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是一种说不明白的东西:我无意游戏,却又总是在有情无情的门槛上徘徊复徘徊;我无意追寻,可那不能自已的感觉却又总是在一恍惚间就脱缰而出。我相信自己付出的每一片都是真情、每一份都是挚爱,而一朝灿烂过后,它们全都落地成灰,为我不能停的脚步后苍凉的往昔更添上凄美的色彩。我血液中那一点点浪漫、一点点理智,注定了爱的轻与脆弱。浪漫与理智是一对矛盾,相加的结果便是怀疑与厌倦。正因为如此,我的情感往事,便也如天边的素云一般,因缘而来,又随风而去。
走近他是在大二的夏季,因为一次晚自习的邂逅。那时17岁的我还是一个敏感而迷惘的少年,每日里背着沉沉的书包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游荡,忙着追逐一些其实自己也不甚明了的梦想。一个平常的傍晚,我像往常上样自得其乐地随意走进一间教室,坐定之后偶一抬头,正与斜前座一位回过头来的男生望个正着,是一张单纯而清俊的脸,我一怔,依稀记得他是曾与我一道同火车回去过的一大帮子老乡中的一个。可是除了知道他是个瘦高且清高的理学院高材生外,我和他形同陌路。他显然也认出了我,颇为意外地对我“嗨”了一声,就搬到了我前座的座位上。也许是太想找个人说说话了,寒喧过后,他竟压低声音滔滔不绝地和我聊了起来,仿佛憋了满肚话语好容易才找到个导泄口。他告诉我身边的种种趣事,说起“老大姐”似的团支书怎样央告他们起床参加干部竞选,说起把情书送给女生后偷偷在她寝室床下放录音机却被发现的倒霉室友,还说起我们共同的老乡从前的轶闻“糗事”……最初的拘谨与陌生消失了,我和他像老朋友一样偷偷地笑着。当他告诉我到我们外语学院来自习是因为理学院的教室不如这儿,可是这里的座位又太抢手时,我不假思索地愿尽地主之谊说来得早的话可以帮他占个座。他吃了一惊似地看着我,竟有些迟疑,我才蓦地发现一种叫做“距离”的东西不知何时又悄悄地回到了我们之间,我的脸“腾”地红了。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面临期考实在没多少地方可去,同样的黄昏、同样的外语楼,我和他常常会相遇。渐渐地我们熟识了,话题也越来越多。我发现他其实是个聪明而自负的人,即使微笑时脸上都挂着一种满不在乎的冷漠神情,好像是一个冷眼旁观的智者,与周围的生活和平共处却又格格不入。然而他也有活泼风趣的秉性,总有许多笑话说给我听,开怀畅笑之时,那双眼里盛满了清泉般的率真。慢慢地我才知道他“逃离”理学院的真相,原来他是为了避开一位对他穷“追”不舍的痴情女孩。看着他有些狼狈的表情,我不禁哈哈大笑。他学习起来是相当扎实的,一个人蹙眉敛首紧闭双唇,仿佛深深陷入了一个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世界。也许是他眉宇间那份坚毅执着的气质吸引了我,也许是他清冷的眼神中那种桀骜不驯的寂寞迷惑着我,有时不经意间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俊秀沉静的侧影时,我竟然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日子就这样似乎十分合乎情理而又自然而然地进行着:无论谁先到我们都会惯性地在固定的教室为对方留下一个空位,他偶尔也会带来我想要的子弹壳或一串鲜荔枝,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我妈叮嘱我多吃水果。”我什么也不敢深想,虽然每次相见都会如投石入湖,在我心中漾开层层的水纹。室友开始调侃我们,还说他是个孤傲而有手段的家伙,我一边矢口否认,一边却禁不住在胡说八道的玩笑中体味一种令人脸红的陶醉。

“下午去看电影吗?”第一次约我,他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说说。黑暗的影院中轻轻相触的手臂让我心跳加速,他却还是那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模样。不再去自习后,我们从不相约,每次不期然的相遇告别都让我的心莫名奇妙地兴奋又密密麻麻地疼痛,而他却像影子般令人捉摸不定,剩下我纠缠在茫茫人海的温柔尘缘中不知所措。

期末就这样快结束了,香港回归那天不知是如何遇见他,也不知是谁提到去午夜场看庆典,每次都是无心的话题引出一场无意的相约。那天晚上我们谈笑风生,却又都客气而有礼地相待,我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尊,努力搜寻着最恰当的话语好让自己尽量坦然轻松。万众欢呼的时刻,我却思绪纷扬:

香港回归了,而我这份了无形迹的闲情可有归依的地方?近在咫尺的他却是那么遥远,让我怎么也看不真切。午夜的电影终于敌不过倦意来袭,我渐渐觉得头晕了,捕捉到的感觉只有迷茫与麻木。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疲惫,语气平和地说道:

“那你就靠在我肩上睡一会儿吧。”我惊住了,可他那泰然自若的样子又让我疑心他是不是忘了我的性别。我犹豫惶惑地看着他,他却像对哥们儿似地说:“没关系的!”那双眼里似有一抹欲说还休的温柔,只一瞬却幻化为一片坦白无辜的笑容。我鼓足勇气倚住他的肩,几分晕眩与慌乱袭来,我慌不择路地逃到一片无意识的黑暗中……

天亮时我们往回走,他仍然镇静自如,我却不敢再抬头正视他。道过再见,我们就这样轻易地告别了彼此。我的心里空落落的,理不清自己的思绪,更辨不明他的感觉。漫长的假期就在这沉默难言的这场告别中开始了。

背着沉沉的行李艰难地走在喧嚣的长沙城,我由于逃避获得了一种解脱的*,虽然连吸进的空气都有淡淡的失落的味道。满街都是梁咏琪幽凄的歌声:“我已剪短我的发,剪断了牵挂!”第二天,我就毫不可惜地剪掉了自己已垂腰际的长发。对着镜中有些陌生的影像,我开始认真分析自己:令我全身心地投人的只是一场游戏吧?从未对他说过自己,他了解我多少,我又知他几何呢?而我这样认真地游戏着,在乎他、在意他,真实痛切地过着每一天,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吧!如张爱玲所言:“人生在世,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不过如此罢了我也不过是将情感寄存在一个方向,在真真假假半梦半醒地生活,年少轻狂的感情又需要什么理由呢?喜欢是一种心情,而爱是一种责任,这种责任是仍然隔膜的我和他都无力提起的。既然如此,就让这朦胧的情愫永远留在朦胧的雨季,岂不强如被现实的铁壁伤得头破血流?

热闹的九月,我带着一头清爽的短发和一颗平和的心重返久违了的校园。依然会有意无意地遇到他,直到我终于明白他眼里那道县花一现的温柔原来不是我的错觉,我却再也拾不回往日的心情。疏远是很轻易的事情,再见他时又过了一个四季,而他的臂弯里也已挂了一个依人小鸟般的可人女孩。我笑笑,他也笑笑,各自释怀,从前的点滴和深深浅浅的心情都已恍若隔世。交错而过时我想起泰戈尔的诗句,那湛蓝的天空果真没有鸟儿翅膀的痕迹,一切都随风飘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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