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宽抱唐多多走入竹林的那会儿。桃夭夭正暗自犯疑,思忖半天没动静,莫非妖怪识破了美人计?抑或机缘不逢,妖jīng今晚放假?再不原本就没有妖怪,只是人们的谣传而已?
月影悄移,寒风乍起,周围静的出奇。桃夭夭疑虑愈重,又想“陆兄倒沉得住气,带着小顽童潜伏这么久。他平常轻浮,紧要关头才显出定力……呀,别是他临阵退缩,自个儿偷偷溜了罢?”扭头回望,却见后方夜sè深浓,景物模糊。草丛,竹林,好象全都融入了重重的黑幕。

桃夭夭微感诧异,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地面,忽然发现身旁多了个影子。他心头怦怦乱跳,瞥见那身影与自己并肩而坐,再侧耳凝听,竟无呼吸之音,显然不是陆宽在旁边。桃夭夭强作镇定,暗想“好啊,妖怪终于出现。”想打手势让陆宽行动,无奈太过紧张,连小指头也不能抬起。

正惶急间,那身影吁口长气,悠悠的道:“主人,你好大的胆子,‘无间坛城’也敢乱闯。”

假使被雷电击中脑门,桃夭夭也不会如此惊愕,当下手中白布滑落,“腾腾腾”连退几步,失声喊道:“红袖!是你?”低头看时,岸边坐着位素装少女,颔首托腮,神态淑静,正是那古灵jīng怪的小狐狸红袖。

桃夭夭手按额头,定定神,问道:“你怎会……”

话音未落,红袖猛地跳起,一把拉住桃夭夭的胳膊,大叫一声:“快跑哟!”撒腿沿河狂奔。桃夭夭被她拖着跌撞向前,单手提住裙角,一口气跑出四五里远,直喘得眼冒金星,鼻涕汗水满脸横流。蓦地红袖驻足凝立,眼神专注,若有所思。

桃夭夭咽了口唾沫,喘息道:“你要干……”

才说出三个字,红袖弓腰纵身,拽着桃夭夭朝对岸跳去。可是**不足,她倒踏稳岸边了,却把桃夭夭半截身子陷落河中,新娘子衣裙拖泥带水,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上岸后红袖毫不停留,愈加发足狂奔。约莫半盏茶工夫,眼前月华明朗,山峦巍然隐现,好象离白露坪已经很远。桃夭夭头晕脑胀,暗自叫苦“妖怪没遇着,遇上疯丫头,她要让我活活跑死。”

又跑了一阵,红袖仍挽着桃夭夭右臂,伸手抓住他的腰带,也没见蓄势发力,忽而脚底生风,飘飘荡荡的直飞树梢,脚尖朝树杈上一点,转而飞向西边的树枝。这下子离地腾空,犹如乘云驾雾,两人的身影穿梭于林间,渐渐雷驰电掣。桃夭夭耳畔风声“呼呼”作响,胸腹内十分难受,寻思“似这般横冲直撞,倘若撞到坚硬的石头,那便是头破血流之祸。”

真是“无意求福福自到,有心避祸祸偏来。”他正忧惧,就听红袖欢然叫道:“找到了!”双足使劲蹬踏树枝,枝桠先被压成弓形,继而猛然伸直。两人活像弹弓shè出的石子,头前脚后撞向树下的山岩。只见那岩石表面光滑如镜,映出的人影迎面扑来。桃夭夭骇极,脱口大呼:“救命啊!”紧闭双眼,只待脑袋开花……

然而前额触及岩体,却象撞上了柔软的棉花团,安然无损的穿越坚壁。桃夭夭睁开眼,树林岩石荡然无存,面前仍是哗哗流淌的白水河。红袖紧挨着身侧,又摆出凝定的姿态。桃夭夭抖动手脚,全身并未受伤,只是腿肚子直哆嗦。他慢慢平定惊魂,问道:“红,红袖,你如何……”

奔行飞腾多时,红袖也累得香汗淋漓,却丝毫不敢挪移,低声告诫:“站稳脚跟,别乱动弹!留神影子的变化!”

桃夭夭道:“什么影子?”

红袖深吸口气,飞快的解释道:“白露坪附近有座‘无间坛城’,乃是‘金轮教’**师布设的魔境。坛城里面暗无rì月,自成天地,更有恶魔据守。主人妹妹,你深陷危境尚不知觉,实是凶险万分呀!”

桃夭夭眨巴眼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坛,坛城?金轮法师?你是说,邪魔预先布置了陷阱么?”

红袖道:“金轮教是西域大教,教内法师神通广大,厉害的很……”

才说到这里,她脸sè陡然严峻,叫道:“哎呀,影子又要丢,快追!”桃夭夭低头看去,刹时张口结舌,仿佛目睹世间最离奇的景象——只见自身的影子从脚边溜走,好似浮萍淌流水,贴着地皮迅速向西飘远。红袖揽住他的腰部,提气紧紧追赶。这次桃夭夭不害怕了,心里充满惊异“我们,我们在追自己的影子,哈,天下竟有这等怪事!”

终于影子落到一棵大树上,形状清晰再不移动,红袖带着桃夭夭朝树干猛冲。和前次的情形相似,两人合身穿过树干,又回到白水河边。红袖观察地面,凝视良久,发觉影子不再摇晃,这才抚胸微笑道:“我的娘呀,总算逃出坛城了,好险,好险!”

桃夭夭忽有所悟,暗忖“影子漂移的方位,难道是逃离险境的出路?”越想越迷惑,问道:“红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干嘛追影子?”

红袖掏出手绢,抹了抹额头,又给桃夭夭擦拭满脸的泥水,问道:“影从何来?”

桃夭夭一愣,料想此问必含深意,道:“光芒照shè人体,投落地面化作轮廓,由此形成了人影。”

红袖道:“对呀!首先要有形体,才会有影子,正所谓‘形影不离’!如若身体已经丢失,影子自然随之飘走。”

桃夭夭皱眉道:“身体丢失?你的意思……”

红袖道:“无间坛城是幻空法界,只拘禁魂魄,不容纳sè相实体。生灵进入其内,形体和元神必将分离——元神受困于坛城中,而身体仍留在坛城外,两者悄然分开,形成影子飘远的假象。我们拼命追寻影子,正为了守住肉身,继而找寻坛城的出口。”

桃夭夭嘀咕道:“好深奥,不知所云。”

红袖道:“幻空法界由金轮法师炼成,内设本尊大神,并召唤妖魔护持。早年金轮教为了对付中原仙家,在青城山摆下数十座坛城,我爹娘都被召去效命,最后死于仙魔斗法……唉,有此原由,我才对坛城的秘密略有知闻。”脸上闪过伤感之意,但悲sè转瞬即逝,又恢复了活泼的笑容。

桃夭夭凝神思索,沉吟道:“照你这么讲,是什么‘金轮法师’搞鬼,设立魔境迷惑人心,掳走了那些洗布料的女孩儿。”

红袖拍手赞道:“好聪明的主人妹妹!一猜就中!无间坛城是虚幻的,无边无形,影子显现的地方才是出口,所以咱们碰岩石,撞大树,身子都没有半点损伤。幻化的景物和真实环境彼此融合,亦真亦假,故名‘无间’。你和陆宽全然不知门道,还想降妖除魔呢,只怕到了枉死城也是糊涂鬼。”

桃夭夭道:“原来如此。”忽地想起一事,奇道:“咦,你一直跟着我们吗?你,你不是跪……”

红袖抿着嘴,笑眯眯的道:“野地里跪三天三夜,接受考验对么?嗨,我有那么傻吗?你找借口糊弄我,无非是想扔掉累赘罢了。我若连这都瞧不出来,那可枉自生为狐狸了。主人妹妹前脚刚走,本丫头后脚紧随,暗中看窥保护,一路跟到兴文县。若非如此,今晚你xìng命难保。主人妹妹,我是不是累赘啊?”她口齿爽利,叽叽喳喳一席话,犹如黄鹂鸣柳般清脆。

桃夭夭脸皮微红,但负疚感就此化解,心中也很舒畅,笑问道:“干么叫我主人妹妹?”

红袖道:“你打扮成这副模样,如花似玉的,人家见了觉得可爱,想拍拍马屁嘛,因此称呼‘主人妹妹’啦。除非你以大压小,硬让我改口叫‘主人娘子’。”

桃夭夭撩起裙子,摇头叹口气,伸拳轻敲红袖的头顶,板起脸道:“鬼丫头着实调皮,今后如要拍马屁,只许喊‘主人哥哥’,明白了么?”肚里暗暗好笑,思量收纳个美丽伶俐的丫鬟,平时谈谈说说,晨昏铺床叠被,倒也适意。念及于此,被她勾起的忧思便淡忘了。两人当初各怀猜疑,但xìng子原本相投,经过几番波折,彼此的亲厚感加深了几分。

红袖道:“别只顾着顽笑,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趁早溜开,寻人烟密集的地方栖身,等太阳出来yīn气退却,无间坛城自会消失。”

桃夭夭yù待点头,转念想到陆宽,道:“若没你指引道路,凭我自己转悠,大概不能逃出无间坛城罢?”

红袖道:“那当然啦!白露坪失踪多少女孩子,全都陷在坛城内,何曾见谁自个儿寻路回转?”

桃夭夭道:“既如此,陆兄和小娃娃也找不着出路,还得寻他们出来才好。”

红袖大惊,道:“万万使不得!咱俩千辛万苦逃得xìng命,怎可再自投罗网?”

桃夭夭道:“难道扔下他们不管?”

红袖道:“常言道‘自家吃饭自家饱,自家事情自家了’。各人的生死自有定数,咱们逃命要紧,休管闲事。”

桃夭夭摇头道:“那可不行,是我怂恿他们冒险的,临到危难关头,我自己先溜了,岂非不仁不义的小人?”

红袖道:“古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明哲保身是大丈夫所为。光嘴里逞强算什么英雄?刚才追影子时跑快了点,你吓得两腿拌蒜,狂呼乱叫,这会儿却高谈什么仁义,真是煮熟的鸭子光嘴硬。”

她本伶牙俐齿,绰着经儿的争辩,桃夭夭无词应对,当即沉了脸,道:“喂,我是主人!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红袖见他作sè,只得嘟起嘴巴,委屈道:“听主人妹妹的啦。哼,就会摆架子压人……”斜眼瞥见地面人影摇晃,不由脸sè陡变,凛然道:“不好,影子又要飘走,无间坛城移过来了!”抓住桃夭夭的手臂,只待随影奔逃。

此刻月隐星遁,yīn风彻骨,两人的影子也开始移动。桃夭夭奋力挣脱红袖,却朝反方向迈步。红袖惶急万状,又见桃夭夭神情坚决,不敢贸然用强,只得眼睁睁看着影子飘离。说时迟,那时快,转瞬风停了,大地沉寂如坟场,幽光飘忽闪烁,与方才月明风清的夜景迥然不同。

红袖满脸苦笑,望着桃夭夭做个鬼脸,意思是“主人,你干的好事,这下咱们死定啦!”

桃夭夭与她对视片刻,叹口气,轻抚她的肩膀,温言道:“你说我胆小,那是不假。怕归怕,命要逃,但背信忘义丢弃同伴,纵然逃得xìng命,活着有何意思呢?……”眼看红袖茫然,知她仍不明白,当下挠头琢磨措辞,想起一个比喻,讲道:“嗯,你想想,无论洪水,山崩,大火,面临同样的危险,猪羊牛马总是自顾自逃命,而人们总会搭救自己的同类。这是什么原故?《易传》上说‘立天之道,曰yīn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

红袖也熟读经史,接口道:“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桃夭夭笑道:“呵呵,书你是会背,意思懂得么?我想人生于天地间,正是以‘仁义’为立身的根本。仁义嘛,就是‘人意’,人活着的意义。假如人人都只顾自身,无情无义,那么和畜生有何区别?”

红袖恍然大悟,道:“我有点懂了!做人就要行仁义。行仁义,就是变成真人的法门!”

桃夭夭微笑道:“对喽,你生为妖类,爱顽爱闹,爱调皮捣蛋,这些全都无妨。只须谨守‘仁义’二字,包你成为货真价实的好姑娘。”

红袖重重的点头,笑颜绽放,道:“管他呢,反正咱俩死多活少。找着陆宽和小娃娃后,咱们索xìng放胆在这里玩个痛快,最多大伙儿同赴黄泉,嘻嘻,那可热闹的紧……”说话间,两人携手前进。但见周围yīn沉沉雾气弥漫,方位难辨,哪里才是走出无间坛城的路径?

桃夭夭和红袖逃离白水河的同时,陆宽恰好返回岸边,眼望奇景诡谲,耳闻怪笑凄厉,直唬得屁滚尿流。唐多多鼻子灵敏,闻着味道有异,伸手在陆宽后臀上捻了两把,道:“厉害呀,撒尿连裤子都不脱。”

陆宽呆望夜空,舌头似短了半截,结巴道:“妖,妖,妖怪来,来了……”只听笑音回荡,不见妖怪出现。这怪状和预先设想的情形大相径庭。

唐多多满不在乎,道:“来了正好,我念两句咒语,什么妖怪都得投降。”

闻听此话陆宽神魂略定,牵了唐多多便跑,道:“小师兄说的是,今晚必定大功告成,但须先找着桃兄弟,捉妖的功劳莫忘了他。”口称捉妖寻人,却逆着怪笑的方向逃窜。唐多多人小腿短,被拖得连滚带爬,两个膝盖磨破了,吃痛不过,敞开喉咙大哭大喊。

奔行许久,怪笑声渐渐消失。陆宽停步歇气,抬起脸观望前路。只见干涸的河道笔直延伸,尽头黑乎乎的,通向幽深的山谷。河岸边草木零落,岩石嶙峋,有个麻衣老妇蹲在石旁,手拿筛子左右摇动,依稀是淘米洗菜的动作。

此刻月亮星辰隐没,四下里却明晃晃的。陆宽脑袋发晕,只当快天亮了,又见前面有人,胆子壮了些,寻思“大清早就有人到河边干活,附近肯定有村庄。菩萨保佑,我们总算脱险啦。”转念一想“昨晚河水莫明其妙干枯了,老婆婆还淘什么东西?可能老年人昏聩糊涂,没注意到异样,只照平常的习惯做事。”

他拉着唐多多走到近前,唱喏道:“老人家,叨扰了,请问此间是甚地名?”

老太婆转过头来,张开没牙的嘴巴,“桀桀”干笑数声。陆宽暗觉奇怪,目光移向她手里的筛子,里面既不是粟米,也不是蔬菜,白花花赫然刺目,竟是十几根长短参差的獠牙!老太婆伸出枯干的手指,挑拣出四根钩形利牙,安插于上下牙床间,张开大嘴望空撕咬,塌陷的眼皮翻起,露出两只鲜红的怪眼。

陆宽呆若木鸡,目睹老太婆形貌越变越狰狞,只觉顶门开窍,三魂惊飞了七魄。忽然老太婆站起身,獠牙寒光咄咄,恶魔的凶相显露无余。陆宽骇极生勇,脸涨得通红,乱叫:“啊呀,妖怪休得放肆!”两手溺水似的抓捞,摸着唐多多的后脑勺,一把将他抱至胸前,唤道:“小师兄,念,念,快念咒……”

那妖魔被陆宽这么几下唬弄,倒象猫儿见了挣命的老鼠,一时愣在原地。良机乍现,倘若此刻念出降魔咒,妖魔必受其制。可是唐多多累得发蒙,哪来力气念咒降妖?陆宽唤了几声没反应,忙从衣兜里摸出糖块,塞进他嘴里,央求道:“小神仙,小祖宗,你念那话儿呀!”

rì间卖的糖块早就变味了。唐多多闹肚子,闻着甜酸气刺鼻,立时胃里翻腾咽喉发痒,张嘴“哇哇”呕吐。妖怪厌恶肮脏秽物,朝后连连倒退。陆宽见状暗喜,鼓励道:“小师兄吐的好!吐的妙!乘胜追击,快念降魔咒语!快念啊!”

唐多多难受至极,闻听陆宽左一句“吐的好”,右一句“吐的妙”,满腔委屈化作熊熊怒火,本来恹恹无力,气冲上来jīng神振奋,尖声念道:“月亮光光照屁股,陆宽是头大肥猪。光吃不屙满肚屎,菜市口上睡地铺!”

陆宽急道:“让你咒妖怪,你怎么骂我?”

唐多多闭眼大叫:“奇怪奇怪真奇怪,一条瘦猪有人卖;陆宽的媳妇儿长得乖呀,买来做成下酒菜……”不住口的念诵,句句尖酸刻薄,全是顽童嬉戏时唱的俚俗童谣。这小孩生xìng惫懒,倔脾气发作当真无法无天。吵闹之际,那妖魔陡然伸开手爪,灰sè雾气急速蔓延,仿佛撒开了索命的魔网。

陆宽魂飞魄散,叫道:“我的妈呀!”撒手扔掉唐多多,转身抱头鼠窜,刚跨出两步,肩头被妖魔利爪搭住。原来那怪物变化多端,手臂竟能任意伸长,数里外的活人尽可擒获。陆宽迈不开腿,险些吓晕倒,慌乱中摸着行囊,脑海内闪过一个念头——“我带着峨嵋派的法宝!”急中生智,扯开布包拿出‘子午锁魂匣’,使尽全力朝后方猛掷。

只见白光暴闪,清风剑为妖气所吸引,飞出匣子化作光团。那妖魔“吱吱”怪啸,身形缩成芥子大小,被光团裹挟着飞入锁魂匣内。眼看法宝收了妖魔,陆宽喜不自胜,但笑容尚未绽开,已连连跺脚追悔。原来他**太猛了,扔法宝如同扔砖头,锁魂匣飞行六七丈远,径直坠向河道尽头的山崖。陆宽追过去探身张望,只见崖底黑漆漆的,怕有几百丈深。

他暗暗心惊,寻思遗失了法宝,如何跟东野师姐交待?心里一横,便想下到崖底搜索,道:“小师兄,劳你受累,随我……”转过身来,眼前空荡荡的,哪儿还有唐多多的踪影?

陆宽嘴唇哆嗦,颤声唤道:“唐小师兄别顽皮了,现在不是捉迷藏得时候,快些出来吧……”举目环顾四方,猛然象被铁锤击打,胸口闷胀yù破……

不知何时,远近景观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树木,竹林,河床已消失,大地变作广漠的荒原,矗立着几座光突突的石山。苍穹中铅云密布,没有rì月星辰,地面却幽光闪烁,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旷阔无垠的天地,似乎只剩他一个活人。凉风吹过,陆宽打了个寒战,脱口狂呼:“救命——啊!”发疯似的朝石山奔逃。此时他神智几近崩溃,只想赶快找个隐蔽处躲藏起来。

直跑得昏天黑地,终于接近山脚。岩石鳞次栉比,形成大片的石林。陆宽踉踉跄跄绕过一块巨岩,忽然迎面和人撞了个满怀。他“扑通”摔倒,眼前金星乱闪,耳听那人惊喜呼喊:“陆兄!是你!”

陆宽睁开眼,恍惚看见桃夭夭站在跟前,惨然道:“桃,桃贤弟,你也死了?yīn世重逢,别来无恙。”

桃夭夭屈膝蹲身,扶住他的肩膀,大声道:“什么yīn世阳间,我没死,你也活着!我们想法逃出去。”

陆宽定睛端详,认清桃夭夭的面孔,道:“我在哪里?”

桃夭夭道:“这里叫做‘无间坛城’,是西域金轮教布设的魔境,专门迷惑白露坪洗布的女孩儿。咱们误闯其中迷了路,周围全是虚幻的景象。”一边解释,一边搀扶,陆宽倚住他站起,脑子并未完全清醒,望见不远处有个女子正低着头转悠,又失声叫嚷:“妖,妖怪!”

桃夭夭道:“别怕,她叫红袖,是自己人。”抬头问道:“小红,你忙活这么久,找到出路了么?”

红袖神情凝重,仔细查看岩石表面,道:“影子映现的地点,应该就是坛城出口。外面的平原空无一物,没有衬托影子的东西。那么出口肯定隐藏于石山内……”说着目光上移,望向山顶,沉吟道:“到处都亮闪闪的,唯独那里暗淡无光,我瞧有些古怪…….对了,明暗分界处必能成影,这道理很粗浅啊。”转过脸来,粲然笑道:“到上面瞧瞧吧,能否逃出坛城,全凭咱们的运气。”

桃夭夭道:“好,那就上山。”扶着陆宽直奔山峰。走出两里多远。山道渐渐陡峭,前面雾气翕动,露出路边立着的一块青sè石碑。走近细看,碑上刻有几个大字“金光洞”,刻痕生满青苔,几百年前的古物。三人相顾茫然,眼里均有迟疑之sè。红袖道:“这是条死路,尽头有座大山洞,难怪从远处看是块yīn影。”

陆宽发愁道:“还往前走么?如果在山洞里迷失方向,怎么办?”

红袖道:“迷路倒无妨,最怕金光洞是坛城的中心,里面有金轮法师镇守。咱们自己送上门,那可变成守株待兔之兔,羊入虎口之羊了。”

眼看进退两难,桃夭夭反而定下心神,笑道:“很好啊,我正想拜会那位**师,问问他为何强掳民女。走吧!”前途越艰险,越能激发他的胆量,先前惊慌失措,只因不明自身处境所致。

陆宽道:“不如在此等到天亮,认清道路后再走,我觉得这样更稳妥些。”

桃夭夭听见“稳妥”两字,想起了唐多多,问道:“对了,陆兄,小娃娃是你带着的,他怎没和你在一起?”

一听这话,陆宽犹如雨淋的蛤蟆,张着嘴不吱声。桃夭夭眉头皱紧,道:“出了什么事?快说啊!”

陆宽被催急了,语无伦次的道:“小师兄,他……我们在河边遇上了妖怪,妖怪扑过来,我放开小师兄取法宝…….然后我回头,他,他就不见了。”

桃夭夭急道:“什么?你把他弄丢了?”

陆宽低下头,颓然道:“除了小师兄,还有清风剑和子午锁魂匣,也掉进山谷里,不知所踪…….”

桃夭夭身子微晃,往后退了半步。陆宽面皮涨红,低声道:“怪我疏忽大意,你要骂就骂罢……”偷眼一瞧,桃夭夭也是满脸愧疚之sè,喃喃自语:“小雪把贴身的宝贝给我,叮嘱我照顾好唐多多。如今小雪的法宝丢了,小孩下落不明,我辜负了小雪的嘱托,哎,有何面目回去见她?”

红袖道:“谁是小雪?瞧你那口气,小雪小雪,好象念观音娘娘似的。”

陆宽叹道:“唉,小雪是峨嵋仙剑门女弟子,也是桃贤弟的意中人。多亏她极力保荐,我俩才获得拜师入门的机会。”

红袖愣了愣,兴奋的跳起来,拍手道:“哎呀,原来主人有娘子的,啊,虽是未婚娘子,我还是叫少nǎinǎi罢?陆大哥,那位小雪姑娘长得漂亮么?”

陆宽未及回答,桃夭夭扬起头,断然道:“不行,必须找到小孩和法宝,否则绝不回峨眉山!”但是四方景象变幻莫测,又该往何处寻觅?彷徨瞻顾之际,山脚下传来阵阵笑声,尖利刺耳,宛若子规夜泣,又如山魈长嚎。陆宽肝胆yù裂,身子抖得象筛糠,道:“又是那种怪笑!……上次笑声过后,妖怪就出现,然后小师兄才失踪的。”

话音未落,笑声已相距十余丈,倏忽如风似电,令人猝不及防。红袖握紧桃夭夭的手腕,汗水浸湿掌心,颤声道:“一定是金轮法师到了,怎么办?三十六计逃……”

桃夭夭笑道:“我名字叫桃夭夭,遇到厉害的角sè,偏不喜欢逃之夭夭。如今正愁没头绪,既然元凶现身,说什么也得把事情弄清楚。”拍拍红袖手背以示安慰,脑中念头急转“怎生想个法子,对付金轮法师?”正想着,眼前雾气翕张,一团褐黄sè身影赫然显现。

只见山道里走来个僧侣,右手持锡杖,左手握念珠,面带微笑,口中唱偈道:

“夜藏玉兔昼藏乌,微密圆通真胜殊,

真胜殊,返本初,固jīng牢元用不枯,

体中明点休泄漏,挫火种莲成奇功,

成奇功,不落空,一念观想得神通。”

桃夭夭看那僧人斜披长袍,耳悬金环,并非中土人氏,再听他唱的偈子里有“一念观想得神通”之句,记起峨眉山华严寺内高僧讲的“法义”,立即装出女子腔调,曼声道:“大师何言一念观想?一念本无所从来,亦无所从去,物我两空,猛着jīng采处,方见真xìng如来。”

原来“金轮教”最重要的修炼方法就是“观想”,长年内观心中意念,想象本尊大神于自己合体,逐步达到无我的境地。而这番僧名为摩尼珠,教内四大护法中法力最弱,尚未修到“观空无相”的境界,忽闻桃夭夭讲出本门宗旨,不由一怔,脸上笑容依旧,点头道:“难为你小小女子,竟也记得我奥波益师兄的法语微言。”

桃夭夭窃喜,暗忖“好,当我是女子!对上榫头了,只要你肯搭腔,总能打听出因由。”转念又想“峨眉山华严寺的上座法师,居然是西域邪教的魔头,叫什么‘奥波益师兄’,果然‘末法外道,如来门中毁如来’。”

他颔首弯腰,道了个万福,道:“小女贱名绿袖,常在峨眉山听奥波益上师宣法弘道,深蒙上师垂眷。昨晚小女行经乡村,不知为何迷了路。此地景象变幻离奇,万望**师指点迷津。”

番僧笑道:“老衲名叫摩尼珠。你既拜于师兄座下,算来也是本教门徒,无间坛城的秘密,告诉你也无妨。”

桃夭夭大喜,道:“多谢**师,绿袖洗耳恭听。”旁边的红袖回过神来,瞪眼道:“主人,我叫红袖,你就取名绿袖,分明跟我抬杠嘛!”桃夭夭轻捏她的臂膀,暗示情势危险,千万别让对方瞧出破绽。

红袖叹道:“主人,没用的。摩尼珠法师通天彻地的本领,岂能被你这点小伎俩糊弄?你太自不量力了。”挣脱桃夭夭的手,冷然道:“桃公子,休怪我见风使舵,妖类原本如此无情。你要自找死路,红袖恕难奉陪,咱俩主仆缘分已尽,各安天命吧!”说着疾步跑到番僧身边,屈膝跪倒,口称:“**师饶命!他两个是峨嵋派弟子,专门到此对付**师的。小女受其胁迫身不由己,今rì始得解脱。**师若不嫌弃,红袖情愿为奴为婢,报答您的大恩。”

番僧嗬嗬笑道:“临阵叛变,见风使舵,女娃子挺机灵嘛!很好,很好,很对老衲的脾胃。”

桃夭夭张口结舌,万没料到红袖说变就变,危难临头只顾保命,全无半点忠义之心。陆宽背靠山石,苦着脸道:“瞧瞧吧,还说是自己人?多半是她把咱俩引入绝境的。贤弟,你xìng子太实,太容易受骗。唉,事已至此,咱们干脆也投降算了……”

摩尼珠仰天大笑,道:“投降?老衲对敌从不留情,岂容尔等投降?何况峨嵋派是我教死敌,门中弟子定要斩尽杀绝!”

陆宽闻言两腿酸麻,差点一屁股坐倒地上。就在这时,红袖霍地一跃而起,趁着番僧仰头发笑的工夫,出其不意抓向他的要害——右手二指扣住百会**,左手拿捏琵琶骨,两处均为真气运行的关窍,一旦受制便不能运用法术。红袖指尖寒光闪烁,指甲陡然伸长数倍,一面攻击番僧,一面扭头急呼:“主人快跑!快跑!往金光洞逃!他一时半刻动不了,你们快些逃命呀!”

桃夭夭怦然心动,方知红袖假意顺从,只为缠住强敌,好让他二人有机会逃走。这份胆识殊为可敬,但她既能舍身守义,自己又怎好独自逃生?

摩尼珠冷笑数声,袖袍垂落,手里多了个法铃,无名指微弹,铃铛“叮叮叮”脆响。红袖立即放开双臂,媚眼惺忪,眉宇间尽是缠mianchūn意,

他那铃铛名为“妙喜铃”,金轮教修行的法器。倘有女子听见铃音,定然**如狂难以抑制,三个时辰内不与男子交合,就会癫狂至死。红袖修成女子躯体,妖xìng并未除尽,所受毒害较轻,呈现“浪态”也不象常人那样疯狂。桃夭夭看她软绵绵倒地,以为已遭毒手,悲愤中大踏步向前,喝道:“妖僧,小爷跟你拼命!”弯腰拾起块大石头。

摩尼珠道:“奇怪,一只狐妖,一个小子,竟然狼狈为jiān,峨嵋派改规矩了么?”桃夭夭怒道:“峨嵋派专杀妖僧,这规矩万年不改!”挥动手臂,全力将石块向番僧掷去。摩尼珠巍然不动,丝毫没将桃夭夭放在眼里。

忽然间“呜啊”巨响,好似千万头雄狮齐声咆哮,地皮颤抖,山壁迸裂,碎石夹杂草屑腾空而起,雨点般shè向番僧。云雾滚动翻腾,似乎发生了天崩地陷的突变。

摩尼珠眉头微扬,叫道:“好啊,正主儿到了!”身随声动,飘出七八丈远。桃夭夭没料到自己一掷竟如此威猛,呆了一瞬,近前扶起红袖,问道:“小红,你怎样?”

红袖全身无伤,只是腰身柔软如绵,双颊绯红,含糊道:“主人,我想跟你同……同床共枕。”

桃夭夭暗料红袖中了邪术,胸中一阵焦灼,忽闻陆宽高声大喊,语调充满惊喜:“许前辈!是你!”他猛然回头,目光朝山道上方望去……

哪里还有什么山道?周围树木茂密,远处山峦层叠,一轮旭rì染红万条彩霞。朝霞掩映下,林间小径中站着条大汉,赤袒臂膀,斜挎龙骨长弓,凛凛如天神,正是峨嵋高手许青铉。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