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三月春,西山村,顾家小院。
文怡放下手中的账册,微笑地看向张叔,眼中露出嘉许之色:“真不愧是张叔,事事都办得周到。”

张叔高兴得眯了眼,搓了搓双手,笑道:“小的不过是照着老夫人、小姐的吩咐去做罢了,可不敢居功!”

文怡笑着摇摇头:“谁家管事不是这么做的?怎的不见别人家都能家业兴旺?能做到管事的,不是长年在主人家身边侍候,便是家生子弟,可有的太过愚笨不会办事,有的寸功未立,却仗着主人的势四处惹事生非,有的自以为精明,糊弄了主人,从中谋利,主人家还打着饥荒,他家里却是金山银山……多少大户人家,都是败在这些小人手里!当日祖母将张叔提上来的时候,也不是没人说过闲话,也有荐人过来的,祖母一概不应,只信张叔一人。如今怎么样?到底是张叔能干,才叫那些人打了嘴,从此再不敢小瞧你了!若当初用了别人,今天是个什么情形,还不知道呢!”

张叔生平最得意之事,就是被提了管事,又把主人家的产业料理得红红火火,虽然他心里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听命行事,大多数决策都是卢老夫人与九小姐文怡定下的,其中又以文怡为主力,因此一直对两位主人满怀感激,但眼见着六房家业越来越兴旺,他参与其中,也生了几分自得。不过他为人老实,听到小姐夸他,得意之余,也红着脸道:“小的是托了老夫人和小姐的福!当年咱们宣和堂是个什么情形,人人都看在眼里的!自打老夫人和小姐买了这处田产,又买了药香谷,细心料理着,熬了几年。如今每年光是出产的粮食、瓜果蔬菜和药材,就有八百多两入息!今年坡上的果林也能打果子了,这又是一笔。再加上去年年下从舅太太那里接手的西南坡地,眼下已经翻过土了,马上就要播种,到了秋天。又是一笔产出!从今往后,咱们家再不用愁了!外头的人知道了。谁不夸老夫人睿智精明,小姐聪慧能干的?!”

文怡笑笑,并不在意:“外头的人不过是面上情儿,说几句客套话罢了,八百多两的入息,说出去还不及长房一个零头,谁家会看在眼里?如今还是开头呢,且看以后吧。”

张叔听了更高兴了,兴奋了好一会儿。才按捺下来道:“是,小的听小姐吩咐!”

文怡命丫头将账本放入里间的镜匣,上了锁,又接过钥匙贴身放好,方才道:“昨儿我进城给舅舅舅母请安前,托张叔办的那件事。不知怎样了?”

张叔忙肃然道:“是,已经照小姐的吩咐去清点过了,咱们家库里还存有八万斤的红薯,本是预备做种的,因小姐吩咐今年西南坡改种玉米,因此还放着没动,只等农忙过了。四五月间青黄不接时,正好卖出去。”顿了顿,有些犹豫,“小姐,那玉米只听说北方和山地里有人种,咱们平时也极少吃它,为何小姐要改种它呢?”

文怡淡淡地道:“今年开春后,雨水如何?”

张叔想了想:“少!开春至今还没正经下过一场呢!只有两天飘了点雨丝,其他时候倒是出太阳居多。”忽地心下一惊,“小姐的意思是……”

“天时如何,我等凡人谁也不知,只是听村里的老人说,今年雨水怕是要比往年少。玉米虽不中吃,却要比别的庄稼耐旱些,又长得快,若是顺利,夏天就能收了,到时候补种一茬玉米,或是改种瓜菜也行。如此轮种,咱们一年能多得好些粮食呢。本来红薯更耐旱,只是长得慢,春天种了,要秋天才能收,倒不如改种玉米。这些年大表哥一直让人在西南坡种红薯,已将地养肥了,想必出产会更多。”

张叔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小姐说得有道理!虽说如今还没见旱象,但就冲玉米长得快这一点,改种它也是好的!红薯也不大中吃,价钱更贱,但玉米倒还有人喜欢,运到康城去更好卖呢!”

康城是大港,人来人往,南北商贩齐聚,自然有不少人口味与本地不同。但文怡的用意却不是为了卖钱,在她记忆中,今年太平江沿岸都有旱情,连东江中下游也要受影响,入了秋后,便少见雨水,有些地区甚至连旱半年!许多田地颗粒无收。她不过是见玉米收得早,产量又高,才改种玉米的。前世里,这回旱情导致了民乱的发生,她没法将消息传出去,让世人警醒,只能尽她所能减少自家的损失了。

想到这里,她又问:“我年下说的……雇人在村里多打几口井的事,你可有了章程?”

张叔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件事,便答道:“如今大家都在忙农活,只等过了这一阵再说。小姐,虽然今年雨水少,但如今才到春天呢,不是有人说春雨贵如油么?入了夏就有雨了,未必真的会旱,您别担心。”

文怡心下苦笑,不好告诉他实话,便道:“你只要别忘记这件事就好,四五月间,正是农闲,若是村里有壮劳力不用忙着种菜种豆,你便将他们分编成几队人马,分给工具,叫他们在村前村后多打几口井。再叫他们跟外村的亲戚们打招呼,凡是有能力的,也多打几口井吧,若是今年真有旱情,早早预备下,也免得事到临头慌乱。”顿了顿,“咱们家的长工打井时,吩咐他们多打深井,打好以后叫人仔细看好了,别叫人胡乱用水。要紧的时候,有钱也换不来呢!”

张叔虽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慎重,但还是一一应下了。

文怡又道:“至于库里清点出来的红薯,你好生叫人料理了,细细存起来,别叫霉坏了。同时在外头放话,说凡是无力买粮种的人家,均可前来立契,只要秋后收获时,上缴二成的产出。咱们就把红薯赁给他们播种。先到先得,但一家至多只能拿二百斤,不许多拿!”

张叔惊道:“这……这不等于是白送么?!小姐,如今没钱买粮种的人家可不少,上个月咱村里不就有几家因为闹了饥荒,不得以求着咱们家把地接过去么?小姐好心。许他们继续耕种田地,过三五年把地钱补上。就仍叫他们把地契拿回去。可他们是一个村里的乡亲,帮帮忙倒没什么要紧,外头的人家又与咱们什么相干?他们又不把地押给咱们家,若是他们没有收成,咱们家不就亏了么?!”

文怡却一心要设法将平阴一带因旱情受害的农户尽可能减少,只要民乱不成,熬过一年,明年就好过了。平阴县地方不大,太平山周边的几个村子就占了县下所有村镇的一半。她虽然能力有限,却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原本她试过好几回劝舅舅一家移居康城或平阳,都没劝动,大表哥反而因为身体好转,入了平阴县学读书,今年要参加秋闱。真真是雷打不动!她实在是没法可想了,总不能直接跟他们说,平阴城今年要闹民乱,叫他们快搬走吧?!

她暗暗叹了口气,道:“我心里有数,几万斤红薯于我们而言,卖得的银子有限。但穷人家得了去,不种可以作口粮,种了就有机会得出产,这东西耐旱,说不定遇旱也能熬过去呢?你只当我是在行善积德好了,就以祖母的名义把话放出去吧。”

张叔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勉强应了。文怡又嘱咐了几件事,方才让他退下。

大丫环紫苏捧着一个捧盒进来,道:“小姐,奴婢不明白,别人家行善积德,施粥舍药是常见的,也有人修桥修路,或是收养孤寡。象小姐这样,平白将红薯送人,却是从未见过呢!”

文怡笑笑,没说话,身旁的另一个大丫环冬葵白了她一眼,笑骂道:“呆子!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舍了种子叫人耕种,将来收回来的红薯,咱们家只要二成,剩下的都是他的,人家有了盼头,谁不愿意花力气?!又不用他出本钱!红薯这东西产量大,别以为咱们只收二成就亏定了,说不准还会大赚!这样又能得利又能得好名声的事,只有小姐才能想出来,偏你这呆子想不明白!”

紫苏也不生气,细细一想,似乎有些道理:“我明白了!别人施粥舍药,不过是一捶子买卖,今天得了,明天不一定会有,不象舍种子,庄户人家拿了种子回去,知道将来必有收获,一家子都能安下心来,若实在没了粮,红薯也能吃,他们就不会饿死。”朝文怡笑了笑,“老夫人平时没少做善事,可就算给庙里舍再多的香油钱,也不如小姐救的人多呢。”

文怡听得好笑:“少拍我马屁了。我知道自己今年是要赔本的,不过是尽一份绵薄之力罢了。横竖家里不少吃穿,只当是回报乡亲们这几年的关照好了。”她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便问紫苏:“你拿的盒子是什么?这不是咱们家的东西吧?”

紫苏忙将捧盒放到桌面上:“这是表小姐差人送过来的,说是她今儿新学做的点心,让小姐尝尝。”

文怡失笑:“昨儿才听说她要学做,今天就能送人品尝了?真有够快的,只不知道滋味怎样?”她打开盒子,见里头四个小格,分别装了四样点心,其中一种最好认的,能知道是豌豆黄,却是切得歪歪扭扭,有一块还碎了,另外三种一点都认不出是什么东西。文怡一时迟疑,不知道该不该鼓起勇气去尝试。

冬葵抿着嘴笑了笑,瞥了紫苏一眼:“有你爱吃的豌豆黄呢,快替小姐尝一口吧!”

紫苏恨恨地拧了她的脸一把:“你这小蹄子,平时不是常说自己最忠心么?怎的这时候不见你好好表白表白?!”

文怡犹豫半天后,终于伸出手拿起一块豌豆黄,惊得两个丫头低叫出声:“小姐!”她看了她们一眼:“以表姐的性子,若不是做得最好的,她也不会叫人送过来,应该……不会有大碍。”说罢大着胆子掰下一个小角,吃了下去,沉默半日,方才松了口气:“味儿还好……”

紫苏与冬葵都放松下来,前者忙忙盖好捧盒。笑道:“小姐吃过就好,如今快到饭时了,再吃点心,回头吃饭不香的。奴婢先拿下去,这就跟来人说,小姐吃了觉得味儿还好。”

文怡笑着看她出门。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冬葵:“今年酿的果酒可送过舅舅家去了?”见冬葵摇头。她咬咬唇,便吩咐:“叫人尽快装车,送过去吧,大表哥那里的供给不能断。还有……叫人打听一下,他在县学……过得如何?有没有不如意处?”

冬葵疑惑地应声,出去叫人了。文怡坐在桌前,思量半日,终究只能叹了一口气。

可惜文怡的明示暗探都付诸流水,聂珩在县学过得很如意。还结识了几个谈得来的朋友,加上身体好转,功课也很顺利,舅母秦氏还打算今年给他好好过一次生日呢,聂珩以学业为由,好歹劝住了。但也免不了自家人办了一桌酒,文怡因为农忙之事在西山村小住,也被请了去。

次日回到西山村,文怡心情有些黯然,想到昨夜席间舅舅与大表哥脸上的喜意,她便没法开口再劝他们迁居。还好派送红薯的事进行得挺顺利,七天过后。共有三百多户人家领了红薯回去,其中两百多户是太平山周边村子的人。文怡暗地里打听他们家的土地,总共也有五六千亩,虽是杯水车薪,却也聊胜于无。她又命张叔将库房里剩下的四千多斤红薯保存好,预备将来做救济粮,然后让他带着有闲的劳动力去打井了。

把这些事都忙完后,文怡正打算带人回顾庄去,看守药香谷的家人忽然来报:“萧老大夫今儿叫徒弟小柳来,领走了三十七种药材,每种五斤。小柳又领来一个小子,说今后就让那小子来领药,他跟小罗不再来了。”

文怡听得一惊:“怎么回事?!以前一向是他们领的不是?”

那家人道:“是,之前三年多的时间,一直是小柳和小罗两个人来领的,但听说小柳要出师了,小罗也有事要回家,因此萧老大夫另寻了一个药僮来接手。”

文怡惊诧不已,正沉思间,紫苏插嘴问:“我常听人说,学医的人没个十年八年也出不了师,那柳后生怎的才学不到四年就能出师了?!”

家人却不知原因,没法回答。文怡心下有数,那人学的不是医术,而是兵法,三年多也不算短了……

这些年,除了开始的时候,她跟那人还能见上几面,后来大了,便只能从旁人那里听到对方的消息。虽然不能常常相见,但三年下来,她已经习惯了,有个人会定期去药香谷,偶尔跟看守的家人说起几个养身的方子,然后她就会按着方子做些汤水,或是送给祖母,或是自己用了。逢年过节,便备下三份节礼,叫人送到萧老大夫那里去,当中有衣裳也有吃食,她都细心关照过。有时候,她也暗暗心生惊惧,觉得自己在做一件不合规矩之事,但又觉得两人之间坦坦荡荡,无事不可对人言,便将惊惧强自压下,照旧行事,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如今却忽然听说,那人要出师了,那出师以后呢?!是不是……就要去奔他的前程了?

文怡犹自纠结着,却不知此时的太平山天王顶上,柳东行正向萧异磕头辞行。

萧异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多说什么了,你是个聪明孩子,只是心性偏激了些,几年下来,倒没见你生过什么不好的念头。能教你的我都教了,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你去吧,今后在外头,不要提起是我的学生,我也不会认你。”说罢扭头过去,径自捣药。

柳东行郑重向他磕了三个响头,便退了出去,才出了门,就被罗明敏拽到偏僻处,劈头就问:“你忽然要走,是不是跟上回出门时遇见的那几个人有关?!”

柳东行沉默地扭开了头,罗明敏泄了气,忿忿地道:“这回你叔叔婶婶又要叫你回去任他们使唤了!若你下了山能奔前程去,我也不说什么,没想到却是这样的结果!”他泄愤地踢开一块山石,忽然想起一件事:“说起来……你已经十八岁了!回去以后,说不定便要定亲,你……”有些迟疑,“你心里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柳东行淡淡地道,“这是一辈子的大事,我已经拿定了主意,不会叫他们任意摆布我!大不了鱼死网破!”

“怕是不行吧?”罗明敏叹息一声,“你叔叔是族长,他开了口,谁会替你说话?闹大了,吃亏的是你。”顿了顿,眼睛一亮,“哎,你说……要是他们夫妻说的亲事你也能接受呢?我记得……顾家那丫头就是你婶娘的侄女儿不是?”

柳东行皱皱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熟悉的纤弱身影,想起那人眉间的坚毅神色,他不由得眉头一展,认真思索起这件事的可行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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