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都无法遗忘,那名袭一身黑衣,背负长剑的沉默男人。
他叫炎。

若非他驻足,赐予我一个冷馒头。我想我早就在十岁那年饿死街头。不觉情为何物。

在那种烽烟四起,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的年代,饿殍到处都是。一步一尸,已经不算什么。只有活着才是奇迹。

于是我奇迹般,遇到了炎。

他拉起我的手,瞥了一眼我腰间那缎镶有翡翠的束带说,从今天起,你就叫凝碧,我会传授给你上层的剑法,和曼妙的舞姿……

之后,他刻满沧桑的手牵着我,穿过即将枯死的树林,来到一个高大的玄门处。

玄门之上写着——明月楼。

没有人知道,明月楼那些身姿绰约,歌舞翩翩的妓女,其实拥有着天下最凶狠的灵魂。

她们的一回眸一挥袖,便能让人神鬼不知地当场暴毙。只要你有足够的银子,买得起她们,得到的不止是柔软的身体,还有血溅恩仇的快意。

墨璃便是明月楼,最出色的一个。她的美,犹如三月的风拂过漫山遍野,醉人心神。她的毒针,就隐匿在行云流水的广袖内,飘忽无形。

就连总是站在明月楼暗处的炎,也会目光怜惜地说,她不应该呆在明月楼这种残酷的风尘之地……

当时的我,只是炎刚收的徒弟,明月楼草芥中的草芥。不识舞,不识剑,却知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所以我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看他爬满老茧的双手,手起刀落。然后白布拭剑,任由无数的沉重压上他的眉梢。

其实,他不愿杀人,但又不得不对明月楼俯首陈臣,赴汤蹈火。

因为曾经的某一天,月朗星稀的夜晚。他提壶喝地酩酊大醉。仰天长叹着说,明月楼是她的,她的事便是我的事,她说谁死,谁就必须得死……

很多时候。我小心翼翼地问炎,她是谁?

得来的只会是炎眼神黯淡,眉峰凝结。他十分沉默,甚至连话到嘴边也会收回去。

后来,我在炎的细心栽培下,成了明月楼最带笑意的杀手。连天资聪颖的墨璃,也分辨不出,我上扬的嘴角到底是在笑,还是在杀人于无形。

那天,是炎独自出去的第三个晚上。窗外寒风冷冽,大雨滂沱。

我匍匐在桌台昏暗的烛灯下,从黄昏等到月色朦胧的深夜,昏昏欲睡。良久后,窗纸的一角突然破裂出一个洞,飞来一只纤巧的琉璃瓶。

刹那间,我万分精神地接住瓶子。以为有刺客突袭。

却听见,炎片刻不留的脚步声,向前匆忙的越走越远。

我冲出门外,望着他黑暗且孤独的背影。只飘来一句他的话。他说,这瓶还魂药,我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找到的,你去拿给墨璃。切记,服用时必须一滴不剩。

此刻,我心底涌出一丝心酸。我在想,那名令炎念念不忘的她,会不会也像我一样无论天多凉,夜多深都会挑灯等待。

穿过明月楼,帐幔飞飞的大厅。

我就像一尾无声的鱼,悄然来到仍在深夜独舞的墨璃身后。

微薄的烛光,稀疏的风雨,将她幽移的莲步,如水荡漾的裙摆,勾勒成了一幅摄人心魄的美人图。她顺着曼妙的舞姿,一回眸,便望见了我。

顷刻间,她便收起随风摇摆的腰肢。我们永远都是那么谨慎,不愿泄露一丝一毫的心事。

她很严肃,说,你为何在此?

是炎要我来的,这瓶药给你。

墨璃接过我扔给她的药,眼底掠过一丝阴霾。她以为只要面无表情,便可将某些事藏的无声无息。可是她错了,我不仅会笑,更善于察言观色。我的笑,和她的舞一样勾人心魂,只不过是为杀人而赢得片刻的机会。锋利的,始终是我的双眼。

我说,这瓶药不属于你,它到底属于谁?我扬起双唇,扯出云淡风轻的笑嫣。这笑容,令人无数男人心动。但是心动就会付出代价。而代价就是,死。

墨璃孤傲的双眸,不再闪烁,露出一丝颤抖。她说,收起你那令人恶心的笑容,跟我来……

身姿轻盈,白纱袅袅。

墨璃永远都是那么素白而冷艳,美丽不可方物。

我跟在她身后,走进一间光影交错的密室。里面的床榻上沉睡着一名面色苍白的女子。

这女子……

我立刻收起笑容,说,她是谁,居然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我很惊讶,望向墨璃。

她是我的孪生妹妹,叫白璃。明月楼里,知道她存在的人只有炎。所以我希望凝碧你,也能像炎那样守口如瓶。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炎深爱却又不敢坦白的她,是白璃。

我凝视着床榻上命若游丝,脸色透白的白璃。心底充斥了无限恨意。这十年来,炎如炬的目光越来越空茫,笑容极少,背影孤独的就像一株挣扎在生与死之间的枯树。

但我又不能伤害白璃,因为炎挚爱的可能就是她。

于是,我依旧笑语从容地对墨璃说,走出这个密室,谁是白璃我一概不知。不过,还魂药服用时切记一滴不剩。

翌日。

雨洗过后的天晴,阳光腼腆地倾斜在门口。

酒香弥漫的大堂里,墨璃舞着她蝶影翩翩的水袖,像一朵国色天香的花。而我却陪衬在她婉转缱眷的舞姿旁,像一片烘托花的绿叶。与她共舞翩跹,飞花满天。

对面坐着的两名身份显赫的男子,一名手握宝扇,一名金剑在怀,皆是贵气逼人。

我和墨璃摒弃了一切弦音,在莲步幽移的舞中窃窃私语。她说,对面那两个目光凛冽的男子,好像不为我的舞姿所动,不如你笑一笑,好让我完成炎交代的任务。

我点头允诺,只要是炎交代的,无论是谁都得死。

于是,我长袖一挥,一弯恶毒的唇线扬成了怒放于枝头的桃花,灿烂地像一个三岁的孩童抓到糖那般,朝对面两名男子欣喜着。

使得明月楼那群寻花问柳的男人们,皆为之一颤。

殊不知。方寸之内,已是宝扇溢血,金剑落地。墨璃的毒针已经从人流穿梭的空隙里击中目标。两名男子原封不动地气绝身亡。

悄无声息。

往往越是无邪,越有机可乘。

后来,一直隐匿在暗处观察的炎,对我说,你比墨璃还要更胜一筹,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不懂他困惑些什么。我说,难道我为你,变成一把锋利的剑不好么?

不好,因为你越锋利,就越难离开明月楼!她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被利用的东西,哪怕那个人是她自己,也不放过。

可是我从没想过离开明月楼,离开你。

不,你必须离开。这是给你的最后一个任务。一旦完成,你便能自由地策马离开这里。如果没有完成,我会去救你。

可是……

没有可是。

炎的话很坚决,连我不想离开的理由都不肯听。

我接过他写有任务的纸条后,再也笑不出来。我的生命是他赐予的,我的笑是他培育的,我离开了他,便没有生命也没有笑容。

而他却,如此希望我离开。

宫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金漆的宫墙,飞龙绞尾直入云霄。

刺杀,失败了。

我被舍乐国年青的王,关在黄金铸造的巨大鸟笼内时。我凛冽的双眸,落下人生的第一颗泪。

王坐在龙鳞闪闪的流金椅上,眼神孤高,俯视看着无助的我说,碧姬,别以为寡人不知道刚才的宴席上,你翩翩起舞的水袖下藏着一柄匕首。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不赐我一死。我凶狠地望向王。

自由对于一个杀手来说,是延续生命的甘露。犹如苍鹰振翅翱翔在蓝天,酣畅淋漓。这是我混入皇宫做舞姬前,炎唯一对我所说的。

但这些,王永远不懂。

他需要的,是任何人无条件地服从。

所以他说,碧姬,寡人要你在这金笼里跳一辈子舞,老死在寡人眼前……

我不信。

三天一过,若我没能赶回明月楼复命。炎一定会在漆黑的夜幕下穿梭而来,救我逃离牢笼。

我剩下的,只是等待。

王却不以为然。面若冰霜的坐在大殿的寂静之上,要我不停地挥袖旋舞。舞尽世间芳华。

我不明白,这名高高在上,手握天下的男子,为何总是空洞着双眸,收敛起笑容,独自一人徘徊于莫大的皇宫。

也许,王和平凡人一样,在等待某个人。就像我在等待炎那样,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希望和无望。

就在,风雨婆娑的第三夜。闪电刷白了视野里的每一个角落。

王带着数十名锦衣卫,将一具余温残存的尸体抛到我眼前。顷刻间,世界一片漆黑。我伸出双手,穿过金笼摸索着尸体。

是个女子,一只手臂上带着色泽剔透的琉璃镯。

这镯子让我知道,即便她化成灰我也认得。

她是墨璃!

我很失望。炎已知墨璃不如我,为何还要她来白白送死。更何况,他曾说他一定会来救我,如今却迟迟不来。

王似乎洞悉了什么,突然说,她可是你的同党?

我谨慎地收回手说,我不认识她。

但她右手的掌心,和你的一样,都烙有一枚弯弯的明月。王依旧面无表情,言词凉薄。

我无言以对。身为明月楼的女子,手心不仅刻有弯月,还拥有一颗比剑还锋利的心。所以墨璃宁愿咬舌自尽,也不会让敌人有一丝得逞。

我望着墨璃的尸体。

闪电明明灭灭之中,鲜红的血漫过她倔强的唇,浸湿了她惨白的脸。似一朵散发着诡异气息的罂粟花。

大殿,黑了又白白了又黑。潮湿的风翻卷着每一根发梢。

王走了,带着他鹰一般犀利的军队,拖走了墨璃。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迹。

我无望地跪在金笼里。炎不会来了。我的结局将和墨璃一样,死在王神圣的尊严下。

可是我错了。

今晚,来的人不止墨璃一个。

那道纤细的黑影,还藏在牡丹雍容的屏风后。气若游丝,透明的与黑夜融为一体。若不是墨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指向我身后。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个整日抱病卧床的白璃如此阴冷狡猾。

风雨呼啸着寂静的大殿。

我说,你姐姐墨璃死了,你躲在后面,为什么不救她?

因为。我不想救。

我不敢回头。白璃的剑尖已经穿过坚固的金笼抵在我脖间,传来一阵彻骨的寒凉。她的剑,寒冷过明月楼里任何一柄。想必一旦脱鞘,势必见血。

是炎要你来的吗?

不是。

那是谁给你地命令?

没有人给我命令。我不仅骗了我姐姐墨璃,还骗了炎。只要你们一死,能跟炎如影随形的人就是我。白璃迷离着双目。她的剑透过我脆弱的肌肤,刺进了血肉。

血丝滴成了泪。

她说,那天你和墨璃在密室的时候,我没有病,我只是在装病。我每天不断的给自己要喝的茶水里,滴入微量的鸩毒。让自己活的像一具尸体,躺在床上等待炎给予地关心。

原来明月楼的女子,有许多跟我一样,默默的爱慕着眼神冷漠,背影孤独的男子——炎。

接着,白璃继续道,炎不会来救你了。他昨晚和墨璃起了争执。我躺在那里清楚的听到他说这次行动必败无疑。因为是“她”故意要你去送死,任何人都不能违抗。所以炎选着了她,放弃了你。墨璃觉得你不该就这么死去,所以孤身一人前来救你。她在临走前,*着我渐渐泛红的脸说她不想某天像你一样,被炎决绝的抛弃,还不如赌上一赌,至少活来后还可以随你离开明月楼……

听完白璃的话。

我的双眼溢满了湿润的水,亦感觉不到脖子间的疼痛。既然炎选择了他的她,不来了。我的苟活,就毫无意义。

十年前,炎赐我一命。十年后,炎断我一命。很公平。

我说,白璃你动手吧。

于是,剑尖迅速地朝深处刺去。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曾在我的生命里留下痕迹,或浅薄或深刻,都比不上炎对我地微笑。让我连死的时候,也无法忘怀。

但,世事总是迂回曲折。

三日后。

我苏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并没有死,我很痛苦。我仇恨的望向,那名救了我的男人,王。他双目深邃地坐在我身旁,安静地像一场黑夜。

王说,这么坚韧的金笼都没有关住你求死的心,是不是你等待的人他放弃了你?

与你无关!

别以为寡人不知道,那个藏在屏风后的女子对你讲述了一个无情的真相。寡人放过她,原以为她会救你。没想到她是来杀情敌的。

既然你已经知道。却为何要救我?

因为你总是让寡人,想起一位,故人。

后来。

王派人撤走了硕大的金笼。要还我自由。

初晨的阳光,稀薄地洒在王神圣的肩上,像一株扎根在山巅上永生不败的青松。

他说,碧姬,你可以走了,寡人不再需要你的舞。

我站在王的身后,仿佛看见了炎。背影都是那么孤独而沧桑。我不明白,为什么王要在他转身的一霎那,眼角流露出一丝柔软的哀伤。

他在哀伤什么?

如果我没有捕捉到,他的哀伤。我或许会在他说不需要我的时候,就迅捷的消失在皇宫的尽头。

可是。我却情不自禁地,选择了留下。

我说,既然你救我一命,那我将永远跟随着你。

于是,我成了舍乐王的新宠。朝歌晚舞,不是妃子胜似妃子。

一个月后,桃花压满了枝头。风一吹,便漫天绚烂。

我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花海,纯白的花瓣就像一场铺天盖地的雪,落在发间,落在鼻尖。

王玉树临风地站在遍地桃花之上,吹着萧。纤细有力的十指在萧洞上跳跃着,将缤纷的世界吹成了湖面上的涟漪。

我望着王,王望着我。

我轻盈的舞步,被王的款款深情震撼出一丝颤抖。

昨夜,大殿内灯火辉煌,歌舞如云。我不仅没有献舞,反而匍匐在王的身旁,头轻轻地枕在他的双膝。任由他宽阔的掌心*着我每一寸发丝。

我神情不屑地看着龙椅下,那些进谏良言的忠臣说,王你醉了,不然你也不会这么闭目塞听。你身边的女人来历不明,是个妖女,来迷惑你的心智,扰乱朝纲。

这些锋利的话,从我出现在王的身边后,便*不息。

王有些憔悴,无奈的叹息,说,拥有天下又如何,寡人这些年来都只想见一个人。

那个人,一定是个女人。

天下唯有爱的力量,能让一只咆哮的猛虎,甘愿入笼。

所以皇宫成了,王的牢笼。

王不顾大臣的苦苦哀求。低头给我讲了一段故事——十年前,舍乐国的太子随父出征,沿途的子民无不饥肠辘辘。于是太子怜悯的将镶有翡翠的*,取下送给了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拥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和无邪的笑容……

箫未停,舞却不知如何继续。

我转身,抛下王谴眷的目光,望向远方。

为什么我不记得身上的*从何而来,为什么炎要给我起名叫凝碧,为什么我的记忆里会有许多空白。甚至连自己的生身父母长什么摸样都想不起来。

我是谁?

我应该离开皇宫,找炎问个清楚,为什么我的记忆仅仅只有这十年的光阴。

于是,我停歇下舞姿。兀自朝高耸的宫门走去。

很多困惑的迷雾,突如其来。

王不知所措,扔下玉箫,问我要去哪里,还回不回来。而我却什么也不想听,不想看。推开他阻难的双臂,不顾一切的走着。

我以为,只要自己走出那道宫门,便可回到炎的身边。

可是,我错了。策马而来的锦衣卫,不仅拦下了我,还朝他们敬爱的王,下马跪地。

锦衣卫来报:刚不久在琼华殿抓获了一名刺客,是名男子。

是炎,他一定是来救我了。

于是,我奋不顾身地撞翻周围的锦衣卫,朝琼华殿跑去。抛下失落的王。扑向遍体鳞伤的炎,慢慢*着他那依旧沧桑不服输的脸。

泪水滚落。我说,炎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我连自己的家乡都不记得?

因为在我把你捡回来那天,递给你吃的馒头里放了忘忧蛊。她说过,任何一个*明月楼的人都要是一张白纸,只有白纸才最易被*控。

你口中的她究竟是谁?

是墨璃。她知道白璃会为了爱而恨她入骨,所以她给白璃制造了机会,她派人乔装仪容成她的摸样,引诱白璃去送死。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真相?

因为明月楼众多杀手当中,只有你信任我,这是我欠你的。炎笑了。

但我却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真相往往很残忍,让人不愿意去接受。我和炎再也回不到从前。从前他像父亲般告诉我如何去微笑,如何去生存。现在我才明白,炎也只不过是墨璃身边最尽责的工具,他的一言一句毫无温度。是我太一厢情愿,错把炎的职责当做关心。

彼时。万籁俱静。

王驻足在百里之外,用一双擒有温柔的眼睛,在召唤我地归来。我颤抖着,收回指尖上的不舍。希望我的妥协,能让王放炎一条生路。

我缓缓,朝王的怀抱走去。

突然听见,锦衣卫嘹亮的声音划破了天空——放箭!

最后,所有的箭都刺入了我的血肉,鲜血然红了脚下的大地。我倒在炎的怀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握着*上溅了血的翡翠,望着王失了魂的脸。露出十年前那般无邪的笑容,不含任何杀意。其实,我想告诉王,我就是他故事中的女孩。

只是宿命,让我的记忆来迟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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