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斜刺进球队大巴的车窗里,暖气令人瞌睡,满满一车人却没说话的声音,都睡着了吧,只听得见发动机低沉地,持续地哼着,偶尔随着换挡变个略高或略低的音调。
我是睡不着的,只是勉强闭着眼睛,把毛衣的领子拉到蒙住嘴巴的高度,保持沉默。我坐的是大巴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这排五个座位只有另一侧窗口坐着一位按摩师,中间放满了行李。往前望过去是一个个高高低低纹丝不动的头顶、帽顶,分不清谁是谁,我只知道因扎吉在第一排,我和他的距离如同球场上那么远。

这是一趟无jīng打采的回程车,前一天下午在博洛尼亚,米兰0-1败北,积分榜上触顶三天后又掉回第3位。

2004.2.1(周rì)意大利?博洛尼亚?达拉拉球场意甲联赛第19轮

米兰0-1负博洛尼亚

第19次出场,第14次联赛出场

米兰:

博洛尼亚:甘贝里尼78’

米兰阵容(4-3-1-2):迪达/卡福、内斯塔、马尔蒂尼、科科/加图索(安布罗西尼)、皮尔洛、西多夫/卡卡(塞尔吉尼奥)/亚特兰蒂尼(里瓦尔多)、因扎吉。

博洛尼亚(5-3-2):帕柳卡/扎卡尔多、里纳尔蒂(古利)、纳塔利、甘贝里尼、莫雷蒂/佩基亚(内尔沃)、洛卡特利、科鲁奇/贝鲁奇(塔雷)、罗西尼。

我的照片又上了《米兰体育报》的头版,和因扎吉一起,是0-1后重新开球的画面。我低头盯着球,皮波扭头望着对方,彼此似乎刻意回避,小字号的标题放在下角——“冷锋”。寓意很明了,首发搭档锋线的我和皮波是这场失利的主要责任人。《体育报》给我俩的分数是并列全队最低的4.5分,说我“快被年轻的xìng格所淹没”,说皮波“无法把球踢进眼里仅存的球门”,共同的评语是“毫无配合”。报上还写:“安切洛蒂该找一家高档的餐馆,以中间人的身份约他们去互相认识一下。”

他们言之有据,比赛实况报道中超过一半的记录都能印证这些批评。

“开场1分钟,罗西尼接贝鲁奇妙传shè门击中边网。”

全场的第一次进攻,莫雷蒂后场左路长传,洛卡特利头球摆渡到禁区前,贝鲁奇倚住马尔蒂尼胸部停球,背身塞入禁区,罗西尼跟进拿球,在内斯塔的胁迫下失去角度,shè中边网。博洛尼亚的锋线组合配合得很棒。

“第41分钟,因扎吉右路接皮尔洛长传挑过甘贝里尼进入禁区,亚特兰蒂尼和卡卡包抄到门前,因扎吉选择小角度shè门,被帕柳卡没收。”

我和卡卡在中路分别被纳塔利和里纳尔蒂盯防,皮波突破后我立即刹车,纳塔利没反应过来,正继续往前跑,和我拉开了两三米。那是最好的传球时机,或者往门前来脚平行的横传,卡卡会有机会,结果他偏要推shè帕柳卡的“小门”,人家可不是好欺负的。

“第47分钟,皮尔洛横敲亚特兰蒂尼,后者禁区弧顶远shè高出。”

上半场补时阶段米兰压着博洛尼亚打,皮尔洛传给我,我看到因扎吉在禁区里面“躲猫猫”了。他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后卫抓不住他,我的眼睛也快花了。我该给回皮尔洛,让他找空隙塞进去,或者分边,让西多夫、卡福他们去传中,但我又怕裁判随时吹哨,干脆直接来吧!于是向右趟开两步大力抽shè,想打球门左上角的,高了不少。

整个上半场我和因扎吉之间没有一次传接,两人都想进球,各自为战,配合问题出现了。可中场休息时,安切洛蒂先没提这个,因为有件更紧迫的事情要解决。

卡卡这几天感冒了,大概是恩波利那场雨淋的。他上半场状态也不好,博洛尼亚对他还特别关照,用前卫佩基亚、后卫里纳尔蒂分区域贴身盯防,有时两人一块儿上,令他得不到片刻zì yóu。半场下来,卡卡明显比以往疲劳得多,他把毛巾挂在头上,胳膊撑着膝盖低头坐着,还不时地咳嗽。

“里奇,你还能坚持吗?”安切洛蒂问他。

卡卡立即摘下毛巾露出脸来,脸上仍是那一贯轻松阳光的笑容。“我还可以,教练。”他说话的声音是沙哑的。

“嗯。”安帅转着圈思考了一会儿,“克拉伦斯。”他叫起西多夫,“下半场他们如果还这么紧地盯里奇,你就和他换位。”

“好。”西多夫答应着,卡卡也表示接受。

该调整下一个环节了。安帅的目光从我眼前扫过,又经过因扎吉那边,然后他拿起阵型板拨弄着上面的磁石棋子说:“博洛尼亚是靠洛卡特利、贝鲁奇和罗西尼三人打反击的,他们跑位很灵活,经常换位,不固定谁组织谁shè门。那么里诺……”他说起防守的事了,接着又是提醒定位球防守时注意对方插上的后卫,末了,他才提到锋线。

“小保罗,你要靠左一点,你的位置有时和皮波重叠了,但拿球的时候不要离太远,你俩上半场的配合太少了。”

“好的,教练。”我回答。因扎吉没出声,他在大口喝水,好像安帅的话是单独对我说的……可能真是只对我说的,安切洛蒂没再去和皮波交代什么,也许不愿影响他的劲头,也许更希望我稍稍让步。OK,那让我尽快先进一球了却怨念,后面的时间我会一门心思地做配合。

介绍下半场的实况,《体育报》更多地把我和因扎吉写到一起了。

“第48分钟,因扎吉接西多夫过顶传球凌空打门被甘贝里尼挡开,亚特兰蒂尼与因扎吉同时争抢反弹球,后者得到,左脚再shè偏出。”

这球是从科科的界外球开始的。他扔给换到左路的卡卡,卡卡吸引佩基亚、里纳尔蒂后传给前腰位置上的西多夫。锋线上,我在左,因扎吉在右,都举手要球,西多夫传给了他。过顶球传得很漂亮,皮波转过身正好就着弹起的皮球打凌空,可惜打在甘贝里尼的腿上。皮波接球的时候我便向他靠近了,这样他如果角度小了可以回传给我,球被挡出后我也离第二点很近,然而因扎吉更迅猛地回身抢下,用他并不擅长的左脚兜shè远角,偏了。

这次进攻前面的所有步骤都是严格按照安切洛蒂的指示进行的,除了最后一脚。我告诉自己不能退缩,下次机会要自己创造自己抓住,就像在圣西罗对博洛尼亚的制胜球那样。那时我大胆地要球,果断地shè门,以一己之力逆转比赛。

《体育报》下一条记录把故事推向高氵朝。“第59分钟,亚特兰蒂尼中路连续晃过主队三名防守球员盘带到门前,最后一步趟大,球被帕柳卡扑住。右侧的因扎吉对亚特兰蒂尼没有传球表示不满。”

那是米兰的一次转守为攻,马尔蒂尼传球过来,我一扣一带突破里纳尔蒂,过半场后纳塔利在我身前保持距离后退跟防,我双脚踩着“单车”顶上几步突然加速,他转过身已然落后。进入禁区,里纳尔蒂从左边赶上来,我向右扯动避开,甘贝里尼又从右边包夹,我急刹车留出距离,紧接着右脚将球轻轻向左拨,左脚立即再拨向右,形成一条短短的折线绕到里纳尔蒂身后再穿过两人之间。缝隙极小,穿越他们的那一脚必须保证速度,所以我力量加了几分,冲过去才发现帕柳卡离球更近,他快步上前侧身倒地扑住皮球。

“传啊,传啊!”右边,因扎吉对我大喊。他手一挥,没管我怎么回应就转身走开了。

是的,我被对方三名中后卫包围的时候皮波在右侧是zì yóu的,但我真的没看见,那么紧张的关头我稍有分神肯定丢球。好吧,算我跟他扯平了。

接下来博洛尼亚连换两人,内尔沃替下佩基亚,古利替下里纳尔蒂。这个古利就是曾经效力于米兰的古格莱明佩德罗,他和内尔沃成为左右前卫,博洛尼亚从5-3-2变阵4-4-2。米兰方面,加图索拼抢中受伤,被安布罗西尼换下。

“第76分钟,米兰快速反击,因扎吉接迪达长传甩开甘贝里尼由右侧突入禁区,亚特兰蒂尼无人防守中路包抄,因扎吉斜shè被帕柳卡扑出,扎卡尔多解围。”

《体育报》说得很清楚了——近距离传中+推shè空门的模式,我第一次喜欢因扎吉就是1998年世界杯时他在这样的位置关系下助攻巴乔。那是米兰本场离得分最近的一次进攻,是一次浪费了会遭报应的机会。

2分钟后报应真来了,博洛尼亚在中场右路获得任意球,扎卡尔多传向门前,甘贝里尼后排插上头球破门。这场比赛毁于我们忽略了安切洛蒂的两个提醒:定位球防守要注意后排插上的后卫;两个前锋要增加配合。

失球后我很快被里瓦尔多换下,安帅看得出来我与因扎吉已无法交流。随后塞尔吉尼奥换下状态不佳的卡卡,西多夫居右,塞尔吉尼奥居左,米兰的阵型也变为4-4-2。最后10分钟米兰的中路、两边路以及平行的里瓦尔多都全力给因扎吉做球,可是皮波表现得很急躁,再没有shè正门框。0-1直到结束,米兰意外地输球了。

我裹紧外套匆匆离场,脑袋里晕晕的。不用和西格诺里交换球衣了,他没上场,我踢得郁闷,有什么好换的?晕乎乎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回到家里,艾莱娜把《米兰体育报》准备好了。我不想看,想看电影,她不同意,拿走我的电脑,把报纸放在我面前一条条翻译给我听。

除了历数罪状般的实况报道,还有那些专栏评论员的文章。有位叫阿尔图里的“资深评论员”,他用一大堆战术名词jīng密地分析了我和因扎吉的组合弊病,说我们的xìng格都太过自我。这个人显然不了解我的xìng格,更不了解我的处境,他每周能有一篇文章登上报纸,所以不会了解一个shè手三四个月进不了球的感受。在他的笔下,身处米兰实验室的舍甫琴科也躺着中枪了。阿尔图里认为我、皮波、舍瓦三人中任何两人的组合都是缺乏互补xìng的,因为我们都是应该处于进攻终端的shè手,而无法成为善于做球的第二前锋。他在结尾写道:“如果昨天出场的不是亚特兰蒂尼和因扎吉,而是舍甫琴科和因扎吉,并且发生同样的事(很有可能),那‘威尼斯事件’一定会在博洛尼亚重演一遍。”

“‘威尼斯事件’……‘威尼斯事件’是什么?”艾莱娜读到这儿问我。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哎呀——他们果然翻出这个典故了。”

那是我上高中的时候发生在“尤文双子星”之间的事件,那对堪称绝配的锋线组合——德尔皮埃罗-因扎吉……

1999-2000赛季,德尔皮埃罗重伤6个月后复出,这位“新斑马王子”、“意大利新金童”从法国世界杯开始就状态低迷,又赶上长时间伤病,好不容易重返赛场,他是背负着广大尤文蒂尼乃至意大利球迷的殷切期望的。可他的霉运依然延续,怎么踢都进不了,只能通过罚点球来得分。那时学校里同学们传播意甲新闻最多的是这些内容:

“尤文又赢了!”

“皮埃罗又进球了!”

“又是个点球!”

“哈哈哈哈,点球王子!”

“这些点球要是给因扎吉,人家早就是shè手王了!”

皮埃罗迫切需要一粒运动战进球来找回感觉,就和当前的我一样。

到了第22轮,我记得是2000年2月20rì,注定很二的rì子,“事件”上演了。尤文图斯客场挑战威尼斯,第35分钟,因扎吉制造点球,照例交给皮埃罗,皮埃罗照例罚进,1-0。第79分钟,因扎吉抓住对方后卫的失误形成单刀,从禁区右肋突入,他没有传给中路无人盯防并且角度更好的皮埃罗,独自趟过门将shè门,2-0。这球尚且说得过去,因为凭皮波的一对一能力是可以保证这样的机会不被浪费的,问题出在3-0那儿。第89分钟,因扎吉又是单刀,又是在右肋,中路皮埃罗又是无人盯防地包抄且位置比上次更好,门将封的是皮波的角度。该传了,谁都这么想,但皮波坚决自己shè门,第一脚被门将挡出,他追到底线得球再出第二脚,仍然不是传球,是jīng彩而独断的近零度角shè门,3-0。皮埃罗生气了,尤文球员庆祝时,镜头捕捉到了他推开皮波搭在他肩上的手。一边越光彩,一边越暗淡,伤停补时第5分钟,皮波完成帽子戏法,他在与皮埃罗几乎重叠的位置上先一步抢到埃斯奈德的传中球,推进空门,4-0。因扎吉冲向看台享受尤文蒂尼的崇拜,留下皮埃罗和威尼斯的后卫们一起黯然地站在球门前。

一场完胜却给尤文图斯带来了“内部不和”的隐忧,一个帽子戏法却给因扎吉带来了“自私自利”的质疑。那个赛季的结局,“老妇人”在佩鲁贾的滂沱大雨中丢掉了联赛冠军,因扎吉也萌生去意,2001年夏天转会来到米兰。

这就是“威尼斯事件”的始末。博洛尼亚的事够不够称“事件”?阿尔图里的意思是我还不够格与因扎吉分庭抗礼地争地位。我比他小10岁,共存于球队完全不冲突,然而共存于锋线又如何,就得看事情往哪个方向发展了。

艾莱娜正在拿另一份报纸做剪报,“今天的也要贴进去?”我问她。

“当然啦,总不能只记好的吧?嗯……你这张还挺酷的。”他一刀剪下头版照片剩下的一角,亮给我看。

我折起手里的报纸对她说:“回头再弄吧,陪我去南看台后座走一趟。”

“去那儿?”她稍许想了想,说:“好吧。”

周一的晚上,南看台后座里面人不多,连灯都没全打开,给人一种萧条杂乱的感觉,前一天下午输球的晦气还没收拾干净。库拉乌迪和一群人围一桌喝酒聊天,我蒙着外套的风帽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他回过头,脸醺得通红。

“哟!……”

我手指紧贴嘴唇让他别声张,趁其他人还没注意到我,把他拉到一边说话。

“你们怎么来了?”听他说话神智是清醒的。

我说:“路过,进来瞧瞧。弗里奥大叔呢?”

“老头子……在闭关。”他指指楼上。

“闭关?那我能上去找他吗?”我问。

“上去啊,怕什么?你是球星嘛!”库拉乌迪说着把我往楼梯那儿推。

“别急,我还有事问你呢。”我拿起手上的《米兰体育报》,指着头版的标题问他,“我和皮波,你怎么看?”

他瞪眼凑上去,鼻子快碰到报纸了,瞅了半天,抬头问我:“怎么,你俩真的冷战了?”

我摇摇头,“没有,只是这场没踢好,你可别乱传……不过马奈,我想问问你,你更支持谁啊?”

库拉乌迪又摇摇晃晃地盯着我瞅了半天,冒着浓浓的酒气含含糊糊地说:“小子……好好的,别惹麻烦。”

我和艾莱娜上楼了,楼上又静又暗,只有些许白光不时闪烁着。转进大厅,原来是电视机的光,弗里奥大叔独自坐在大厅zhōng yāng,端正地面对屏幕,像个坐禅的通灵师。电视播放的正是米兰对博洛尼亚的比赛,声音被关闭了。此时的画面上,我突破对方三名后卫的包围,出球,身体从人缝中钻出来,没赶上,皮球滚进帕柳卡怀里。镜头切换,因扎吉挥着手向我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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