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零二年六月十三日,谷王朱穗、曹国公李景隆打开金川门迎入燕王,南京陷落。作为朱棣入城后公布的二十九名左逆文臣之一,建文帝时期的户部侍郎卓敬很快就被关进了诏狱。这座监狱虽然修建得结实,但几十年风剥雨蚀,也已显得破旧不堪了。高大灰暗的墙壁,檐间蛛网密布,雀粪斑斑,高墙上筑有了望堡和巡道,看去阴森森的。
象卓敬这样的犯人吉凶不定,或许会被杀掉,但也有可能会是囚一段时间又赦了,更何况即将登基的燕王曾有意无意地表示过很欣赏他的才华,所以卓敬入狱后倒也没受什么罪。

这天快中午的时候,两名狱卒恭恭敬敬地将卓敬请出牢房,将他带入一个大厅。步入大厅的时候,卓敬颇为奇怪。大厅里摆放着三桌酒席,而客人大多都是朱棣入城后先后公布的左逆文臣,礼部尚书陈迪、文学博士方孝孺、御史大夫练子宁、大理少卿胡闰、寺丞邹瑾、户部侍郎郭任、卢迥、刑部尚书侯泰、暴昭、吏部侍郎毛泰亨、给事中陈继之、御史董镛、曾凤韶、王度、高翔、魏冕、宋人府经历宋徵、修撰王叔英、户部主事巨敬……奇怪的是,燕王的首席谋士道衍和尚和御史大夫景清也在这里。他们俩一个是燕王的首席谋士,另一个是向燕王投降的无耻家伙,所谓道不同,不与为谋,他们俩怎么也在这里呢?

卓敬略一沉吟,然后便昂首挺胸走到景清旁边坐下,向他质问道:“今天是吹什么风,把这位‘言不顾行,贪生怕死’的景大人吹到这里来了?”

景清漠然看了卓敬一眼,对他的挑衅毫无反应。

道衍咳嗽一声。“人都到齐了,开席吧。”

说完,道衍便自顾自地吃起来。他那副模样,好象只是到酒楼吃顿饭,而旁边的众人只是酒楼中素不相识的食客而已。

众人之中,有表里如一的真君子,遵循食不语的古训,吃饭就吃饭,旁的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管;有些人却只是一股气撑着,表面上不露怯,内心却犹如猫挠一般;还有一些人修养又差一些,满腹关心自己的命运,但因为文人脸面的关系,天塌下来也必须讲究个“从容潇洒”,万事都不能带出猴急相,只好耐着性子故作潇洒地东扯西拉,谈天说地,却还要想方设法将话题引到他们所关心的事上——心里头这份折磨,简直没办法形容。

道衍基本上不说话,偶尔开口,只是劝方孝孺吃菜喝酒。景清的话也不多,但是从他的话里行间,旁人却听出点不寻常的东西来——昨天朱棣请方孝孺拟即位诏书,期间似乎发生了什么奇异的事。

于是,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方孝孺的身上。

方孝孺一脸的麻木,但是熟悉的人却可以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绝望和痛苦。不由地,众人开始向方孝孺追问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不管众人怎么追问,方孝孺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最后,大家终于从景清的口里得知了昨天发生的奇事。

震惊过后。众人连忙向方孝孺求证。方孝孺仍然紧闭着嘴。不过。从他那惨白地脸色可以看出。景清所讲述地事多半是真地。

于是。酒桌上渐渐没了声响。众人都默默想起自己地心事来。

这时。道衍放下酒杯和筷子。抹抹嘴。说道:“我代陛下问诸位一句:诸位愿降否?”

刑部尚书暴昭冷哼一声:“我等受先帝大恩。所谓一女不嫁二夫。忠臣如何能事二主?”

道衍看了暴昭一眼。正待说些什么。却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

众人顺着道衍地目光往门口望去。却发现燕王朱棣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如果不是刚刚听说了朱棣强令方孝孺拟即位诏书时所发生的异常天象,这里多数人看到朱棣都会破口大骂。然而,这个时代的人总喜欢将天命和天象联系起来,而闻名天下、性格刚烈的大儒此刻神不守舍的表情又给他们造成了强烈的心理暗示,所以,他们现在也有点拿不准朱棣究竟是不是天命所归了。

不约而同地,大家均保持了沉默。

朱棣居中坐了下去,接过随堂太监黄俨捧过的茶品了一口,扫视了众人一眼,突然一笑。

“你是以清俭知名的暴昭吧?你一开始是太祖皇帝的臣子,后来又侍奉建文皇帝,这算不算事二主呢?”

暴昭一窒,厉声反驳:“这如何能算事二主?”

朱棣轻轻一笑。“太祖是一,建文皇帝是二,如何不是事二主?”

说完后,朱棣不再理会暴昭,而是将视线移向前户部侍郎卓敬。

“卓敬,听说你秘密向建文皇帝上疏,说燕王朱棣雄才大略,智虑绝伦,所封北平又是形胜之地,士马精强,建议徙封南昌以便控制——我问你,你区区一个臣子,为何离间天家骨肉?”

卓敬放下筷子,冷冷一笑。“只可惜先帝没有采纳我的建议。”

朱棣摇摇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个时候还惹朕生气,殊为不智。朕怜你博学多才,诗词宏丽,文章奇拔磊落,所以不忍处罚你。你应该知道管仲改事桓公、魏征改事太宗的事例,他们都成了传承千古的佳话……你何不仿效管仲、魏征?”

卓敬淡淡说道:“但求一死以见故君于地下!”

僧道衍走到朱棣身旁悄声建议:“陛下,如今虽然天下已定,但战场的硝烟尚未尘埃落地。如今楚王尚强,蜀王富盛,卓敬虽然只是一介书生,却有英雄才略。如果放过卓敬,他一定会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而移檄诸王,声扬大义,据东南之饶,限长江之险,鼓舞豪杰,起兵作乱,那时候陛下即便想睡个安稳觉也未必能够。放过卓敬,岂不是养虎为患?”

朱棣知道僧道衍与卓敬有过节,所以将这些话当作耳旁风。卓敬有才华有名声不假,但道衍说得也太夸张了些。靖难之役持续了四年,在这四年里,有实力的王爷谁站在建文帝那边?建文帝活着的时候楚王、蜀王等人都只是老老实实地保持着中立,难道在建文帝失败之后反而会跳出来找死?

朱棣不是什么滥好人,即便没继承明成祖的记忆、知识,他也并非对封建社会皇位争夺的残酷性毫无所知。只不过,朱棣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实在做不出那么残暴的事——即便不搞株连只杀这些建文帝的死忠之臣,朱棣也不忍心。

这些可都是极为稀罕的忠臣啊!

当然,将这些人随随便便放了也是绝对不行的。不说这样会惹得忠于朱棣的大臣强烈反对,就事情本身而言,那些建文帝的死忠之臣被释放后未必会感恩待德,反倒是继续造反的可能性更大。虽说朱棣并不认为这些文臣能够推翻他的政权,不过,他们多少也能闹出一些麻烦。这种不利于国家稳定的事朱棣自然不会做。他只是不忍心大肆杀戮而已,并不是傻子。

这些人放是放不得的,杀呢,又不忍心。对于这个两难的问题,昨天朱棣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总算想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

据《明史》卷306记载:永乐元年,内官监李兴奉敕往劳暹罗国王;永乐元年(1403)九月,“遣中官马彬等使爪哇”;十月,又派内官尹庆往印度诏谕古里诸国……由此可见,在郑和下西海之前,明朝的航海能力就已经很不错了。

不忍杀,又不能放,那就流放呗。

在中国,以前流放最远的地方是海南,但既然明朝的航海能力很强,那干脆将他们流放到海外去得了——顺便还可以搞搞殖民。

等造了长138米、宽56米的巨型宝船,有了更多航海经验后,将这群冥顽不化的家伙流放到非洲甚至美洲都可以,但是目前嘛,马马虎虎把他们流放到菲律宾就算了。反正菲律宾离得比较近,而且现在还没有统一的国家,顶多就是些比部落大不了多少的小国。其中稍大一点的苏禄国,人口也才八十万(1),还分为东苏禄、西苏禄、峒苏禄。相信给这些移民配些质量好的武器,做好充分的准备,在菲律宾站稳脚跟不是什么难事。

明成祖公布的左逆文臣名单前后两次只不过五十余人,但是用瓜蔓抄搞诛十族、诛九族、诛三族、诛全族等方法迫害、杀戮的人数字难于统计。

“文职奸臣”及其族人在明成祖的迫害下,死亡人数或许少于朱元璋搞的郭桓案和胡惟庸案,但应该不会少于空印案和蓝玉案——说起来,这么多人用来移民该多好?

朱棣环视众人一圈,缓缓说道:“朝中奸臣蒙蔽建文皇帝,变乱祖宗成法,朕为了清君侧不得已起兵靖难。朕本意只是为了维护祖制,谁知进入京师时,某些奸臣居然丧心病狂火焚皇宫,导致建文皇帝在混乱中蒙难。朕原本一心一意只想当个逍遥王爷,可如今四方未靖,国家需要成年长君,朕只得勉为其难担下这个重任,为维护江山社稷尽一份力。”

“建文皇帝有二子,长子文奎在建文皇帝蒙难之日亦不知所终,只遗下仅两岁的次子文圭。为了江山社稷,朕不得已当这个皇帝,却亦深怜建文皇帝遗孤的处境,因此打算在海外另建一国,让文圭担任国王。”

此前毫无生气的方孝孺突然抬起头,直愣愣地盯着朱棣。

“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朱棣淡淡一笑,然后对众人说道:“你们或是离间天家骨肉,或是变乱祖宗成法,均罪在不赦。按照国法,纵使诛全族、诛三族、诛九族甚至诛十族也不为过!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也有矜悯尔等性命之意……你们虽乱国法,但毕竟忠于建文皇帝,相信你们为了建文皇帝的遗孤会尽自己的努力。所以,朕打算派遣你们到海外建立一个王国。”

听到这里,有些人仍然无动于衷,有些人则微露喜色,而有些人则强压怒火。对这些人,朱棣是既敬且惜的。为了追求心目中的正义、真理,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可以称之为忠烈之士。在这群人当中,无视自己生命安危的只能算是普通行为,那些较为偏激固执的,甚至连亲人朋友的性命也绝不顾惜。

不过,这些久经宦海精明透顶的人尖子都明白一个道理:到目前为止,朱棣还没有大开杀戒。而一旦触怒朱棣导致其开了杀戒,朱棣很可能会收不住手,接下来多半会掀起一片血海腥风进行疯狂杀戮。太祖皇帝办胡惟庸一案,前后受牵连而被杀者达三万多人;办蓝玉一案,大规模的清洗和株连导致一万余人丧命。在场的“文职奸臣”中有很多都亲身经历过那个“上朝时与妻儿诀别,下朝回家后庆祝又多活过一天”的恐怖年代,用心有余悸来形容绝不为过。

“文职奸臣”们没有反对朱棣的建议。因为,他们需要考虑建文帝遗孤的性命安危。无论他们怎么骂,朱棣将会坐上皇位已经是无法更改的事了。若是激怒了朱棣,万一建文帝遗孤因此丧命,自诩为建文忠臣的他们绝对无法承受——如果因为激怒朱棣而导致建文皇帝遗孤丧命,后世之人又会对他们做出什么样的评价呢!

看到多数人敢怒不敢言的表情,朱棣微微一笑,说道:“别人可以去海外,方先生你却暂时不能去。”

方孝孺怒目圆睁。“先帝对我有知遇之恩,我理应对先帝的遗孤尽自己的一份力,为何不让我去?”

“建文皇帝的儿子年纪尚小,未必受得了海浪颠簸和开拓之苦。这样吧,建文帝的三个弟弟吴王朱允熥、衡王朱允熞、徐王朱允熙未尽亲王职责,不为无过。朕将他们分别降为广泽王、怀恩王、敷惠王,令他们三人在文圭成年之前,暂代其监国。待文圭成年之后,再由方先生护送其去海外就任国王……在此之前,方先生就留下来担任文圭的老师吧。”

让朱允熥、朱允熞和朱允熙共同监国其实是一个伏笔。这样做,是为了让忠于建文帝的势力能够相互制衡,免得某些建文忠臣会头脑发热,将来学倭寇那样骚扰沿海。别看表面上建文帝的弟弟们都是靖难之役的受害者,但一个核心和三个核心的效果却绝对不同。如果真有谁发疯想骚扰沿海,朱棣只需只一纸诏书,岛上三个华人势力要么会相互之间打起来,然后将闹事者交出来。当然,将来文圭去就任国王会更热闹……

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是更好?

将方孝孺留下来还有两个理由。一是朱棣还指望方孝孺给他拟即位诏书。之前方孝孺宁死不肯拟诏,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心中有了寄托和希望之后,他难道还会那么倔强?估计会低头的。第二个理由,则是指望方孝孺给忠于建文帝而且仍然带兵抵抗的铁铉等人传话,说服他们别闹了。方孝孺如果肯低头写诏书,自然不会拒绝写劝降书。

方孝孺低下头思量了半天,同意了朱棣的条件,因为朱棣的建议确实很合理。海上颠簸,若是让年仅两岁的文圭出海,没准这个小孩会在海上一命呜呼。如果所有忠于建文帝的大臣都离开中原去开疆扩土,谁来保护建文帝遗孤的安全呢?

“你们都各自做好准备吧,别上船之前又反悔——对于反复小人,朕是绝不会轻饶的。”朱棣站起身,环视一圈,然后盯着景清沉声道:“你也与他们同去。”

景清只觉得头一阵阵眩晕,脸色苍白,手也微微抖动。但他毕竟思维敏捷,城府也深,因此故作镇定地建议道:“陛下,臣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且未习兵书。若论带兵,臣不如武将;若说监视,臣不如锦衣卫。求陛下收回成命。”

朱棣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讥笑的神情。“朕为何要监视他们?如果怕麻烦,把他们杀个干干净净岂不干脆?朕之所以派你去,只是因为你心系建文皇帝而已!”

“……不把你送到海外去,难道等你犯下谋逆之罪然后再诛你九族?!”

朱棣最后一句话声音虽轻,在景清的耳中却不啻于雷声自耳边压迫着滚过。景清下意识地准备奋力一搏,然而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动作,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即被朱棣身旁的随堂太监黄俨制住。

黄俨之前早已得到朱棣的密令,尽管不明白其中缘故,但这并不妨碍他执行朱棣吩咐的任务。制住景清后,黄俨随手一扯,只听见“哗啦”一声,景清所穿的朝服已被撕破,里面的绯衣和腰间所藏短剑全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厅内一片寂静,众人象是见了鬼一般直愣愣望着景清,很多人都暗自悲叹:完了,吾命休矣。

朱棣哼了一声,森然道:“你既未做出谋逆的行动,此时也并非朝堂之上,腰藏短剑亦可辩称防身之用……这总比将来为故主报仇,被朕命人打掉牙齿、割去舌头、处以‘磔刑’、诛灭九族且转相攀染要好得多……和他们一同去吧,有这份心志,不如好好为建文遗孤尽心尽力建立一个王国。”

说完,朱棣头也不回地离开大厅。

厅内的众人用复杂的目光望着朱棣离去的背影。在他们的印象中,朱棣此人性格残忍心狠手辣。今天朱棣亲自前来劝说他们并为之指明了一条活路,在迷惑不解的同时,他们不是不庆幸的。当景清身负利刃的事情暴露时,胆气略逊的人觉得腿肚子都开始抽筋——在他们看来,任何一个皇帝遇上这种事都会暴怒不已,而自己,大概难以逃脱“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命运了。

然而令他们想不到的是,朱棣并没有雷霆大怒,反而为景清的行为进行了开脱。在劝说景清应当为建文遗孤尽力之后,朱棣竟然就这么自顾自地走了。

厅里的“文职奸臣”们全都面面相觑。有些人完全不能理解朱棣的行为,因此彻底陷入了迷惑;有些人因为自己从鬼门关逛了一圈又回来而庆幸不已;有些人则仍旧坚持认为,篡位奸人无论表现得多少和善,却绝不可能有什么好心——朱棣肯定怀有什么奸恶的目的,只是他们暂时猜不出来而已;当然,也有少数几个人被朱棣表现出来的宽广胸怀所折服,如果不是朱棣刚才所说的“对于反复小人,朕是绝不会轻饶的”仍旧余音未消,恐怕这几个人已经跪伏在地大声认罪了。

与大家想象的不一样,朱棣离开大厅时心情其实是很愉快的。

首先,通过历史,他早就知道景清会这么做。没有受到惊吓,情绪自然也就不会失控。

其次,朱棣并不反感这种为故主报仇而不惜舍身的忠义之士,甚至还有些欣赏,所以对景清也就没什么愤怒的感觉。

最后,昨天那个令他困扰了半天的问题看来已经完美地解决了,他没唱一嗓子“今儿很高兴”已经很不错了。

注1:80万人口说多不多:同期南京人口至少有50万,宋朝时某些城市更是多达百万。然而说少也不少:同期英国人口似乎只不过200万;北美十三州打响独立战争的那一刻,人口不过300万。

1754年,苏禄国王上表请以苏禄国土地、丁户编入中国版籍,乾隆帝婉言谢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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