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惔,字真长,沛国萧人,汉室之裔,历司徒左长史、侍中、丹阳尹,故世称刘尹,为会稽王司马昱所信重,年三十六而卒。其人生卒年史书未载,但活跃于晋穆帝公元三四五年至公元三五六年(永和中)、约逝于公元三四九年至公元三四零年(永和四至五年间)则无可疑。《晋书》卷七五《刘惔传》极简略,反而是《世说新语》各篇中保存了大量关于刘惔的资料。该文章也主要以《世说》为依据来讨论刘惔的生平。
研究刘惔生平,先看东晋穆帝朝的政局。穆帝朝尤其是公元三四五年至公元三五六年(永和年间),是东晋一朝比较安定的时期,公元三六七年(永和十二年)里,内外门阀士族相维相制,北方后赵浸衰以至分裂,无力南图,因而形成了“中外无事十有余年”(《晋书》卷八《穆帝纪》史臣曰)的大环境,因而名士风流、清言隽永,就成了永和之政的重要标志。这一时期主要主持朝政的会稽王司马昱和扬州刺史殷浩,都以能清言著称;而司马昱最为信重的“入室之宾”刘惔与王濛,更是一代名士之宗。

然而,在永和年间的安定环境下,隐藏着不安定的因素。自公元三四二年左右(咸康末年)王导、庾亮相继而卒后,一直是王导外甥庐江何充与庾亮弟冰夹辅王室,而冰弟翼镇荆州,既互相合作、又彼此抗衡,然而穆帝即位两月之后庾冰即卒,次年庾翼卒,再次年何充卒。此数人去世后,元老名臣所余无几,而王庾二族亦无足以继承世业的子弟,不得已之下,何充于庾翼卒后调整朝局,以桓温代庾翼镇荆州,与先已镇徐州的皇太后父褚裒分居上下游要镇,而于中枢提拔夙负盛名的名士殷浩。何充曾自言:“桓温、褚裒为方伯,殷浩居门下,我可无劳矣。”以为这样就可以维持一个内外相维的安定局面。然而,不久何充即去世,代之辅政的是元帝幼子会稽王司马昱,司马昱继承了何充留下的格局,但是与何充略有不同的是,来自上游桓温的压力此时已经比较明显,故司马昱要倚任殷浩甚至褚裒来对抗桓温。然永和人物论雄才大略实无过于桓温者,殷、褚清名甚盛,但均无实际才干,司马昱本人被谢安评为“惠帝之流,清谈差胜”,亦可知其政治才华何如。随着桓温实力增加与威望上升,中枢诸人迟早将无力与之对抗,这是何充甚至司马昱都没有想到的。因而永和一朝的政局,于安定中寓危机,于风雅中寓凶险,虽不见刀光剑影,政治斗争却十分激烈。刘惔,就是活跃于这样一个时代。

刘惔为永和名士之首,长于清言,但于学理并无太多成就,也并无长篇大论的玄学著作,永和一朝名士大抵如田余庆先生所言:“他们一般的特点是嗜五石散,习南华言,浮华相扇,标榜为高……虽然鸿篇巨著不多,但一语惊人,便成名誉。”刘惔的身上自然也具备这样的特点,他交游广泛,嗜谈玄理,从老一辈的王导、支遁、蔡谟、何充,到同辈的王濛、桓温、殷浩、谢尚、许询、谢安等人,都与之有所交往,而且多有挥麈谈玄的记录,足称一代玄宗。而由于其身居高位,又为会稽王昱上客,兼与各方势力均有交游,其人较之其他名士(如许询、阮裕、高柔)必然更多的参与政治,而非仅是世人所习知的风流首望。然而,《晋书》本传中的刘惔形象却十分空洞,鲜见德言,且无政绩。为何名高当世的刘惔在正史中表现得如此无力呢?还是先以《世说新语》和《晋书》中可见的刘惔事迹为根据,来分析他的交游圈,并由此入手重塑他的形象。

永和年间与刘惔并称的,是太原王濛。王刘不仅并为会稽王上宾,皆长于清谈,而且交谊深厚。《世说新语·伤逝第十七》“王长史病笃”条云:王长史病笃,寝卧灯下,转麈尾视之,叹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刘尹临殡,以犀柄麈尾纳棺中,因恸绝。

同条刘孝标注引《王濛别传》云:濛以永和初卒,年三十九,沛国刘惔与濛至交,及卒,惔深悼之,虽友于之爱不能过也。

从现有史料看,王刘二人之间的关系应该说是比较纯粹的友情,没有掺杂政治因素在内。或者可以这样说,此二人虽居清职,不关要任,他们的交往可以保持在单纯玄言酬对的层次。与刘惔交往形式类于王濛的,还有许询,许辟司徒掾不就,出入京邑,与当时名士*酬答,亦与刘惔至交。但在刘惔的交游圈内,刘王、刘许交情这一类型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如与桓温、殷浩以至会稽王昱的交往那样,带有或浓或淡的政治色彩。

刘惔与桓温的关系,相对与王濛的交往来说要复杂得多,二人少年友善,又是连襟,按常理说,应该关系极为友好,但实情远非如此。在玄学修养方面,刘惔自视为第一流,桓温则学无根柢,自然不可能成为刘惔日常谈论的同伴;在政治才能方面,刘惔倒是极为推重桓温,《晋书》卷九八《桓温传》载刘惔语云:“温眼如紫石棱,须作猥毛磔,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亚也。”

桓温少年时并无名望,庾翼荐温于明帝,愿明帝“勿以常婿蓄之”就是明证,而刘惔彼时就已重其如此,可知两人相交之深。然而,庾翼卒后,何充将转桓温为荆州时,刘惔却又极力反对,《世说新语·识鉴第七》“小庾临终”条云:小庾(翼)临终,自表以子园客(按,爰之小字园客)为代,朝廷虑其不从命,未知所遣,乃共议用桓温。刘尹云:“使伊去,必能克定西楚,然恐不可复制。”

又《晋书》卷七五《刘惔传》云:惔每奇温才,而知其有不臣之迹。及温为荆州,惔言于帝(按,指会稽王昱,后为简文帝,故称)曰:“温不可使居形胜地,其位号常宜抑之。”劝帝自镇上流,而己为军司,帝不纳。又请自行,复不听。

按史称刘惔知桓温有“不臣之迹”,应不至如此,否则曾亲见王敦以上游之势凌践皇室的何充岂会容其西上?或许是后代作史者鉴于桓温晚节之跋扈、以及刘惔对他始终戒备的态度而作此论,但刘惔对桓温的观感由是可知。然而刘惔请抑桓温而以己为代,也并非只为政治安定,不顾军国之要,更非仅出于争名夺利,详见后论。

桓温出镇荆州,最大的问题是解决庾氏势力。庾氏自成帝公元三三四年(咸和九年)陶侃卒后即得荆州,至公元三四五年(永和元年)已历十一载,经营既久,根深蒂固。晋世荆州刺史例带都督诸军事号,所统兵力,除都督府兵、南蛮校尉府兵及诸州郡兵外,尚有另两支特殊军队,一为驻守襄阳或其附近的边将,多带梁州刺史或南中郎将、都督(或监、督,下同)梁州或沔中军事;一为郡治夏口的江夏相,通常带督江夏、随、义阳三郡军事。庾亮、庾翼兄弟初领荆州时,梁州刺史本是出身流民帅、久镇襄阳的桓宣,庾翼通过北伐将其排挤出襄阳,并借桓宣在北伐中失败之由解除其兵权,甚至夺取了本以桓宣部曲立郡的义成郡,交给长子庾方之。桓温到荆州后,不仅要夺取时镇夏口的庾翼次子庾爰之所部(实即原庾翼所领),还必须剥夺庾方之手中的义成郡,将久经战阵的沔中诸军掌握在手中,才能高枕无忧。据《晋书》卷七三《庾翼传》,代庾方之为义成太守、以征虏将军监沔中军事的,正是刘惔。

桓温为何携极力反对自己出任荆州的刘惔至镇,并处以沔中要地,现在已无可考知。一种可能是桓温犹念昔日情好,就像任谢奕以司马一样,虽然谢奕恃旧不虔、蓬首纵酒、不理机务,桓温仍以旧交容之;另一种可能,就是桓温确实切需刘惔压制沔中,如任袁乔以江夏相督三郡军事之比。两种可能中,作者比较倾向于后者,然而无论是哪种可能,在刘惔镇沔中的时期,从史料中仍然可以看出二人关系的复杂。《世说新语·排调第二十五》“桓大司马乘雪欲猎”条云:桓大司马(温)乘雪欲猎,先过王刘诸人许。真长见其装束单急,问:“老贼欲持此何作?”桓曰:“我若不为此,卿辈亦那得坐谈?”

同条刘孝标注引《语林》曰:宣武(按,温封南郡公,谥宣武)征还,刘尹数十里迎之。桓都不语,直云:“垂长衣,谈清言,竟是谁功?”刘答曰:“晋德灵长,功岂在尔?”

桓温自徐州征还,刘惔远迎数十里;桓温镇荆州后出猎,仍然先过刘惔;刘惔呼桓为“老贼”,更非寻常僚属甚至亲友所宜称,可见二人私交依然密切。然而上引二人互相嘲谑之词中却暗藏玄机。桓温谓刘惔能“垂长衣,谈清言”是赖于桓之事功,刘惔则以“晋德灵长”为言,于自我解嘲之外,似亦有警告桓温之意。二人不废交情而政治对立,可以说是特定时期特定环境下产生的奇异现象。

会稽王仗以对抗桓温荆州势力的,是名士殷浩,殷浩少年不就征辟,而长于清谈,故名高当世,时人拟之管葛。刘惔与殷浩的关系原本也是相当好的,两人不仅是谈论之友,在政治上也都属于会稽王一派,《世说新语》中记载了很多刘殷诸人相聚清谈的轶事。如《世说新语·赏誉第八》“王仲祖、刘真长造殷中军谈”条云:王仲祖(濛)、刘真长造殷中军(浩)谈,谈竟俱载去。刘谓王曰:“渊源真可(按,浩字渊源)。”王曰:“卿故堕其云雾中。”

可见刘惔对殷浩的谈论很是赞赏。又同书《识鉴第七》“王仲祖、谢仁祖、刘真长俱至丹阳墓所省殷扬州”条云:

王仲祖、谢仁祖(尚)、刘真长俱至丹阳墓所省殷扬州(浩),殊有确然之志。既反,王谢相谓曰:“渊源不起,当如苍生何?”深为忧叹。刘曰:“卿诸人真忧渊源不起邪?”

按王刘殷谢既以清谈相尚,又同为会稽王所敬待甚至倚仗,此时殷浩尚未表现出仕进之志,声望极高,与谢安坚卧东山以养名望走的是同一条路。王谢见殷浩坚决不仕,忧及社稷,刘惔却认定殷浩必将出山,可见其对殷浩了解颇深。然而殷浩手握中枢大权后,与刘惔关系却有所恶化。如《世说新语·轻诋第二十六》“谢镇西书与殷扬州”条云:谢镇西(尚)书与殷扬州,为真长求会稽,殷答曰:“真长标同伐异,侠之大者。常谓使君降阶为甚,乃复为之驱驰邪?”

刘惔性峭拔,见同书《赏誉第八》“谢车骑问谢公”条:谢车骑(玄)问谢公(安):“真长性至峭,何足乃重?”答曰:“是不见耳。阿见子敬(按,王献之字子敬),尚使人不能已。”

同条注曰:

推此言意,则安以玄不见真长,故不重耳。见子敬尚重之,况真长乎?可知刘惔虽崖岸自高,允为一代名士,殷浩讥以“标同伐异,侠之大者”,又嘲谢尚以“降阶为甚,乃复为之驱驰”,非公平之论,故后人以入《轻诋》。又同书《文学第四》“殷中军尝至刘尹所”条云:殷中军尝至刘尹所,清言良久,殷理小屈,游辞不已,刘亦不复答。殷去后,乃云:“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

按“馨”字晋宋人常用为形容词或副词语尾,如今“般、样”之义,“尔馨”犹言“如此、这种”。刘惔盖鄙殷浩,故谓之。由此似亦可见二人内实不协。殷刘之间的矛盾究竟因何而起,今已不可知,以理揆之,或与二人政治理念有关。《世说新语·政事第三》“殷浩始作扬州”条云:殷浩始作扬州,刘尹行,日小欲晚,便使左右取襥。人问其故,答曰:“刺史严,不敢夜行。”

按殷浩为政严刻,自其以元老蔡谟不肯拜司徒而奏推之、几置之于死地之事可知。刘惔在郡以镇静信诚为主、风尘不能移,见《世说新语·德行第一》“刘尹在郡”条注引《刘尹别传》,类于王导“宽小过,总大纲”的方针。殷刘政治理念格格不入,而交谊竟也由此而败,或由刘尹峭拔、而殷浩严急之故。

另一个与刘惔关系深厚的政治人物,是会稽王司马昱。司马昱是元帝之子、穆帝叔祖,何充亡后,褚裒征入,有入相之望。《世说新语·言语第二》“何骠骑亡后”条云:

何骠骑(充)亡后,征褚公(裒)入。既至石头,王长史、刘尹同诣褚,褚曰:“真长,何以处我?”真长顾王曰:“此子能言。”褚因视王,王曰:“国自有周公(按指会稽王昱)。”

刘惔虽使褚裒问王濛,实际二人既然同行,其意相同可想而知。又当时主张由会稽王辅政的,不止王刘二人。上引同条注云:《晋阳秋》曰:“充之卒,议者谓太后父裒宜秉朝政。裒自丹徒入朝,吏部尚书刘遐劝裒曰:‘会稽王令德,国之周公也,足下宜以大政付之。’裒长史王胡之亦劝归藩,于是固辞归京。”

由此可知,王刘二人代表的是当时朝士推戴会稽王的潮流,并非个人之举,且由《晋书》卷八《穆帝纪》可知,会稽王昱在前一年已经录尚书六条事,实际上成为何充之副,参掌朝权。因此褚裒以皇太后之父、老一代名士、徐兖二州刺史的三重身份,仍然不得不还镇京口,让权与会稽王。

虽然大势如此,但作为实际劝说褚裒的人选,王刘二人仍可以说为会稽王尽了很大力量。然而会稽王执政后,二人在朝廷中的发言权却并不大。《世说新语·品藻第九》“王长史求东阳”条云:王长史求东阳,抚军(按即会稽王昱,时官抚军大将军)不用。后疾笃,临终,抚军哀叹曰:“吾将负仲祖。”于此命用之。长史曰:“人言会稽王痴,真痴。”

按王濛求东阳,非如当时一般官员以聚敛不足或家贫而求补郡县,实有为治之意,见同书《政事第三》“山遐去东阳”条:山遐去东阳,王长史就简文索东阳,云:“承藉猛政,故可以和静致治。”

山遐为政刚猛,摧抑豪强,当时以为“政虽不伦,公强官长也”。王濛言山遐政猛,己若往东阳,以宽厚为政,可致大治。王濛之请,会稽王许之亦可,不许亦可,孰知初既不许,待其将亡又用之以释憾,徒存虚名,无补实际,反觉可笑。又刘惔前一年曾劝会稽王自镇荆州而不获许,当时荆州庾翼初丧,若以宽厚无为的会稽王自身出镇,而用刘惔为军司辅之,虽然仍难免与中枢龃龉,亦难以北伐成功,却可避免桓温觊觎晋鼎之举,并可因此免去上下游争相北伐捞取政治资本带来的实力损耗,成汉衰弱腐朽,亦未必非桓温不能平定。与桓温镇荆州后连年北伐中原借以威慑中枢的做法相比,于东晋王朝孰为更加有利还难说得很。会稽王轻易放弃了这一机会,而以野心**的桓温西上,其才力又不足制约西陕,最终造成“政由桓氏,祭则寡人”的局面。可见会稽王对刘惔的意见亦不重视。以此三条对读,可知会稽王不过以王刘为清谈宾友而已,在政治上实际并不采纳二人意见。而会稽王在中枢所倚任的名士殷浩,如上文所言又为政严急,不允众心。殷浩欲杀蔡谟,其素倚以为助的徐兖二州刺史荀羡声言:“蔡公今日事危,明日必有桓文之举!”言下已有决裂之意,他人可知。仅以此数条而论,谢安以会稽王为“惠帝之流,清谈差胜”,就可说实是的评;而刘惔在会稽王主导的中央*中无所作为,也就不足为怪了。

三、有盛誉无事迹的刘恢

与刘惔约略同时的沛国刘氏人物,还有一个刘恢。刘恢事迹不见于《晋书》,而仅存于《世说新语》的两章短文之中。其一,《世说新语·赏誉第八》“庾稚恭与桓温书”条云:

庾稚恭(翼)与桓温书,称:“刘道生日夕在事,大小殊快,义怀通乐,既佳,且足作友,正实良器,推此与君同济艰不(按同“否”)者也。”

同条注云:宋明帝《文章志》云:“刘恢字道生,沛国人。识局明济,有文武才。王濛每称其思理淹通,蕃屏之高选。为车骑司马,年三十六卒,赠前将军。”

另条见同书《排调第二十五》“袁羊尝诣刘恢”条:

袁羊(按,袁乔小字羊)尝诣刘恢,恢在内眠未起。袁因作诗调之曰:“角枕粲文茵,锦衾烂长筵。”刘尚晋明帝女,主见诗不平,曰:“袁羊,古之遗狂!”

同条注云:《晋阳秋》曰:恢尚庐陵长公主,名南弟。

按自上引两条《世说》及其注中,读者可以看出以下几点信息:

一、刘恢受庾翼赏识,从庾翼对他工作态度和才能的评价看,可能担任了庾翼的僚属。

二、王濛对刘恢评价很高,认为他长于玄理,又是方镇佳选。宋明帝也称其“识局明济,有文武才”。

三、刘恢曾任车骑司马,赠前将军。

四、刘恢与袁乔交情甚好。

五、刘恢尚庐陵长公主,是晋明帝女婿。

根据这数条,可以再作出一点推论:刘恢与庾翼关系密切,任庾翼僚属,又是晋明帝女婿,为庾氏甥婿,桓温连襟。这样一来,庾翼写信给桓温时提到刘恢,很可能不是向桓温介绍自己新发现的人才,而是与他谈论一个双方都熟悉的人的工作表现,同时对此人作出全面性评价。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但从书信文句和情理两方面推断,这种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说到这里,读者不得不奇怪了。一个同时受到庾翼、王濛赏识的文武全才,又与名士首望刘惔同族,还联姻帝室,与桓温不但是连襟而且熟稔。这样的人物实在不该停留在车骑司马这个或可谓之要任、却不能独当一面的位置,即使不幸终于此职,以东晋南朝人好作家传的习惯,也不该没有一篇《别传》记录其生前事迹,反而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时,只能以晚出的宋明帝《文章志》为据来叙述其生平,而且即使《文章志》也只能对刘恢作出简括的评价,说得直白一些,便是无事实可纪。既无事实可纪,何来如是高名?况且,《晋书》称刘惔尚明帝女庐陵公主,以晋室之重礼法,公主就算改嫁,也无嫁与前夫同族之理。这又是怎么回事?

四、刘恢等于刘惔?

在以上的探索中,似乎有一个问题:载于《世说新语》且有高名的刘恢形象越来越难以成立。既然已经以假设打破了《世说新语》记载的刘恢形象,而且感觉还能自圆其说,那么是不是可以继续大胆假设下去呢?只要最终可以证实假设成立就万事大吉了。一种可能的假设就是:有高名而无事迹的刘恢和风流名士刘惔根本就是一个人,两人形象之所以会分化,原因在于名字的误写,而且从刘宋一直误到现代,甚至连刘孝标这样广读群书的注家都没能注意到这一点。

事实上,清人吴仕鉴在《晋书斠注》中已经指出了此点,而近人余嘉锡先生进一步发挥此说,详载于《世说新语笺疏》中卷下《赏誉第八下》“庾稚恭与桓温书”条笺疏,其论云:

《晋书·刘惔传》曰:“字真长,沛国相人也。”吴仕鉴《斠注》曰:“《世说》《德行篇》注引《刘尹别传》作沛国萧人。又赏誉篇注引宋明帝文章志曰:‘刘恢字道生,沛国人。’案本传云:迁丹阳尹。《隋志》亦云:‘梁有丹阳尹刘恢集二卷,亡。’本传云:‘年三十六。’《世说》注引《文章志》亦云三十六卒。是刘恢皆为刘惔之讹。惟一字真长,一字道生。或古人亦有两字欤?”

嘉锡案:刘惔传云:“尚明帝女庐陵公主。”而本书《排调篇》“袁羊尝诣刘恢”条云:“刘尚晋明帝女。”注引《晋阳秋》曰:“恢尚庐陵长公主,名南弟。”益可证其为一人。《佚存丛书》本《蒙求》“刘恢倾酿”句下李翰自注引《世说》曰:“刘恢字真长,为丹阳尹,常云:‘见何次道饮酒,使人欲倾家酿。’”案此事见本篇,作“刘尹云,见何次道”云云。而《蒙求》以为真长名恢,亦可为古本《世说》恢、惔互出之证。然孝标注书,于一人仕履,例不重叙。真长始末已见《德行篇》“刘尹在郡”条下。而于此又别引《文章志》,则亦未悟其为一人也。本书《言语篇》云:“竺道潜在简文座,刘尹问道人何以游朱门。”《高僧传》卷四《竺道潜传》作“沛国刘恢嘲之”云云。《刘惔传》不云“为车骑司马,赠前将军”,此可以补史阙。

嘉锡又案:《魏志·管辂传》引《晋诸公赞》曰:“刘邠位至太子仆。子粹,字纯嘏,侍中。次宏,字终嘏,太常。次汉,字仲嘏,光禄大夫。宏子耽,晋陵内史。耽子恢,字真长,尹丹阳,为中兴名士也。”所叙恢祖父名字,与本书《赏誉上》篇“洛中雅雅有三嘏”条及《晋书·刘惔传》并合。惟仲嘏之名,《赏誉上》作“漠”、《晋书》作“潢”为异耳。而真长之名,则一作恢、一作惔,其官又同为丹阳尹。然则恢之与惔即是一人,无疑也。

余先生此论甚长,但仅以尚主、籍贯及《隋志》、《三国志》裴注记载便断定刘惔必与刘恢为一人,感觉说服力尚有不足。事实上徐震堮先生在《世说新语校笺》中就认为上引“袁羊尝诣刘恢”条中的“刘恢”均为“刘惔”之误,而于“庾稚恭与桓温书”条不言刘恢之名有误,言外之意,刘恢与刘惔是两个人,只是“袁羊尝诣刘恢”一条因为某种原因导致各版本都抄录错了而已。又二刘籍贯相同不足以否定二人实为一人,且《隋志》、裴注虽然均有可确定应为“刘惔”而误为“刘恢”者,也不能据此便认为《世说新语》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因此,要证明二人的同一性,还需要寻找其他证据。而考察刘恢的历官赠官,可以得到以下结论。

按前引“庾稚恭与桓温书”条注引宋明帝《文章志》,刘恢曾任车骑司马,赠前将军。《宋书》卷四零《百官志下》末尾列出一份官品,云“凡新置不见此条者,随秩位所视。盖右所定也。”这缺失的两字,一般公认为“”二字,则补全后该句为“……盖右所定也。”也就是说,这是一份西晋官品。而《宋书·百官志》末尾列出西晋官品,并特别指出“凡新置不见此条者,随秩位所视”,证明刘宋官员品秩是以西晋制度为本的,只有个别新置官员不在西晋官品包含范围内,才采用“品视某官”的方式标记。同时众所周知,刘宋官制直接承袭东晋,因此西晋、东晋、刘宋三朝的官品基本可以划上等号。按照这份官品看,车骑司马属于“抚军以上及持节都督领护长史、司马”,官第六品,而前将军则属于“诸征、镇至龙骧将军”的序列,官第三品。魏晋南朝赠官之制,赠官当与生前居官品级大致相等,第六品的车骑司马如果没有特别的表现如死于王事之类,是不可能超赠三品将军的,而司马为军府上佐,车骑又是重号,如果身为车骑司马的刘恢战死于外,史书中也应当提及,不可能无声无息。因此可以推断是,车骑司马只是刘恢历官的某个阶段,不是最终任职,其最终任职应当是三品左右的*。

既然说到车骑司马,那就看看刘恢生活的年代究竟有谁曾任车骑将军。刘恢受庾翼赞赏,被王濛青目,与袁乔友善,可能还是桓温的熟人。庾翼是刘恢上司,暂且不论,其他三人年辈应与刘恢相似。按王濛公元三四五年左右(永和初)卒,年三十九,已见前引;袁乔《晋书》卷八三有传,言平蜀后与桓温分道击破隗文、邓定之叛,寻卒,年三十六;桓温晋孝武帝公元三七三年(宁康元年)卒,年六十二,刘恢则当生于西晋怀帝公元三一二年(永嘉六年),公元三四五年(永和元年)时三十四岁。据此,则刘恢也应生活于穆帝朝前后,而其为庾翼所知,出仕应早在成康二帝之时。检《晋书》卷七《成帝、康帝纪》,成帝朝曾任车骑将军者有郗鉴、南顿王司马宗、东海王司马冲,康帝时任车骑将军的只有庾冰。按刘恢如与桓温年辈相近,成帝咸和元年尚是十几岁的少年,不可能任郗鉴或南顿王宗的司马;东海王冲任车骑将军在成帝咸和九年(按拜车骑时已十二月,应在公元三三五年(咸康元年)至公元三四零年(咸康五年),当时刘恢大概是二十多岁,依其逝世年龄算来比较可能;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任庾冰的司马,庾冰于康帝公元三四三年(建元元年)加车骑将军,公元三四三年(建元二年)卒,计算起来当时刘恢应该是三十出头。但如果三十出头尚为六品官的话,似乎很难在三十六岁做到三品*,因此该篇采刘恢为东海王冲司马的说法。东海王冲于成帝公元三三九年(咸康六年)迁骠骑将军,公元三四一年(咸康八年)卒,《文章志》言刘恢为车骑司马,不言转骠骑司马,或未随府而转,而是另任他职,或即出都为庾翼僚属,故庾翼作书与桓温,赞其才略。然自此以后刘恢任职经历即难以考证。

到了这里,读者暂时放下刘恢,回头看一下刘惔的任职经历。《世说新语·德行第一》“刘尹在郡”条注引《刘尹别传》,谓刘惔曾任司徒左长史、侍中、丹阳尹。又《初学记》卷十一引何法盛《晋中兴书》云(《太平御览》卷二二零所引同):刘恢,字真长。少清峻。与王濛为中书郎。时人以濛比袁曜卿。以恢比荀奉倩。这里“刘恢”显然是“刘惔”之误,则刘惔又曾任中书郎。

按《宋书·百官志》不言司徒长史官品,但言诸公府长史秩千石,从事中郎六百石,而公府从事中郎第六品,意公府长史司马应不低于第六品。桓温的谋士郗超自中书侍郎转司徒左长史,中书侍郎(即中书郎)五品,且于《宋书》所载晋官品中列于五品前列,则可知司徒左长史不低于五品;又前引王濛以司徒左长史求为东阳,晋制,郡国守相皆五品,东阳又非大郡,似亦可证明司徒左长史为五品官。依上文推测原理,刘惔为司徒左长史亦当在成康二帝时。成帝朝曾任司徒的只有王导和琅邪王司马岳二人,康帝时未任命司徒。按司徒府与他府不同,虽无司徒亦置长史及属僚,盖因其事务繁多,不可一日或缺。因此刘惔究竟为何人长史并不重要,但其在成康二朝间任此职则确定无疑。

在任司徒左长史之后,刘惔任过侍中、丹阳尹,按照《晋书》卷七三《庾翼传》记载,尚曾任征虏将军、义成太守、监沔中军事。作者认为刘惔应是先任侍中,然后以征虏将军出镇沔中,而非由司徒左长史直接出镇,原因在于东晋文武换职时尽量力求官品一致,如要鼓励文官任武职,军号相对原官或许会有所提升,但幅度有限。《晋书》卷七九《谢尚传》云:迁会稽王友,入补给事黄门侍郎,出为建武将军、历阳太守,转督江夏义阳随三郡军事、江夏相,将军如故。

按《宋书·百官志》黄门侍郎第五品,建武将军为“五武”之一,第四品,这大概是由于谢尚“辍黄散以授军旅”、行为值得鼓励的缘故,但也不过提升一级而已。刘惔出镇沔中,所带征虏将军军号在第三品,与侍中同阶,而司徒左长史据前推测应在第五品,一个五品官员骤以三品将军出居要地,未免资望太轻。然而,如果刘惔之前经历过侍中一职的话,这一迁升顺序就可以获得解释,因为侍中为清要之任,常在帝侧,位望甚重;又司徒左长史迁侍中的记载虽未检得,但郗超自司徒左长史迁散骑常侍却见于本传,而晋朝散骑常侍位望甚重,位次侍中而已,不似南朝之轻,则以司徒左长史迁侍中亦无不可。自此再以侍中加重号出镇沔中,也就顺理成章了。因此作者主张刘惔的升迁路线是中书郎——司徒左长史——侍中——征虏将军、义成太守、监沔中军事——丹阳尹。

不过,刘惔的历官也有问题,刘惔尚主后以驸马都尉奉朝请,见《晋书·职官志》,之后历官记载就直接从见于《初学记》所引《晋中兴书》的中书郎开始,可是驸马都尉虽然官第六品,但与中书郎这一要职之间轻重悬异,而中书郎关掌机要,并非仅凭某个权臣的意愿就可以超越用之,虽然刘惔声名极隆,也没有自驸马都尉奉朝请直升中书郎的道理。于是在刘惔的历官次序中出现了一个断层。然而,如果把刘惔与刘恢的历官结合起来看,就完全可以解释了。刘恢曾任车骑司马,这个位置正好与驸马都尉同是第六品,而且车骑司马为重号将军军府僚属,以此而言则不为轻;东海王冲为帝叔,位尊而无实权,以此而言亦不为重,正处季孟之间,刘惔自驸马都尉迁升车骑司马,其位稍重,于理可通。以年龄计之,刘任车骑司马应在其二十余岁时,也可证明此点。其解车骑司马后出都为庾翼僚属,深得庾翼好评,而不久还为中书郎,又是自六品晋至五品,似乎可以认为是受到庾翼赏识的结果。之后刘历迁司徒左长史、侍中、征虏将军义成太守监沔中军事、丹阳尹,终于丹阳尹任上,而丹阳尹正是三品官,与所赠前将军品级严密契合。这才是作者认为刘惔与刘恢为同一人的最重要原因。

另外,刘恢与王濛、袁乔、桓温等人相友善,袁乔姑且不论,王、桓也都是刘惔的好友。按理说,刘恢与刘惔同为沛国刘氏子弟,年龄相近,交友亦相类,又皆能玄言,理当关系密切,但《世说新语》中却不见他与刘惔来往的任何记载。又王濛为会稽王上客,与刘惔一样交游广泛,他对刘恢作出如此高的评价,刘氏声誉必然盛极一时,但竟也找不到刘恢与其他名士交往的记录,这难道不奇怪吗?这样的奇怪现象,只能从二刘本是一人方面求得解释。

说到这里,大概还有两点疑问没能廓清。一是刘惔字真长,人所共知,而刘恢则字道生。二是刘惔在郡以无为为治,孙绰诔以“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而刘恢号称有文武才,为蕃屏高选,两人政治才能似乎也不在一个水平线上。然而这两点都可以解释。

史言刘恢字道生,与刘惔字真长不同,吴仕鉴认为是一人两字,我不同意这种说法。我认为,“道生”或是小字,晋人称人小字已成风习,无论称人者还是被称者均不以为轻*。“道生”者,是因天师道而得生之意。刘惔本籍沛国,过江居京口,沛国属徐州,而当时青徐二州滨海地带士庶多有奉天师道者,此风流布,濡染内地亦所难免,京口又多青徐流民,则刘惔家奉道也不足为奇,长辈给子孙起一个带有宗教色彩的小字,更是理所当然。

至于刘惔“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之评,实际上与王导晚年所谓“世谓我愦愦,后人当思我愦愦”之意相同,其为政方针仍是东晋开国以来王导所倡的“不存小察、弘以大纲”。这种方针的特点是“宽小过,总大纲”,以和靖致治。以此为政虽未免宽纵豪右,但于内部矛盾重重的东晋王朝而言,却非此不能保持大局的稳定,刘惔为郡以镇静信诚为治,风尘所不能移,已见前引,当是深得王导政崇简易的精髓,实际上与桓温“全欲德被江汉,耻以威刑率物”的方针也是一样的。因此不能以刘惔在郡无为即认为其是空谈之士。

能表现刘惔政治才能的事件,除其在郡以镇静为政之外,还有另外一件,即受命出镇沔中。此事现在已无直接记载,但从桓温以刘惔镇沔中一事的背景和之后情形,或许能看出一些端倪。

以襄阳为中心的沔中之地本由桓宣戍守。庾翼于康帝公元三四三年(建元元年)进屯襄阳,排挤桓宣,次年桓宣发愤而卒,庾翼遂以长子方之为义成太守,代领桓宣所部,同时留司马应诞镇襄阳,命参军司马勋以梁州刺史戍西城,对沔中地区形成严密控制。这种严密的布置,当然主要是为了形成互相支援的对外防御体系,但在荆州易手之际,却也给必须控制汉沔要地的桓温出了难题。司马勋身在西城,距襄阳略远,又是晚渡荒人,于庾氏不甚亲密,尚可通过拉拢方式解决,但庾方之作为剥夺权力的主要目标,应诞以庾翼司马出镇新得之地襄阳,可想而知是庾氏亲信将领,二人又都手握兵力,如果不能妥善处置,必然造成动乱,甚至会威胁到桓温对整个荆州都督区的控制。桓温敢于在如此时期将刘惔放在这个位置上,想必是对他的手段有一定信心。

刘惔到沔中后的行事虽不见诸史传,但想必是以极其老辣的手段迅速控制了局势,在没有伤及沔中元气的情况下解决了庾氏势力。否则次年桓温伐蜀,恐怕也轮不到刘惔后任、以江夏相监沔中诸戍并督三郡军事的袁乔担任先锋。当然,田余庆先生在研究王庾江州之争的过程中已经指出:“有许多本来只能由武装冲突来解决的问题,在现存的简括的史料中竟然都是和平过程,这很难令人相信。”但即使刘惔夺取沔中之事也属于田先生所论述的情况之列,也无损于对其人能力的估计,毕竟这种棘手问题即使武力解决也有相当难度。刘惔在解决沔中问题中的表现,也正合王濛“蕃屏之高选”的评价,与庾翼的评论和宋明帝《文章志》的记载亦能契合。

刘惔另一可为人称道的,是其出色的远见。除料桓温得荆州则不可复制以外,还有一件事也是值得一提的。《世说新语·识鉴第七》“桓公将伐蜀”条云:

桓公将伐蜀,在事诸贤咸以李势在蜀既久,承藉累叶,且形据上流,三峡未易可克。唯刘尹曰:“伊必能克蜀。观其蒲博,不必得则不为。”

桓温公元三五六年(永和二年)十一月伐蜀,拜表辄行,公元三五七年(永和三年)正月即克成都,果如刘惔之言。

把以上几点合起来,刘惔与刘恢为同一人的说法想必变得甚为可信了吧。此时门阀士族尚有生命力,名士能用兵者见于正史的即有袁乔、谢尚、王恬、荀羡等人,因此刘惔不似一般认为的那样但能清谈也不足为奇。

刘惔在沔中的时间不长,公元三五五年(永和元年)八月桓温西上,以刘惔镇沔中,次年正月何充卒,二月会稽王辅政,三月殷浩拜扬州,参前王刘二人共阻褚裒入相之语,则刘惔当是在何充逝后不久甚至逝前即已征还,其后代刘惔监沔中诸戍的是江夏相袁乔。按袁乔自徐州随桓温至荆州,初任安西咨议参军、长沙相,未到职,后乃继刘惔镇沔中,因此我有些怀疑前引“袁羊尝诣刘恢(惔)”条的故事正是发生在襄阳,然而并无根据,只得付之阙如。

五、结论

经过以上论证过程,可以推知永和名士之首刘惔并非千年以来史家所公认的清谈客,而是才兼文武、且甚有远见的政治人物。其在正史上地位不高,不是因为欠缺政治才能,而是由于会稽王以之为清谈宾友,政治上并不重视其意见,而其本身又早逝的缘故。限于对资料的掌握,该篇论述中掺杂了许多推论,不敢说确凿,仅为一种观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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