篱笆院,茅草屋,几只彩色羽毛的土鸡在院里踱步。
此处是北城城郊的村落,稀稀落落几十户人家,从这里的小土丘上望过去,山麓典卫军营隐约可见。

陆宁此时就在这篱笆院中,坐在木墩上,拿着缺角的陶碗喝水。

对面木墩上,一名脸上皱纹密如沟壑的老人有些不太舒服的半蹲半坐,虽然陆宁穿得尚算朴素,但老者也看得出,这位带着十几个随从来找自己“讨口水”喝的少年郎,必然非富则贵。

少年郎的问题基本就是山麓旧军寨新进驻的军爷,比如他们的“军需官”来和村民们做交易时和气不和气?有没有散兵游勇扰民等等。

老者初始也不知道少年郎所说的“军需官”是什么,少年郎旁侧一名随从解释了半天,老者才知道,就是前阵子来村里收购鸡蛋的自称“辎重仓头”的军爷。

老者心说那家伙凶是凶了点,但给的价钱尚算公道。

不过对这少年郎,自然是那家伙比较凶这一点,也隐瞒不提。

“这里的水也不错……”陆宁咂巴着嘴,漳州城东南便是漳水河,不过典卫进驻后,在军营之畔,打了水井,此处村民也可去接水,算是受益了。以前城里的水井,这些村民一来离得远,二来进出城不太方便,所以很少用到。

不过最近水井已经不许村民们靠近,若是有村民去打水,由典卫们用自己水桶打好水,再倒入村民木桶,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投毒,这段时间,自然各方面都要防范严密一些。

从漳州粮仓到典卫军营的粮食,审查也极为严格。

“这都是托典卫军爷们的福,小的们才吃上了井水!”说起这事儿,老头露出感激之色,显然不是作伪。

陆宁微微颔首,站起身道:“走,去军营转转。”

跟在他身侧的四个人,是大小蜜桃、王敬轩和钱氏,其余八九名朴刀典卫,则在篱笆院外。

“钱医生,军营那边,清热解毒的汤料,就全靠你了。”陆宁对钱氏笑着说。

钱氏穿着男装,现今很多贵妇出门都喜欢换男装,但钱氏不同,最近除了在家里,进出州衙,都是穿男装。

听陆宁的话,钱氏微微躬身,她着男装,倒是温文尔雅。

王敬轩也赔笑躬身,好似陆宁的吩咐是吩咐他们两口子一样,夫人的功劳,他也有份。

东海公喜欢喊自己妻子“医生”,这本是医馆医学博士下属幕员的称呼,妻子的真正身份是县公府典医丞,但东海公喜欢怎么喊,自没人敢纠正。

陆宁拔步向外走,也琢磨,在这漳州,给典卫们常备一些清热解毒汤料是必须的,对草药,自己也有些认识,毕竟为了任务在野外静默几个月的时间都有,野外生存技能,更是必修课,不过有这钱氏在,自己就省了很多心。

那老者听到陆宁说要去军营,怔怔看着陆宁,眼见陆宁转身欲行,他颤声道:“郎君,郎君莫不是东海公?……”

他声音很低,畏缩中甚至自己也没下定决心要不要喊出东海公,但陆宁听得清楚,转身笑道:“是本公,老人家,放心,我不会常来打扰的。”

知道自己在漳州,名声不太好,又是外来客,留氏兄弟才是泉漳二州百姓眼里的父母官,旁人也就罢了,对老者,自不能真的还是那副荒淫无度的样子,也赶紧叫他安心为是。

却不想,老者噗通一下跪下,嘶声道:“东海公,为小民做主,为小民做主啊!”

陆宁微微一怔,问道:“老人家有什么委屈不成?”

老者砰砰磕头,想说什么,但激动之下,却是哽咽着,语不成声。

“你帮我问清楚!”陆宁对王敬轩使个眼色,又对钱氏道:“你先去军营。”

自有两名朴刀典卫,陪着钱氏离开。

陆宁又回到木墩上坐下,那王敬轩,搀起老人,和他低语。

老人情绪却并不平静,流着泪,说着什么。

陆宁听着,微微蹙眉。

老人却是控诉本村村正崔大虎,霸占了他的儿媳,令其儿媳投江而死,随后又将其儿子害死。

不过老人又没什么证据,只是怀疑,先是在崔家做捣练工的儿媳突然投江自尽,尔后第二天,儿子就失踪,现今一年多了,生死未卜。

老人数次告官,都因为找不到其子尸体,所以,案子成了悬案。

但老人深信,一定是崔大虎霸占了儿媳害死了儿子,因为儿媳投江后,儿子脸色阴郁一晚未睡,嘴里喃喃说一定是崔大虎干的一定是崔大虎干的,第二天,儿子说去给儿媳报仇,随后就失踪。

不过崔大虎在本村素有威望,本村更是崔家本源,村子里超过半数人家都姓崔。

老人告官时,也没敢控诉崔大虎,只是说儿媳投江,因由不明,儿子又失踪,是以报官。

不过,老人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此事在他心里是个解不开的结,昨天深夜,他更做梦梦到儿子来,告诉他,今日会有贵人登门,要老人帮自己申冤。

听老人讲述到这里的时候,王敬轩打了个寒噤,偷偷瞥了陆宁一眼,又看了眼那昏暗的草庐内室,心里暗说,诸邪退避!诸邪退避!东海公在此,贵气贯天!尔等速速退避!

陆宁摸了摸鼻子,他自然不信鬼神之说,老人若有所思,估计经常做这类梦,今日,只是凑巧而已。

老人更说,这崔大虎,是州官长史崔焯的亲侄子,如果不是昨天梦到儿子,今天又恰好东海公能登他这草庐陋室的门,只怕,儿子的冤情他真的要永远烂在肚子里了。

陆宁微微蹙眉,其实从官原、宋侗兴,便能体会到地方上,宗族门阀的力量。

这崔家,又何尝不是漳州的另一大家族?

前朝虽然有籍贯回避制度,但到了唐末军镇割据,其律早已经名存实亡,更莫说到了这五代十国时期了,籍贯回避,也只有大一统的和平时期,才能在一定程度上贯彻而已。

崔焯,崔焯。

州署各佐官,看似王林玕是留从愿最亲信的一个,但崔焯,毫无疑问,应该是城府最深最难对付的一个。

不过现今是个群雄并起的乱世,官场上尔虞我诈,又有什么紧要?

留氏兄弟能雄霸此地,又哪里是因为懂得做官的学问?

一力降十会,如此而已!

倒是如何赢得泉漳二州民心,才是最需要费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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