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意志帝国的前身是神圣罗马帝国,即便德意志人素来有尊重历史、敢于正视历史的传统,但是有关神圣罗马帝国的一场场灾难及其带来的悲痛后果太过惨痛,以至于德意志人将它视作可怕的梦魇而鲜少提及。
神圣罗马帝国是个不折不扣的怪胎,它不符合政治学上的任何传统定义,既不是罗马的血统,也没有神圣教廷的眷顾,它有皇帝但是绝对不是一个帝国。在宗教上和文化上,神圣罗马帝国却又是一个强而有力的国度,古老的传统是强有力的黏合剂,由众多王国、主教属地、自由市和许多小统治者组成的松散的联邦对远在维也纳的皇帝坚守着“忠诚”这个古老的盟约。

神圣罗马帝国只是一个松散的集-合-体,而非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正因为如此,水清沙白的莱茵河,广袤富饶的平原,洋溢着葡萄酒芳香的河谷,到处是歌声和美丽的女郎的山麓,在德意志这片瑰丽的土地上,战争阴谋却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在和平时期充当列强博弈的棋盘,战时则是列强厮杀的战场,任由不列颠人、高卢人、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予取予夺,帝国内部,普鲁士、尼德兰、巴伐利亚、萨克森和奥地利这些强藩还在征战不休。那段时间是德意志民族最灰暗的时间之一,以至于热血青年霍夫曼-冯-法勒斯莱本饱含热泪的写下“德意志,德意志高于一切!”这句诗。

法勒斯莱本用瑰丽诗篇表达了德意志人对统一的渴望。1871年,穿着挂满勋章的陆军制服,左手扶着剑柄,右手托着插着羽毛的头盔,德意志大军驻马凡尔赛宫,年轻的德意志帝国在法兰西少女的幽咽声中成立,分裂了几个世纪的德意志民族终于实现统一。

德意志人梦寐以求的统一终于实现了,然而故事并未完结,民族主义和大一统主义的矛盾冲突并未就此终结,仍旧有不少人坚持松散的邦联制。也许是德意志人分裂的太久了,也许是帝国统一来得太突然了,这一切让德意志感到不自信,正是由于这种不自信,所以德意志人对团结有着近乎宗教狂热般的偏执。

当然,德意志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在当时,贫穷落后的东普鲁士与经济发达的西普鲁士、新兴的资产阶级与保守的容克贵族、霍亨索伦王朝、容克保守派与国会第一大党社-会-民-主-党、新兴的工商业主和工人阶级、容克贵族与农民都有矛盾,具体到德意志军队内部当属陆海军之争、贵族与平民之争。

德意志人的近代海军起步比较晚,它的前几任海军总司令甚至都是陆军出身,德国的陆海军之争不像日本陆海军那样动辄你死我活惊心动魄,不过随着以提尔皮茨上校为首的一批海军少壮派军官崛起,偏执狂威廉二世的登基,德国陆海军的矛盾开始隐隐有抬头的趋势。

德意志陆军纵横欧陆天下无敌,然而这份荣耀绝大分部当归属容克贵族。在帝国陆军内部,贵族比平民更容易获得长官的青睐、军校深造和职位升迁,而平民则有些举步维艰。海军却不同,大海是公平的,大海肆无忌惮的展示它的狂暴和愤怒,绝不会因为对方是容克贵族而网开一面,自古只有实力最强的、最富有团队精神的人才能征服大海。而且海军对于陆军来说是个新生事物,它不像帝国陆军有那么多的尘封保守的潜规则,在海军内部,贵族头衔仅仅只能代表个人的荣耀,并没有太大的实际用处,个人实力和团队素质才是职位升迁的唯一标准。基尔下区出身的王海蒂之所以选择海军而非陆军也正是基于这种考量。

正因为在海军内部,贵族与平民不似帝国陆军那样呈现一边倒的状态,而是一种势均力敌,这也就意味着在海军一团和气的表象之下,贵族与平民之间的较量与竞争更加激烈。这种隐约带着火药味的竞争关系,王海蒂开学第一天就见识到了。

奥登对王海蒂的不屑与轻视几乎是与生俱来的。王海蒂与奥登一个校舍,但是奥登从来就没给过王海蒂好脸色。陆上军事训练开始以后,奥登更是处处针对王海蒂,竭力想要证明他入学考试排名第三只是个意外。

奥登成功了,事实证明奥登是个十年难得一见的海军天才,在前三周的陆上军事训练中,奥登精湛的枪械知识、对于纪律的服从性、对于大海的适应性让教官们赞不绝口,令其他海军学员无地自容,他的炫目光彩就连雷德尔也难以企及,更别说资质不入流并且三心二意的王海蒂。

“贵族与平民?”王海蒂反问道:“血统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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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的夏日相当炎热,炙热的太阳焦灼了大地,干燥的风拂过操场,带不来一丝丝凉意,吹不去一丁点浮躁。操场站着四十来人,在烈日下排列成方块阵型,王海蒂穿着一件被他诅咒了千百次的深色的海军学员制服站在队尾,两条腿仿佛灌了铅,怎么也站不直,不住的打颤,一抬头只感觉眼前一片黑。

王海蒂又后悔了。看过无数本军事穿越小说,《百战经典》也偶有浏览,王海蒂自诩风流得意洋洋,以为凭借他穿越客的忽悠剽窃之功力可以在基尔海军学院可以呼风唤雨,然而实践证明志大才疏的王海蒂根本就玩不转穿越这门高深艰涩的艺术,即便他侥幸混入海军,可不到三周的军事训练便把好逸恶劳的他打回原形。

前世大学军训的时候,王海蒂甚至不惜自残以逃避那一个月的风吹日晒,却不想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穿越后还得军训。王海蒂从来就不是一个意志坚定之人,枯燥无味的队列训练、血腥暴力的射击训练、周而复始的战斗训练和憋屈窝囊的舰上勤务训练早已经把好吃懒做不学无术的正牌子90后大学生新来乍到的那一点新鲜和热情消磨殆尽,只剩下哭爹喊娘活来死去。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大丈夫流血流汗,就是不能丢了心气儿!”王海蒂口干舌燥,艰难的吞咽下一口口水,瞄了瞄站在排头凝神静气的伯恩哈德-冯-奥登暗啐了一口,咬咬牙稳住身形竭力保持军姿:“王海蒂,拿出你当年打街机连续三天不眠不休的气势,拿出你当年追女朋友没皮没脸的风采,一定不要晕倒呀……”

基尔海军学院海军教官斯腾泽尔少校抓着一本厚厚的教学日志来回走动着,一边纠正学员们的不规范动作一边翻阅教学日志。

“94期海军学员陆地军事基础训练第十五天,科目:第五次步枪射击和枪械保养训练。四十一名学员全部完成,来自巴伐利亚的伯恩哈德-冯-奥登和汉堡的埃里希-雷德尔表现非常突出,十发全中,而来自基尔本地的海蒂-西莱姆……”

轻武器射击、枪械知识和枪械保养训练是由枪械教员阿尔弗雷西上尉负责的,斯腾泽尔看到这里,忍不住扭头朝王海蒂看了一眼,蹙眉呢喃道:“五次步枪射击训练平均十发中二,五次枪械保养训练总计损坏四支步枪、一支手枪,咳,就算我们基尔海校的轻武器射击训练和枪械保养训练比不上陆军那么专业,可也不至于教出这种货色吧……”

就在斯腾泽尔小声咒骂的功夫,耐不住炎日酷暑折磨的海蒂-西莱姆再一次脱力摔倒在地。伴着学员们的哄笑声,王海蒂羞红了脸,一言不发,拿手撑在滚烫的硬土地操场,摸索了好半天才爬了起来。王海蒂缩头钻进队尾,脸色苍白,一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模样。

斯腾泽尔少校负责新学员的队列训练和舰上勤务训练,他自认是一名尽职尽力的教员,竭力避免对某些学员的偏爱和偏见,怀着积极包容的心态对待所有人,可每当他面对海蒂-西莱姆,斯腾泽尔总是忍不住大发雷霆,用各种最邪恶的语言“赞美”海蒂-西莱姆拙劣的表演、后知后觉的榆木脑袋。

“奥登,告诉我德意志军队最高贵的品质的是什么!”斯腾泽尔收起教学日志,目光阴冷,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话来。

“报告教官!”奥登一个正步走出队列,刚毅的眼神轻蔑的扫了扫病怏怏的王海蒂,绷直了身体中气十足道:“绝对服从、对上忠诚、勇猛果敢、永不言败!”

“西莱姆,基础训练的确很艰苦乏味,可为什么所有人都能咬牙苦撑,而只有你叫苦不迭,坚持不下来?”斯腾泽尔少校缓步走到王海蒂面前,军人冷酷的目光从他黝黑的脸上扫过,嘲讽道:“皮瑞尔斯-费迪南德哲学教员不止一次的向校长提过要收你做他的关门弟子,带你去柏林大学深造。西莱姆,我打心眼儿里感激皮瑞尔斯-费迪南德教员的挖墙脚行径,我也觉得你的未来不在海军,应该在柏林大学!”

“报告斯腾泽尔教员!”王海蒂并拢脚跟向斯腾泽尔教官敬礼,低着头唯唯诺诺道:“柏林大学肯定不会要我的……”

斯腾泽尔铁了心要将这个军事白痴、军校败类糊弄走,他一改往日冷峻严肃的形象,鼓动道:“要相信皮瑞尔斯-费迪南德先生的能力,他一定能送你去柏林大学。”

“因为我曾经拒绝过柏林大学……”

“哦,上帝,你这个疯子!”斯腾泽尔被海蒂-西莱姆气得几欲发狂,他面色铁青,握紧拳头气势汹汹道:“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将你赶出海军!你根本就不是干海军的料子,你根本就不配穿这身衣裳!”

其实王海蒂也想逃离基尔海校这个暗无天日的牢笼。基尔海军军校的训练远超过王海蒂的心理预期,开学第一天的队列训练王海蒂就晕厥了,雷德尔又是洒水又是掐人中,好半天才把他弄醒;第一次枪械保养训练王海蒂就弄坏了一支毛瑟步枪,让枪械保管员追的满学校乱窜;第一次舰上勤务训练,风帆训练舰尚未驶离码头王海蒂就吐得昏天暗地,不仅没能练习勤务,反而得让别人来照顾他;轻武器射击训练,奥登十发中八,雷德尔十发中七,而王海蒂开了第一枪就趴窝不起,捂着右肩膀哀嚎肋骨断了。

前世的天朝承平已久,天朝人体内好勇斗狠的因子早就被商业大潮消磨殆尽,尽管王海蒂披着一层白种人外衣,可骨子里依然还是崇尚中庸的天朝人。等王海蒂能深味“军人”这两个沉甸甸的名词时,柏林大学早已经开学了,王海蒂已经上了海军这艘贼船。

凯瑟琳、安妮,还有基尔下区人都知道他王海蒂放弃了高高在上的柏林大学而选择基尔海军学院,不少人搬来板凳坐等王海蒂的灰头土脸,为了自己的倔强,为了圆满穿越理想,王海蒂只能继续苦撑下去。

队列训练提前结束了,斯腾泽尔夹着厚厚的教学日志朝校长室走去,平民身份的学员从王海蒂身旁走过,纷纷抱以烂泥扶不上墙的眼神,贵族身份的学员则围上来,对王海蒂冷嘲热讽。

“西莱姆,看你哭丧着个脸,你是在担心斯腾泽尔向校长告状,将你开除出学校麽?”赫尔曼凑了过来,嬉皮笑脸道:“其实你不用担心的,因为你根本就通不过月底考核。要么是斯腾泽尔把你赶出去,要么是通不过月底考核被开除,殊途同归罢了……”

“赫尔曼,与其担心我的是否会被开除还不如担心明天的海洋学课你又会出什么洋相吧……”宅男虽然不善言辞,可毕竟年少气盛,决计不是逆来顺受的脾气。

“赫尔曼,没必要和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家伙争吵。”赫尔曼还想说些什么,奥登站了出来,摇头将赫尔曼拉走了。奥登说话的时候自始至终看都没看王海蒂一眼,那种倨傲和不屑一顾完全写在了脸上。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军校的,海蒂-西莱姆的存在是我们基尔军校最大的耻辱。”赫尔曼一边往校舍走一边嘀嘀咕咕。

奥登闻言忍不住扭头朝王海蒂看了一眼,皱紧眉头自言自语道:“入学考试第二名不该是这个水准的,也许他真的不适合海军吧……”

“西莱姆,你还好吧?”雷德尔走了过来,双手叉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斯腾泽尔之所以生气,还不是因为我猜对了远东战事的过程和结局,而他没有猜对,所以他心里不爽,伺机针对我打击报复。”提到斯腾泽尔王海蒂便气不打一处来。自开学第一天,那个输不起的家伙就盯上了王海蒂,将王海蒂的失误放大到无以复加,以至于军校上上下下都知道有个叫海蒂-西莱姆的军事低能儿。

“不管斯腾泽尔有没有专门针对你,你都应该对训练中认真一点。”雷德尔的表情很严肃,问道:“西莱姆,你知道马丁-路德吗?”

“恩,一挺出名的美国黑人。”王海蒂不假思索的想到了那个竭力鼓吹“我有一个梦想”的老美。

“美国也有马丁-路德?”雷德尔肃穆的表情微微松弛了一下,旋即又紧绷起来。“我说的是德意志的马丁-路德。”

“那个有‘切开欧洲的人’之称的新教缔造者?”王海蒂记得不久前的蒂姆克勒格尔中学结业考试上有一道历史试题是关于基督教新教路德宗创始人马丁-路德,王海蒂犹疑道。

雷德尔点点头,继续道:“我们都知道马丁-路德的荣耀,可西莱姆,你知道他为此付出的努力吗?1488年,马丁-路德先是在曼斯菲尔德当地的一个兄弟会办的教会学校读书,然后到了1497年,又被送到马德堡的“大教堂学校”里读书,一年以后又转学到埃森纳赫的方济各修道院继续求学。1502年马丁-路德在尔比特大学毕业,1505年又在图林根的爱尔福特大学毕业,拿到了文学学士和博士学位,随后遵照父命开始学习法学。1505年7月,马丁-路德不顾父亲的反对,加入了爱尔福特的奥古斯丁修道院成为一名修道士,到了1507年,年仅24岁的马丁·路德已经是教会神甫。”

“西莱姆,我不否认你很有才华,但是你若想在海军学院待下去,在竞争激烈的海军站住脚,还需在训练中多一点耐心和毅力,不要一遇到困难就对自己说不行,为自己找台阶,叫嚷着要退出海军!”雷德尔的声音激越起来,执着道:“西莱姆,正因为我们是平民,没有背景无权无势,被高高在上的贵族蔑视,所以我们必须成功,更应该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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