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八月四日,自从八一建军节晚上,被武装部联合武警中队、消防队的七个老憨兵整下两瓶五粮液后,镇党委副书记胡骄同志,直到今天还在医院躺着。
人家都说胡骄命好,再加上本身的才华,来老家的镇上不过打个滚,沾点资历便于提拔,可谁知道新来的县委书记不知道哪根筋出错,非要把胡骄拉去搞什么拥军慰问。

按理也说得过去,毕竟胡骄的爸爸胡建国现在是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这县委书记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照顾一下老领导的孩子,无可厚非,可照顾归照顾,咋能让人喝这么多呢?

出身干部家庭的胡骄,算得上半个天之骄子。胡建国给儿子取名字也缘于此。

17岁考入燕京大学中文系,九0年,还没到21岁本科毕业,胡建国考虑到当时新华国刚刚经历了学生大乱,儿子还是回来发展较好。

于是安排进了市委政策研究室当个小科员。

谁知道这小子争气啊!本身已经拿下了中文学士学位,工作刚刚一年,又考入人大攻读政治研究生,这不,三年研究生读完,24岁的小青年,已经是六年党龄的“老党员”。

本来以胡骄的资历和文凭,进入中央部委工作没什么困难,可胡建国经过几番考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想,建议儿子回来家乡搞建设。

留在燕京当然比地方强几十倍,在里边熬上几年,外放出来最差也是处级。

可胡建国有自己的考虑,这胡骄吧,什么都好,学习,为人,长相,没得挑。

主要是性子太文弱!

胡建国平生最得意的事情,有三件,一是当年果断弃教从政;二是娶了全县教育系统最漂亮的女教师;三是儿子被记入县志,以17岁的年纪考入全国最好的大学之一。

可惜呀,由于这些年一直忙于工作,对儿子关心不够,教导不够,全是妻子李爱菊一个人管,结果呢?儿子学习成绩超出理想,但性格却被李爱菊严重影响。

温吞水般的胡骄,外表斯文俊雅,斜眉细目,直鼻方唇,完全遗传了两口子最优秀的地方。写得几手好书法,作得出锦绣文章,琴棋书画,算得上样样精通,放在古代,那绝对是谦谦君子典范。

三岁识字,五岁学书法,六岁开钢琴,九岁学新华国象棋和围棋。

从小到大,不管是胡建国所在的机关单位,还是李爱菊的学校,凡是职工子女的大小比赛活动,胡骄铁定上榜。

三好学生,县级,市级,省级,各类竞赛,各类征文,虽然不能次次独占鳌头,起码也是榜上有名。

与人为善,待人以诚,这些都是胡骄的美德。

最让胡建国无奈的是,儿子始终坚持“人之初,性本善。”在他眼中,这世界基本没有坏人,当然与成长环境不无关系。

随着胡建国的官越当越大,跟胡家相处的各类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不会让胡骄接触到人性的阴暗。更别说什么算计、阴谋、暗斗等等。

在别人眼中,胡建国一家三口,已经非常模范了。

妻子贤慧,知书达礼,温柔美丽,在教育系统也是出名的高级教师,水平当然不在话下。

儿子胡骄更是大有青出于蓝的趋势。

可市委常委那几个明白人却暗暗同情胡建国。

说起胡骄,几个常委也是相当喜爱,政治理论水平高,政策分析能力强,要说搞个什么理论讲座,政策宣传,写个什么报告论文之类的,整个市委机关,没几个敢攀比。

可是……用市委书记李明勇的话说:“这孩子太纯洁了,要是个姑娘该有多好.”

这是夸人还是骂人呢?

反正胡建国每每想起儿子,真真的冰火两重天,喜忧参半啊。

可是他没辙!已经试过很多次跟儿子讲解“做人、当干部”的“心得”,但每次他都是竖白旗。

说不过啊!

马列主义、领袖思想,大师理论选……他这个堂堂的地市级组织部长,经常被驳斥得哑口无言。

他很想说,儿子啊,现实与理论是两回事。可举不出例子来,就算举出例子,在胡骄那一整套被好几个伟人整理改进优化过的系统理论面前,只能是黯然失色。

胡骄是站在理论巨人的肩膀上,胡建国不过是一个组织部长,怎么辩得过?拿什么辩?

难道跟儿子唱反调,反马列?反新华的社会主义?

所以,到最后,胡建国不得不能痛苦地承认,儿子属于社会主义系统理论下最完美的产物!已经不用费心思预测儿子的未来,胡骄从事什么党报党刊,政策理论研究,做老老实实的学者型干部、专攻党的理论文献的不二人选。

但心里这么想是一回事,甘不甘心又是一回事。

毕竟胡骄就像一块绝世璞玉,谁见了不心动?好好雕琢一番,难保不会成才。

所以他把胡骄下放到基层,希望通过最基层的洗礼让儿子真正成熟起来。

这才有了连醉三天不醒的事故。

接到明江县委书记陈昭的电话,说是胡骄醉酒,已经三个整天没醒过来的时候,胡建国手一抖,差点没把电话机砸了。

陈昭是他在关山县当书记时认识的,时任县委办副主任,能力也有,就是喜欢喝酒,最喜欢在酒桌上体现办事效率。

以胡建国对儿子的了解,他完全不敢想象,平时滴酒不沾的胡骄喝下两瓶高度五粮液,会是什么模样?

三天没醒!要是把脑子烧出个三长两短来,他就跟陈昭拼命!

这事不能不跟李爱菊李老师汇报,不然,半年不能同房。

胡建国跟书记知会一声,当然没提起陈昭的过失,这种事情还没有发生严重后果时,尽量包容一下,当然过后又是另一种说法。

通知司机,再跟妻子说了,准备一起回老家看看胡骄会不会发生意外。

而此时昏迷不醒的胡骄还不知道,由于他这一醉三天,差点没把整个县委搞翻天。

陈昭是真的急了,恨不得纠住医院院长,赶紧把胡骄弄醒。

胡建国对他不仅有知遇之恩,还有提携之情,虽然他出于好心,可没想到胡骄这么实诚,人家拿话一捏,他仰脖子就干,也怪他当时没交代清楚,被武装部长和武警中队长,消防队长缠着说事。

他现在后悔没把胡骄带到自己的桌上,更恼火那几个老憨兵,事后秘书说,县委办的白小芸一直帮胡骄挡酒,从开始就挡,结果反把几个兵哥的血性挡起来了。

说的是血性,其实是兽性、是对异性的表现欲,不都有科学研究了吗?说一个漂亮女人出现在一群男人面前,这帮男人肯定会使出各种手段,不管有意或是无意,目的无非是吸引异性的注意。

何况这是一帮看见母猪变貂蝉的兵哥哥。

陈昭只能暗骂一句他妈的。胡骄人长得俊,又是研究生毕业,双学位高材生。再加上有个市委组织部长的父亲,哪个美女不折腰?

可你他妈要会看风向啊,劝不住,不会拉救兵?

胡骄这孩子也真是实心眼!哎,也是缺心眼。糊涂,糊涂。

胡骄这会儿不缺心眼,也不糊涂。

他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西游记里的唐僧,正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反正脑子突然间就多了个叫苟日新的人,而且本能觉得自己应该叫苟日新。

这个名字很奇怪,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是出自礼记大学里的一句话。意思是说每天都要学习新的东西。

可为什么我叫苟日新呢?

记忆里有个乡村,从小在村民的百家饭中喂养长大,艰苦啊!凄惨啊!饱一顿饿一顿,十五岁前没穿过一件完整的衣服。

小学没毕业就开始四处流浪,偷鸡摸狗,坑蒙拐骗,欺善怕恶,完全是个流氓小混混,而且是不入流的。

如果把流氓混混分档次的话,苟日新属于最不入流的那种,二赖子,好吃懒做,爱占小便宜,偷看大姑娘洗澡,守过小媳妇上茅房,蹲过厢房听床板戏,进过大牢当奴才。

这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如果把苟日新和胡骄放到一起对比,天上地下。明月之光,莹火之亮。一个是纯美玉,一个是臭狗屎。

苟日新现在很得意,狗日的祖宗没骗他,果然重活到了一个长相俊雅,干部出身,研究生文凭,还有……雀雀很大的年青男人身上。这是他意识回复过来关注的第一件事,千万别是“天生*”。

可惜他不能为所欲为,不能全面成为这具躯体的新主人。

他意志根本比不过这位从小“根红苗正”,接受过马列主义、领袖思想,导师理论文选等严格洗礼的革命同志,即便胡骄喝了两斤五粮液,醉得要死要活,苟日新在思想意志、个人毅力方面,同样不是对手。

所以苟日新只能抢占别的高地,充分发扬不计一城一地的得失,有便宜就上的思想,将自己完全释放,狂风暴雨般全面侵入到胡骄精神体系。

经过三天的争斗、融合,最后,苟日新消失大部分,留下小部分填补了胡骄性格中阴暗面的空白,胡骄……也消失了一部分,谁也说不清楚,现在的胡骄到底是谁。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新华解放前的国政时期。虽然国贼最终败退宝岛,依然没有完全消灭。

所以,现在的胡骄有了苟日新完全的记忆,性格和精神上还被苟日新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仿佛新华国的历史上,不能抹去国民党统治时期的痕迹。

这样一个综合了两个性情和记忆的共合体,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胡骄的长处在于正面的,积极的,如果换作另一个深通人情世故的人,恐怕苟日新最多只能留下记忆,然后完全消失。

这就好比被人蹂躏过的女子,换作老辣的,肯定把对方敲得一干二净,还要整得死去活来;而胡骄同志则善良地原谅了对方,认为苟日新不过是为了生存才会如此不堪。

甚至愿意为之生下留在身上的孽种。

胡骄知道自己在医院,酒醉的第二天他就“醒”了,可一直被这个叫苟日新的家伙纠缠得没时间答理别人。

所以这两天病房里进进出出的人,和大家的谈话等等他都清楚。

包括医生危言耸听地恐吓陈昭书记,说他可能酒精中毒,但身体内脏器官方面没有什么大问题,做过几次祥细检查,怕就怕脑子烧坏等等。

脑子烧坏是什么概念?白痴、植物人……一切皆有可能。

然后听到父亲和母亲来了,想起母亲李爱菊的温柔,胡骄心里暖融融的,从小跟妈妈在一起的时间多,跟妈妈可以说培养出了默契,母子两人更像朋友知己,在妈妈的影响下,初中开始喜欢文学,特别是古典文学,所以报考大学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汉语言文学,俗称中文系。

睁开眼睛的时候,李爱菊正爱怜的抚着儿子的额头,没注意胡骄已经醒了。

四十多的妇人,仍然眼如秋水,眉如远黛,静美如处子,一颦一笑一促眉,依然婉约,神态娴静而动人。

胡骄调皮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母亲的白玉般的手腕。

“呀。”娇俏的小小惊叫,看着胡骄睁着眼睛,笑意满溢,嘴角略略一扁的孩子气,让李老师心疼的委屈模样便悄然出现在脸上:“李老师,我都睡三天了,你才来看我。”

李老师此时哪还有半点忧虑,甚至完全没反应过来儿子怎么会知道自己昏迷了三天?

脸上随着那声叫喊,已经换上浓浓的母爱,“都怪胡部长知情不报,你放心,我一定要追究他的责任!”

胡骄笑起来的时候,两眼眯成弯弯的月牙儿,这点遗传了胡部长老谋深算的模样。

但在李老师看来,儿子这对眼睛,是世界上最迷人的风景。

她曾经打趣说,“当年就是被胡部长这对月牙儿蒙蔽,要早知道,月亮后面这么黑暗,打死也不给他半点机会。”

不过现在换到儿子身上,李老师当然引以为傲,不知道哪家姑娘有这福份被“月牙儿”看上?

所以在李老师的霸权下,胡骄发表文章的署名被改成:月牙胡。

“妈,老胡呢?”

李老师笑嘻嘻拍着儿子的俊脸,“去训陈昭了。为了你以后不再酒精考验,我觉得应该好好批评下陈昭同志,太轻率了。”

末了,见儿子难为情地样子,急忙打断儿子的求情,对这孩子她太了解,宁愿自己受罪,不让别人流泪。

“我饿了。”

李老师这才一拍手,急忙把床头的几个保温盒打开,胡骄扭头一看,全是稀的,鸡丝粥,剁青菜皮蛋汤。

胡骄又是扁嘴:“我要吃红烧鱼,白斩鸡,粉蒸肉,清汤猪脚!”

李老师柔柔地笑着,恰如春日和风拂面,“乖,三天没吃东西,先吃清淡的调理一下,明天妈妈给你做最好吃的!”

胡骄伸出小手指:“拉勾。”

胡建国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儿子跟妻子拉勾,自从儿子学说话后,这就是他们母子之间的秘密手势,现在儿子已经工作了,还能看到这样的小姿势。

老胡觉得,这就是幸福。之前搁在心底,关于儿子脑袋被烧坏的忧虑,已经消失不见。

“呵,你们娘俩又搞什么地下活动啦?”

胡骄伸出手,很“同志”地跟胡建国握手:“老胡同志辛苦了。”

胡建国高姿态地笑道:“为人民服务。”

然后低下头摸摸胡骄的额头:“嗯,初步诊断,脑神经线路正常,没有发生短路现象。”

李老师捶了他一拳:“说什么呢,巴不得胡骄脑子烧坏啊。对了,老胡,鉴于你知情不报,隐瞒事实真相,对广大群众造成极大伤害,现在正式通知你,停职检查六个月。”

这是两口子间的秘密情趣,所谓停职检查,其实是分房而睡。

胡建国苦着脸说:“李老师,我年富力强,正是事业的上升期,能不能从轻从宽发落?”

胡骄看着恩爱笑闹的双亲,心头溢满了甜蜜,“哎,哎,我说两位老同志,计划生育是我国的基本国策,你们都是国家干部,能不能回家再秘密商讨相关事宜?再说了,我这当事人有反对权哦。”

胡建国哈哈大笑,李老师反过来捶儿子:“不许取笑妈妈。”

外表看这一家人温馨幸福的气氛着实让人羡慕,可谁也不知道胡骄此时心里有“鬼”。

就在他享受父母关爱的恍忽间,思维里突然冒出这样的信息:老婊子长得好看!便宜这个老贼杀的了。

接着脑子里出现一波接一波不堪入目的画面。

胡骄吓得全身发颤,胡建国两口子惊异地看着儿子,以为是酒后综合后遗症。

李爱菊急切地摸着胡骄的额头:“骄骄,怎么回事?头疼么?不舒服?哪里不舒服?”

胡建国外表依然保持着父亲的矜持,不愿意向儿子表现出太多的关爱,但眼神中的担忧毫不掩饰。

胡骄咧咧嘴,这话从何说起?

“没、没有,没事的妈。只是……睡太久了,可能血脉不通。”

胡骄差点迸出冷汗,脑子里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而且还如此肮脏下流!

狠狠地闭上眼睛,如果能够看得到摸得到身体里的另一个家伙,胡骄一定会狠狠地扇他几耳刮子!

胡骄打小不会说脏话,更别提怎么骂人,而他刚想到骂人,脑子里便现出几十上百个单词:贼杀的、杂种、狗日的……

看着母亲焦虑不安的表情,胡骄深深地吸气,不想,不想,不要去想!

脸上再次展现出母亲最喜欢的表情:“妈,我没事的,就是想吃。”

胡骄知道,在母亲眼中,只有看到他狼吞虎咽吃亲手做的饭菜,才是她最大的幸福和慰藉。

李爱菊长吁口气,假意生气地瞪着儿子:“刚刚不是已经拉勾说定了吗?”

胡骄脑子里再次出现一句话:老黄瓜刷绿漆,装嫩!

胡骄把手缩进被窝,他怕自己生气的时候双手颤抖被父母发现。

强行镇定地说:“妈,我犯困了。再睡会儿,你陪爸去看看四爷他们。晚上记得给我带好吃的来。”

李爱菊还是不放心,儿子的脸色阵红阵白,但胡建国发现了端倪,他猜测胡骄会不会之前受了什么委屈?

儿子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告状,哪怕自己在外边再怎么被人欺负,回家也不会跟父母提半个字。矜持、文弱、顾人周全,这就是胡骄。

胡建国轻轻地拽拽妻子的衣袖:“嗯,正好这次回来有时间,我跟你妈妈去一下,晚上再来,有什么事,你跟吴院长说。”

胡骄点点头,李爱菊看向自己男人的时候,也明白过来。这事儿回头跟陈昭打听,胡骄到底惹了谁?

看着父母离开,胡骄总算松口气。

他很生气,同时也很郁闷。如果这个名叫苟日新的家伙出现在他面前,胡骄可以冲上去跟他撕打,甚至拼命。因为对方侮辱自己的亲人,而且是从小到大最亲的亲人。

可惜,他看不到,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着。赶不走,撵不掉,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在脑海里冒出来。

胡骄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但是,从哲学的角度解释,像他这样的情况,根本不可理解。

有什么办法可以彻底搞掉脑子里的坏东西?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