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佛教关心的不是善恶,也不是美丑,而是觉悟与不觉悟,也就是悟与迷。因为佛的本义就是觉悟,佛陀则是觉悟了的人。相反,不觉悟,未能觉悟,不肯觉悟,那就是众生。迷即佛众生,悟即众生佛。佛与众生,不但可以相互转化,而且只有一念之差──迷,还是悟。[21]
既然只有一念之差,顿悟便完全可能。事实上,禅宗的四祖道信,就是在刹那之间觉悟的。当时他十四岁,拜在三祖僧璨门下学佛。僧璨问他:你来学佛想要怎样呢?

道信说:求解脱。

僧璨问:谁捆住你了啊?

道信答:没有人捆住我。

僧璨说:没人捆你,要什么解脱?

道信大悟,于是入门。[22]

这叫什么呢?

一念悟时,众生是佛。[23]

如此说来,再苦再难也不要紧?

不要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作恶多端也没关系?

没关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禅宗,也难怪禅宗会被骂作“精神鸦片”了。是啊,按照“苦海无边”的逻辑,社会不公你不要抱怨,被人欺负也不要反抗,那只怪你自己不觉悟。如果你肯回头望望,就能看见那彼岸世界的灯火闪亮。

江湖骗子、不法奸商、贪官污吏,甚至窃国大盗,则不妨依然故我。反正只要在适当的时候放下屠刀,佛界仍有你一席地位,此前则尽管纸醉金迷,杀人放火,男盗女娼。禅宗已经为你留下后路,并且准备了心灵鸡汤。

如此说教,难道不是精致的骗局?[24]

然而这是误读和误解。禅宗从来就没有说过要解决现实问题。他们没这个能力,也没这个愿望。他们所说的一切都只在宗教的范围内,而且只是阐明一个基本原理:众生与佛的区别就在迷与悟,任何人都有成佛的可能。所谓“回头是岸”云云,不过为了打消顾虑的极而言之。

因此,如果你要面对现实,完全可以不理睬禅宗。

何况觉悟二字真是谈何容易。它就像孔子的仁,一方面想要就有(我欲仁,斯仁至矣),另方面又难以企及(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正可谓近在眼前,远在天边。[25]

想想也是。真那么简单,岂非满街是佛?

那么,不能成佛,问题在哪?

在执。

什么是执?就是一根筋,死心眼,不开窍,非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可。执则迷,迷则不悟,叫“执迷不悟”。这是一切众生的通病,就连某些号称禅师的人也未能免俗。比如唐末禅师祖印明,便曾这样向惠能叫板:

六祖当年不丈夫,请人书壁自糊涂。

明明有偈言无物,却受他家一钵盂。

意思也很清楚:你既然已知菩提无树,明镜非台,四大皆空,万法皆无,为什么还要夺人衣钵?如此知行不一,骂作糊涂已是口下留情,且看他如何对答。

回答很容易,反问一句就够了:你既然透彻了悟,又何必多管闲事?衣钵固然空无,是非何尝不是?更何况,知道色相是色相,色相就不是色相;明白空无是空无,空无就不再空无。如此,则衣钵的受与不受,有何区别?

呵呵,既明万事皆无物,何必管他受钵盂!

然而我们却只能说祖印明悟性不够,却不能指责他批评了六祖惠能。他是可以骂的,而且应该骂,必须骂。

因为禅宗的特色就是“呵佛骂祖”。

否定之否定

丹霞天然骑在了僧徒的脖子上。

这个胡作非为的人是惠能的四世法孙。由于当时流行在法号前面加山名、地名、寺名,所以叫丹霞天然——丹霞是山名,天然是法号。实际上他原本是儒家,只因为在赴京赶考途中遇到一位学佛的禅者,才彻底改变了人生。

禅者问:施主到哪里去?

丹霞天然说:考公务员。

禅者说:当公务员哪里比得上做活菩萨?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丹霞天然立即改道江西去见惠能的三世法孙马祖道一,却被马祖一球踢到石头希迁那里。因为丹霞天然见了老师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托着额头,意思是要剃度。马祖知道来者不善,便将这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来到南岳衡山的丹霞天然故技重演,石头希迁却不吃他那一套,让他进了厨房。有一天,希迁让学生们到佛殿前铲除杂草,丹霞天然却洗了头在他面前跪下。石头希迁只好铲除这家伙头上的“杂草”(为他剃度),丹霞天然则在剃完头发后捂住耳朵掉头就跑,又跑回马祖道一那里。

这次他直接进入僧房,将那坐禅的僧人当驴骑。

马祖道一只好来看他,然后说:我子天然。

意思大概是:你倒天真可爱。

丹霞天然却翻身跪下来说:谢恩师赐法号。

石头希迁和马祖道一,是当时最受尊崇的禅师。石头希迁剃度,马祖道一赐号,立即让丹霞天然名满天下。然而此人却依然无法无天。有一年在洛阳慧林寺,竟然将木头佛像烧了取暖。院主责问,他却拨着灰烬说是要取舍利。

院主说:木头佛像,哪来的舍利?

丹霞天然说:没舍利吗?那就再烧两尊。[26]

啊!对待佛祖,也可以这样?

当然。禅宗五大流派之一临济宗的创始人临济义玄,就主张“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惠能的六世法孙德山宣鉴则声称:这里无祖无佛,达摩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这就从佛祖、菩萨再到禅宗的祖师爷,一个不少地全骂完了。[27]

德山宣鉴的另一大壮举是烧经书,而他原本是熟读佛经反对禅宗的。他说,我们出家人千辛万苦,皓首穷经,尚且不能修成正果,岭南那野蛮人(指六祖惠能)却说什么“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便挑了一担经书去找禅师辩论,扬言要直捣龙潭剿灭禅宗。

没错,德山宣鉴去见的,正是龙潭崇信。

然而走到半路,他就挨了当头一棒。

当时,德山宣鉴向一个卖烧饼的老太太买点心。

烧饼婆婆问:法师挑的是什么书?

德山宣鉴说:《金刚经》。

烧饼婆婆说:好!我有一问。答得上来点心白送,答不上来别处去买。《金刚经》上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请问法师要点哪个心?

德山宣鉴瞠目结舌。

是啊,一个烧饼婆婆的问题都回答不了,读那么多经书又有什么用?因此,到了龙潭寺,经崇信稍加点拨,德山宣鉴便豁然开朗,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经书。[28]

临济义玄也不含糊。他到菩提达摩塔前,塔主问他先拜祖(菩提达摩)还是先拜佛(释迦牟尼),他的回答居然是祖佛都不拜,气得塔主火冒三丈:长老跟祖佛有仇啊?

有趣的是临济义玄的解释。

曾经有人问他:你这一堂僧人还看经吗?

临济义玄说:不看经。

那人又问:习禅吗?

临济义玄说:不习禅。

那人不懂:既不看经,又不习禅,你们都做什么?

临济义玄说:成佛呀![29]

奇怪!成佛就要烧佛像,烧经书吗?

是的,因为破执极难。

破执有三关:我执、法执、空执。我执,就是执著于我,不知“我由法生”。法执,就是执著于法,不知“万法皆空”。空执,就是执著于空,不知“空亦是空”。能破我执,就是罗汉。能破法执,就是菩萨。能破空执,就是佛。

但这很难。什么叫“空亦是空”?大乘佛教中观派的表述是:非有,非无,非亦有亦无,非非有非无。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不是有,不是没有,不是又有又没有,也不是既没有有,也没有无。所以,空亦是空,亦是不空。[30]

请问,有几个人听得懂?

也只好棒喝。

棒就是打,喝就是吼,代表人物则是临济义玄和德山宣鉴,号称“临济喝,德山棒”。后者甚至扬言:道得也三十棒,道不得也三十棒。问他道理何在,也是三十棒。[31]

总之,跟他们学佛,不是挨打就是挨骂。

此外还有胡说八道或文不对题,比如惠能的五世法孙赵州从谂(读如审)。有人问他什么是古佛心,他答“三个婆子排班拜”;问他什么是永恒真理,他答“一个野雀儿从东飞过西”;问他什么是祖师西来意,他答“庭前柏树子”。

于是便有人问:柏树子也有佛性吗?

赵州说:有。

那人又问:什么时候成佛?

答:虚空落地时。

那人再问:虚空什么时候落地?

答:柏树子成佛时。[32]

请问,这是回答了呢,还是没回答?

当然是回答。

其实,棒喝,胡说,呵佛骂祖,都是为了直截了当地破执。因为众生执迷,无非由于总认为有某种东西不能不“死认”。死认就执著,就不觉悟。为了破执,只好壮士断腕以身试法,拿佛、祖、经开刀。擒贼先擒王,树倒猢狲散。最神圣的都可以不当回事,还有什么可执著的?就连“我”也可以否定,比如马祖道一的法嗣兴善惟宽。

有人问兴善惟宽:狗也有佛性吗?

兴善惟宽说:有。

那人又问:和尚你有吗?

兴善惟宽说:我没有。

那人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为什么你没有?

兴善惟宽说:我不是一切众生。

那人便问:既然不是众生,莫非是佛?

兴善惟宽说:我不是佛。

那人又问:既不是佛,也不是众生,那是什么东西?

兴善惟宽说:也不是东西。[33]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无话可说。什么都已否定,也就什么都不必否定。吃饭睡觉可以有,娶妻生子可以有,建功立业可以有,升官发财可以有,君臣父子、三纲五常、修齐治平等等当然更可以有。与世俗生活不矛盾,与皇权政治不矛盾,与儒家伦理也不矛盾。一切问题,通通解决。

是为“否定之否定”。

自我否定之后的佛教站稳了脚跟。与此同时,它也完成了自己的中国化,不再是外来的意识形态和思想观念,而是中华文明的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说,没有这一步,就不会有影响世界的大唐文明,也没有中国人的习惯思维方式。这里面的种种原因和奥秘,正是我们要继续探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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