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信飘至于我桌面,怔怔地望着这熟悉的字迹,心情仿若遇了地震,刹时五味颠倒。信手撕开封套,沿边留下道深浅不一的齿痕,*的模样丑丑的。“你从前可是轻轻剪开我像是深怕伤了心一般呀?”我听得到这无音的怨声,颓然住手,胳膊无助地悬在半空,陷进了回忆的漩涡。
花季的日子,需要些故事的点缀,作青春的饰物。然而故事的开始谁又能预料呢,就是那样小小的偶然。我和他一前一后坐在了那扇窗旁,是窗外的景致太迷人或是年少的心情太浪漫,总之是开始心颤于他的大手掌握住我的小拳头,开始陶醉于他在我耳旁轻声诉说田园的惬意,开始太多不该的开始,16岁的我担当不起的开始。风花雪月也许确是迷惘了我年轻的心,但玫瑰的绚丽绝不能羁绊我青春的脚步,于是我带着惶恐而幸福的心情把“开始”一股脑儿塞进三年之约。我期待着这个季节的溜走,是那样虔诚地等待青苹果变成红色,有火一般灼热的红色。

只可惜世间有把无坚不摧的刀名叫时空。三年在弹指挥手间逝去了,而我俩当初精心冰镇的青苹果却也已被无情的时空掰碎,碎得我连拾起的心思都没有了,怕冰消融了,只淌成记忆里的两行清泪。所有的誓言与美丽就让它残留在碎了的晶莹里罢。

朋友说也许再也遇不到这么傻的男孩,肯陪我在黄昏中合上双眼,想象窗外那蓝天便是夏威夷的碧海。那晚风便是热带椰风,肯在袖口上涂抹我俩合二为一的名字,肯把思念装上满满一袋寄过三个春夏秋冬。

我知道,所以我犹豫了,在知道他来信邀我赴三年之约后。

信中那些平凡琐碎而距我那么遥远的事,全在我脑海变成另一个世界的影像,陌生得一蹋糊涂。然而眼小却终于停滞在信末温柔的字句上:“静,天气多变,加些衣服小心着凉。”泪珠滑下,落在我曾经怀着美丽憧憬写过千遍的名字上,凝住了。“来吧,来吧,也许还有也许。”我仿佛听到空气中传来的呼唤。

当客车有气无力地摇到时,他已等了两个钟头了。我还没来得及回望这陌生的地方已看见他推着单车走来。那轮廓那笑脸还如昔日,这车也还是那时我大笑着跳上后座高喊超过那辆摩托的车,人呢?我站在那儿俏皮地歪着头甜甜地笑着,想用这娇憨的模样掩住遗撼与歉意。

“上车吧。”他扯扯我的袖角,我还是笑着,只是心尖一颤,这亲切的动作又勾起了我多少已不想再忆起的情境。跳上单车,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小心翼翼地闲聊,怕触动哪根弦,弦上的魔铃,“叮叮”敲醒我们“田园之家”的前尘旧梦。

在华丽的小洋楼里,喝下他亲手煲的红薯糖水,很甜,尽管甜不到心里,正如快乐只存在脸上。再食不知滋味地与他的家人吃上一顿饭,嘴角牵强的笑僵成了不尴不尬的模子。而后,我可以逃出来了,沿着小巷并肩走向他溪畔的祖屋。话题是永远不愁的,淡淡地讲着各自的故事,快乐不快乐,也都只属于各自。久别后的重逢,恐怕只能如此了吧。

走了其实不远,可像是走了很久很久,我有些累了,急切地问他:“就在前面了吗?我像听见了溪水跳舞的声音。”这突来的愉快与兴奋让他疑惑,“不就是一座老房子吗?你会失望的。”这是他曾经说过的。然而我不信,就像不信孩提进邻家哥哥藏起玩具,是因为我不会喜欢。自始自终点我都固执地认为那座房子,那座老榕树下的房子是我梦想中的惊喜,它的每一块青砖都听过树下的古老的故事,它的每一片红瓦都见过老人们在孩提时爬树嬉闹的身影,它一定系着什么,能让我冥冥中感觉到许多时间无法带走的印记。总有些东西是它无能为力的吧。

我还沉浸于由来已久的假想中,一如十六岁那年的黄昏。

他突然停步了,望着我迟疑地说:“如果你失望了,请别说出来好吗?”魂魄猛然被拉回,我愣住了,因为他的恳切,因为他眼神中浓浓的悲哀。我不敢再迎视,抬头望着一片榕树的绿茵荫。“是这儿了么?”我梦呓一般地问。他点点头。从他身旁走过转过墙角,看到了榕树和溪水。这房子挺新的,我困惑地回头望了望他,“什么都是新的,我爸两年前重修的,以前那间太旧。”

一月的阴天,似乎也要来搅和一场,凭白下起微雨,要伙同这一戏剧性的变故,把我心头的希望一点一点浇灭。暮色未降,怎么眼里有了薄雾?

我16岁时的旧梦,“到你的祖屋去摸摸你爷爷的爷爷摸过的青砖,并且——陪你一起守住它。”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他说:“走吧,我们回去”,我摇着头拂袖避开他的牵手,我们回不去了,除了记忆,什么都留不住了。轻轻松松地带走往事,不起一点涟漪。“那门环还是旧的,好几代了。”我一听,直径走过去跨上一阶,要敲敲它。谁知一握,冰凉从指尖传进心头,一惊,倒退一步松开了手,还握来干什么呢?从前的房子不复了,梦也没了,还握来干什么?!

沉默中,我缓缓转身,凄然地望着溪边的他,可目光仿佛透过他的身体看见一个眼睛大大,眉清目秀的少年,撑着小船,碧色的溪水无情流逝,将他连人带船一齐冲走,我眯起眼,想要把他看清。是十六岁的他吗?可他越走越远,面目越来越模糊,终于变成了小小的网点,连同我十六岁的梦一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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