桃花。她含羞带怯的望着丈夫在案前笔走龙蛇,勾线、着色,不一会儿,一幅采莲图便跃然纸上。

“我哪有那么好看!”素莲望着画中美丽的采莲女,娇嗔道。

“你比她还要好看一千倍!”耿瑞卿放下笔,笑吟吟道。然后一伸手将妻子拉进了怀里。

素莲的脸更红了,心里被一种叫幸福的东西塞的满满的。自从那日在白莲塘附近遇到玉树临风的他,她的一颗心便再也回不了从前了。再去莲塘时,总是忍不住地向岸上频频回首,希望能够再次见到他。想不到数日之后,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儿竟然托人送来了聘礼,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并不是在唱独角戏,也总算明白了戏文中那句“我思君处君思我”的含义了。

但是很快她又从丈夫的怀中挣脱出来,并有些担忧地看着丈夫说道:“瑞卿,你不能老是在我这儿,心月姐姐她会不高兴的……”

耿瑞卿一听到心月两个字,顿时显得无精打采起来,他淡淡地说:“我已经把她娶回了家,喜欢谁是我自己的事……”

“可是,今天早上我在前厅碰到她,她看我时的目光真的好怕人啊……”白素莲想起早上纳兰心月看自己时那种怨恨的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耿瑞卿没有忽略妻子的那份惊悸,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爱怜地说道:“素莲,有我在,她不敢对你怎么样!”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是丫环秋红的声音:“少爷,大少奶奶让您过去一下!”

耿瑞卿懒洋洋地来到纳兰心月的房间,只见心月正一个人坐在床边,阴着脸不说话。见到丈夫到来,心月冷冷地说道:“夫君整天呆在素莲妹妹那儿,可还记得你明媒正娶的妻子纳兰心月?”

“哦,素莲这两天身子不舒服,我就多陪陪她!”耿瑞卿面无表情地说道,顿了顿他又说道:“赴京赶考的日子快到了,这段时间我要忙着读书,陪你们的时间就少了,如果觉得无聊,你可以回娘家住上几天……”

一听丈夫提道赴京赶考,纳兰心月的脸稍稍放晴了一些:“夫君既然明白大考在即,自当用功读书,切不可纠缠于儿女私情误了功名大事!我叔叔那里,爹爹早已帮你打点好了,等你大考之后定会帮你谋个官职的……”说到这儿,纳兰心月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眼中也多了一丝骄傲的神采。

但这一翻话却明显地让耿瑞卿有些受伤了,他冷冷地望着纳兰心月说道:“你叔叔官高位重与我何干?考不重是我耿瑞卿不才,断然不会为了谋个一官半职去走歪门斜道。你也太小瞧我耿某人了,哼!”说完拂袖而去。

“你……”耿瑞卿的一翻话噎的纳兰心月花容失色,无言以对,她干瞪着眼坐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进京赶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耿府上下也为耿瑞卿做好了准备,银两、马匹、衣物、随从。因为扬州城离北京城有些距离,一来一去最少也要两个多月的光景。

临行前的那天晚上,白素莲抱着丈夫哭得很是伤心:“瑞卿,我不要你走,我不求什么*厚禄,只要你一辈子呆在我身边……”

耿瑞卿笑笑地刮了刮她的鼻子道:“小傻瓜,那怎么行,我十年寒窗等的不就是这一天么?你放心,我会早去早回的!”

“可是,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我真的好怕……”素莲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安与忧愁。

耿瑞卿叹了口气道:“我已经对爹娘交代好了,要他们多照顾些你,心月那里我也吩咐过了,她不会为难你的!”

第二天一大早,耿府上下的人都出来为耿瑞卿送行,耿老爷和耿夫人不住地叮嘱儿子路上要注意添加衣服,别着了凉。纳兰心月也站在一旁随声附和着,显得兴高采烈。只有素莲一声不响的站在后边,静静地望着丈夫,黑黑的眸子里满是忧愁与不舍。耿瑞卿虽然心中也有万般的不舍,却也是无可奈何,他对素莲微微笑了笑,便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自从丈夫走后,白素莲便很少踏出自己的房间半步。除了每天早上去给公婆请安,大多时光都是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刺绣。她怕出去碰见纳兰心月,怕看她那种冷漠怨恨的目光。绣累了,便一个人坐在窗前静静地想着以前和丈夫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这天傍晚,素莲觉得头有些昏昏沉沉,可能是昨晚睡不着觉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时着了凉。她对丫环秋红道:“我头有些不舒服,想早点休息,你去告诉老夫人,就说晚膳我不用了……”

“哦……”秋红若有所思的望了望着素莲,一声不响的退下了。

夜色如水,一轮新月斜挂在院里的桂花树上,淡淡的桂花香伴着月色透过窗棂缓缓地飘进了屋子。丫环秋红端着一碗药轻轻呼唤道:“二少奶奶,老夫人听说您身子不适,特让人给您煎了药,快趁热喝了吧……”

白素莲轻轻坐起身来,揉揉依旧有点昏沉的头,伸手接过秋红手中的碗,一饮而尽。然后又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尖锐的叫喊声在她耳边响起:“天哪,我们耿家家门不幸,出了如此不知廉耻的媳妇……”

白素莲一下子睡意全无,她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屋里的房门大开,婆婆正和纳兰心月、秋红、林管家站在门口看着自己,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下意识地伸手拉了拉被子,不料却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身边竟然躺着一个男人,是家丁胡三!这个发现惊得她魂飞魄散,她“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但很快她又绝望地发现,自己周身竟然一丝不挂……白素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浑身颤抖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老夫人站在门口浑身发抖地指着素莲骂道:“下*东西,枉费瑞卿对你一片痴情,你……你怎么对得起他!”

白素莲绝望地闭上眼睛,她知道此刻自己纵有一千张嘴也无法解释清楚目前的状况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幸福总是如此短暂呢?自己嫁给瑞卿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啊!瑞卿啊!我死不足惜,可是你能相信你的素莲是清白的么?药!一定是昨晚的那碗药!白素莲猛的睁开眼睛,迅速转头向秋红看去,只见秋红一脸惊慌和愧疚地低下了头。然后她又看到站在旁边一脸报复快意的纳兰心月。她顿时明白了,她被人算计了!千躲万藏,终还是躲不过这一劫啊!只是善良的她怎么也不明白,人性怎么可以卑劣到这种程度?

这时,胡三也醒了过来,他惊恐的裹着床单连滚带爬的爬到老夫人面前,不住地向老夫人叩头道:“饶命啊老夫人,我昨晚和林管家一起喝酒,是睡在柴房的,不知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冤枉啊……”

“来人,把胡三拉出去乱棍打死……”老夫人的声音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然后她又望着床上不住颤抖的白素莲,恨恨地说道:“素莲,你太让我失望了,念你我婆媳一场,姑且饶你一条性命,你马上收拾好东西永远的离开耿府,我们耿家没有你这种媳妇……”

(三)

两个月后,从京城传来消息,耿瑞卿获了个头榜进士。因思乡心切,耿瑞卿推掉了京城一些官员为他摆的百花宴,一路快马加鞭的赶了回来!

一进耿府,只见耿府里里外外披红挂彩,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丫环仆人齐声向他道贺。大厅内,耿老爷和老夫人、纳兰心月正兴高采烈地等着他到来。耿瑞卿拜见过爹娘之后,左看右看不见素莲的影子。便问道:“素莲呢?她怎么不出来接我?”

此言一出,大厅内顿时鸦雀无声。送茶的秋红更是浑身一颤,哆嗦着放下茶碗便快步退了下去。

纳兰心月娉娉袅袅地走到丈夫面前,笑盈盈地说道:“夫君大老远的刚回来,一定累了,不如先回房休息,等会我再慢慢……”

“不,你先告诉我,素莲到底怎么了?”耿瑞卿见大家表情不对,不禁心里一沉,隐隐地感到不安起来。

“瑞卿,”老夫人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走后,素莲不守妇道,和家丁胡三私通,被秋红发现及时禀报了我,我去正好抓了个现形,这种不知廉耻的媳妇,不要也罢……”

“什么?素莲和胡三?不……我不相信……”耿瑞卿用力地摇着头,脚步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喃喃说道:“素莲不是那种人,一定是有人在陷害她!”然后他猛然一转身,一把抓过纳兰心月的衣领道:“是你,一定是你在陷害她对不对?我早就对你不放心了……”

纳兰心月被丈夫勒的喘不过气来,好容易在两个家丁的帮助下掰开了丈夫的手。她狼狈地退到一边咬牙说道:“耿瑞卿!从我一嫁到你们耿家你就没有正眼瞧过我一下,一颗心都在那个白素莲身上,好歹我也是个富家小姐,当朝宰相的亲侄女,难道还比不上一个穷佃户的女儿吗?你竟然如此的冷落我!告诉你,你那个貌美如花的白素莲现在已经是残花一朵,她又丑又哑,再也不能唱小曲勾引你了,哈哈哈……”

耿瑞卿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冰窖里,全身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用一种悲哀的目光看着她,又回头看看母亲道:“你们……把素莲怎么了?”

老夫人疑惑地说道:“我只是把她赶了出去,并没有伤害她呀!心月,是你吧?你怎么这么狠心?”

“不错,是我,我就知道你回来后还会去找她,所以我就要让她又丑又哑,生不如死!我要让所有的男人见了她都远远地躲开她,我要让她知道被人抛弃、厌恶的滋味,哈哈哈……”纳兰心月狂笑着,一双美目露出一丝平常不曾见过的狰狞。

“啪”的一声,耿瑞卿上前狠狠打了纳兰心月一个耳光。然后他整个人一下子变得冷静、刚毅起来。他厉声吩咐道:“张财,立刻去衙门报案,让衙役来调查此事……”

城西的白莲塘南侧,一座新添的孤坟前,一个头戴青箬笠的老汉正在默默地烧着纸钱,见到悄然而至的耿瑞卿,老汉的眼中滑下了两串浑浊的泪滴。

“耿公子,你终于来了!”

“我来晚了。”耿瑞卿哑声说道。他俯*来,用手轻轻*着墓碑上“爱女白素莲之墓”几个字,不禁潸然泪下。

“她什么时候走的。”

“十天前,她一直在等公子回来,可是那个纳兰夫人派人毁了素莲的嗓子和容貌,还不让药房卖药给我们,她这是把素莲往死路上逼啊……“白老汉捶胸顿足道。

耿瑞卿悲伤地闭上眼睛喃喃说道:“素莲,我对不起你!”

“耿公子,难道你真相信素莲会做出那种事来?”

“不,事情我已经查清楚了,是纳兰心月指使丫环秋红和林管家在素莲的药里和胡三的酒里下了**药,然后又喊来了老夫人……那个纳兰心月已经被我一纸休书给休了,秋红和林管家也被我赶出了耿府。可是,我的素莲却再也回不来了……”

两行清泪顺着耿瑞卿的脸颊悄悄地滑下来,他慢慢地转过身来,步履蹒跚地来到了第一次见素莲的地方,时值初秋,满塘的莲花大多已是残花败叶,萧条不堪。偶有一阵风吹来,吹得一瓣瓣红红白白的莲花零零散散地漂流在水面上,说不尽的凄凉与孤寂。他的耳畔又响起了素莲那婉转清扬的歌声:“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昂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泪眼朦胧中,耿瑞卿似乎看到一叶小船悠悠地向自己漂来,他深爱的那个女子正俏生生的站在船尾,手里拿着一把莲花静静地望着他,巧笑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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