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几天,新管会抽调了十来名干部,在张劲带领之下,与城关镇麻镇长一起走村入户,了解村民要求,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达成了几个协议:一是在新管会的企业中,优先安置适龄青年进入工厂,工厂建好以后,原本就需要劳动力,这是双方皆大欢喜的条款;二是安置房底层门面采取抽签方式来决定所有权,而不能由村干部来划分,这一条也基本符合公平原则,双方都同意;三是及时将补偿款一次性付清;四是村民全部转成城市户口,在上学、参军、参加工作的机会上,与城市居民一律平等。
这四条协议签订以后,村民情绪才慢慢平息下来。

此时,公安局案侦工作也取得了突破进展。突破过程很偶然,在当天发生冲突的时候,易中成拿着相机去拍照,因为他在拍照,就成了村民主要攻击对象,被石块击中的时候,手指无意识地按了快门,相机恰好清晰地拍到了行凶者。

易中成被打伤了,相机还挂在脖子上,一同送到了医院,所以一直没有来得及冲洗,当照片洗出来以后,大家惊奇地发现了照片中有一人正在扔石头。

新管会诸人经过反复商量,还是决定采取一手硬一手软的办法,既要向村民进行妥协,又要依法办事,否则以后局面很不好控制。经县政府同意,派出所在深夜对扔石头的中年人采取了措施。

这个中年人看到照片,倒是供认不讳,被治安拘留十五天,民事部分则不了了之。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基本上风平浪静,但是恰有好事者,又将此事捅在报纸上。

事发当日,沙州市政协委员、沙州中学语文教师粟家豪恰好在粟家村父母家中。他父亲在拉扯中鼻子被打破了,满脸鲜血的样子看上去很是恐怖。出于义愤,粟家豪暗中进行调查,将村民围攻新管会事件、安置房停工的状况、大客车接送新管会上班的情景,统统融入笔端。

粟家豪文笔很是不错,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他以《失地农民将去往何方?》为标题,在沙州市政协的内部刊物上进行了登载,在政协委员中引起强烈反响。

为了扩大影响,一位政协委员将此文推荐给了《岭西日报》。《岭西日报》的主编觉得这篇稿子很有现实意义,符合整顿开发区的大政策,决定派人到新管会进行深入采访。段英到主编办公室去交稿,无意中见到了这个稿子,急忙在僻静处给侯卫东打了电话。

侯卫东得知这个消息,赶紧派杨柳到县政协,在政协办一大堆报纸中,将这篇不起眼的文章翻了出来。

“完全是以偏概全!第一条,补偿金过少,这和新管会有什么关系?这是沙州市政府制定的补偿标准,我们违反标准,到时财政不拿钱,新管会能往里贴钱,敢往里贴钱吗?说白了,新管会只是执行市政府的决定。”

“第二条,在新管会大院动手打人,更是扯淡。住院的六人全是赖人的,都是些轻微的抓伤,只有研究室主任易中成是货真价实的重伤。”

“第三条,我就在这里说说,到外面不能说。益杨县要发展,要工业强县,没有土地是万万不能的,土地是发展的基础,人地矛盾是全国性的矛盾,也不是益杨一家独有,不改革,不搞大开发,益杨矛盾肯定要少得多,但是永远也不能得到发展。”

……

看着侯卫东气呼呼的样子,张劲反而觉得有些稀罕,暗道:“侯卫东一直挺沉稳,今天才有点年轻人的冲动劲。”他摸着微微秃顶的脑袋,道:“新管会是黄泥巴落到裤裆里,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政协报影响小,如果出现在《岭西日报》上,新管会就出大名了,会给县委、县政府的工作造成被动。”

侯卫东想了想,还是决定通过段英这条线来做工作,道:“我在《岭西日报》有朋友,先给她去个电话,掏掏底细,再作对策。”

“喂,我是侯卫东,这事你打听到没有,报社一般规矩是什么?我好有个准备。”

段英的办公室里只有一人,其他两位记者一早就出去了,她说话随便许多,道:“一年来,你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自从有了一次亲密接触,段英好几次在梦中与侯卫东亲热,可是她与小佳是好朋友,总有着不小的心理障碍,强忍着没有给他打电话。经过了从益杨到岭西的曲折路,她的人生观变得很实在,清楚知道与侯卫东的距离,选择了放弃,保持了距离。

侯卫东对段英的感情要复杂一些,他和李晶在一起,基本上没有心理负担,精神上、肉体上都很享受,但是和段英在一起,他总有心理上的阴影。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和段英做爱像是最后一次一样,弄得惊天动地,气吞山河。

记者

段英坐在桌子一角,一边用脸夹着电话,一边翻着采访记录,道:“开发区占地是全国性的热点,国家三令五申不准侵占耕地,《焦点访谈》也做过几期节目,按主编的意思是要好好挖一挖,弄点有深度的报道。”

“我们在基层忙死累活,是为了地方发展,地方发展了,老百姓是直接的受益者。如今省里有意让各地竞争,谁也不想被甩在后面,一步落后,步步落后,这是财富的马太效应,在县域经济上同样如此。”

段英笑道:“新闻就是要吸引眼球,如今土地问题是热点,我们主编政治头脑很敏锐,当然不会放过。”

“你们是直接采用那篇稿子,还是派人下来?”

“按惯例,会派人下去进行深度挖掘。”段英明白侯卫东的意思,道,“想做工作吗?我帮你打听着,看这次派哪几位记者下来,我先声明,有些记者能做工作,有些不行。”

从业已是三年多,段英对新闻行业的行规颇为熟悉。同许多行业一样,新闻行业有很多光明的事,这是主流,但是同样存在许多暗箱操作的地方,有些地方花钱上稿,还有些记者特意到各地去寻找阴暗点,然后和当地政府讨价还价,如果当地政府屁股没有擦干净,多半会花钱买平安。

探听了消息,侯卫东对张劲和章湘渝道:“据比较可靠的消息,《岭西日报》要派调查小组到新管会。”

张劲吃过媒体的亏,对记者向来没有好感,道:“这些记者吃饱了撑的,我们做事都有政策依据,更没有违法乱纪的事情,他们能查出些什么问题?”

侯卫东道:“不要小视媒体,捅出去以后,小事也就成了大事,对新管会的整体形象不好。如今粟家村形势已经好转,我们就算付出些代价,也要把这篇新闻稿件制止住,这篇新闻稿子一出,说不清楚还要出现什么乱子。”

张、章两人是副职,权力小些,肩上的责任自然要轻些,发完了牢骚,等着侯卫东决策。

侯卫东做了三点安排:“第一,我到宣传部找刘部长,给他汇报此事;第二,张主任继续推动工作,趁热打铁,将粟家村的扫尾工作完成,不能因为一篇新闻稿影响了工作进度;第三,章主任要抽些干部出来,包括粟家村的干部,统统派进村去,只要有人来采访,立刻报告我。”

章湘渝道:“放心,我一定严防死守,不让鬼子进村。”

安排了应对措施,侯卫东便拿着那份政协报去找宣传部。刘军是宣传部老部长了,虽然进城已久,依然黑瘦如初,与刘坤白嫩的脸庞相比,倒也相映成趣。他把眼镜戴上,专心地看着那张《沙州政协报》。放下报纸,取下眼镜,问道:“这文章反映的是不是事实?”

“绝大部分是事实,只是选取的角度不对。”

刘军道:“不是角度不对,而是立场不同。我们是站在县政府的角度观察这个问题,老百姓是站在自身利益来看问题,记者是站在新闻角度来看待问题。这份政协报是机关内部报刊,这张报纸影响小,问题不大,而且已经发出来了,不用理会它。”

段英曾是刘家的准儿媳,侯卫东在汇报工作的时候就隐瞒了她的名字,道:“这篇文章的作者是沙州市政协委员,我们与他接触的时候,他无意中透露《岭西日报》对这篇文章感兴趣,有可能要派记者下来。”

刘军这才明白侯卫东的主要意图,应对媒体是挺麻烦的事,他经常为此头疼,想了一会儿,道:“沙州媒体与我们都熟悉,部里说话有一些作用,省报记者却未必买账。现在只是听说而已,我的意思是等省报记者下来以后,再请沙州宣传部出面。”

刘军的答复让侯卫东不太放心。回到办公室,侯卫东再给段英打电话过去,将益杨这边的情况简单说了说。段英笑了笑,道:“你们这是搞三防,防贼防盗防记者。其实不用这么紧张,记者也是人,以情动之,以理晓之,好说好商量嘛。”省报平时到地方采访,多是车来车往,好酒好菜,段英进了省报,眼界大为开阔,说话就显得颇为从容。

侯卫东接了一句:“还要加上以钱砸之。”

“没有你说得这样黑暗,当然用钱砸之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调查小组的同志什么时候来,有几个人,谁是领头的,他们的性格如何,最好打听得细一些,这事拜托你了。”

“你别跟我说客气话,见外了。”段英停顿了一会儿,声音放低,道,“我经常梦到益杨,胸口就如被石头压着,出不了气,梦中唯一的亮点是你。”

听了此语,侯卫东无话可说,颇为尴尬。

段英及时调整了情绪,声调微扬:“不说以前的事情。放心吧,这事我记在心上了。”

通话时,杨柳拿着电话记录本站在门口,见侯卫东还在打电话,就站在走廊上等着。

等到侯卫东挂断电话,她进门报告道:“任科长打电话过来,让您立刻到杨书记办公室,我问了任科长,她也不知道原因。”

侯卫东梳理了近期工作,需要向县委、县政府汇报的工作太多,所有工作最后总要落脚到土地。他将笔记本装在手包里,朝县委赶去,到了县委办,杨森林办公室还有人在谈话,他就只有先等着。

门半开着,杨大金正在低头写字,他听见敲门声,见是侯卫东站在门口,笑道:“侯主任,快请进。”

杨大金是老资格中层干部,当过县计委主任、新管会主任,现在当了县委办主任,只是他还没有能够进常委,与侯卫东当年地位相差不多。他主动道:“《沙州政协报》登了一篇文章《失地农民将去往何方?》,观点很尖锐,杨书记很重视这事,你要有思想准备。”

自从看见这篇文章以后,侯卫东就在琢磨此事,此时心里已经有了对策,道:“这是发展中的问题,发展就如打开一扇窗子,新鲜空气进来了,难免飞进来几只苍蝇。”

杨大金笑了几声,道:“发展中的问题,这个定位很高明。”

等了十来分钟,侯卫东才见着杨森林。见面时,杨森林先来了个冷处理,低着头看周昌全书记的讲话稿,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道:“《沙州政协报》看了没有?”

“看了。”

杨森林很平和地道:“有何感想?”

侯卫东认真地道:“农民从土地中脱离出来,是城市化的必由之路,新管会有责任为失地农民找一条生存之路。这方面我们做得不够,引起了农民在新管会聚集闹事,我要向县委作检查。”

“报上说的几件事情都是实事吧?”

“安置房停工原因是钢材、水泥价格增长过快,建筑方承受不了,昨天已经开工了。”

“大客车是秀云药厂名义买的。新管会有特殊情况,同志们上班太远,最远的同志步行要一个半小时,交通车很有必要。”侯卫东诚恳地道,“新管会是益杨对外开放的窗口,外商是很看重实力的,新管会办公条件好一些,外商投资信心也足一些。”

紧接着,侯卫东汇报了新管会与村民签订的补充协议。杨森林点头道:“这几条很好,我再加上一条,项目实施过程中的土建工程,可按市场化运作承包给有资质的占地村包工队。包工队是本地人,渣场也比较好找。”

这一条意见很是中肯,侯卫东记在了笔记本上,准备与村民谈判时,作为优惠条件抛出来。

杨森林把政协机关报拿起来扬了扬,道:“我有朋友在《岭西日报》,上午给我打了电话,说是《岭西日报》要派一个调查组到益杨。益杨改革成果来之不易,我们要如爱护眼睛一样爱护它,你要和刘部长一起拿出攻关方案。我的要求很简单,不能让这篇稿子在《岭西日报》上出现。”领导向来只看结果不讲过程,杨森林下了任务,侯卫东就要绞尽脑汁想办法。

夜晚,天空繁星点点,格外清亮。

侯卫东陪着秀云药厂高旺吃完晚餐,刚好7点,他没有去喝茶,开着车在城里转了转,在经过高速路道口的时候,他突然产生了到高速路兜风的冲动。

高速路车并不多,又直又宽,车灯照射下,两边反光块整齐如国庆阅兵的队伍。他将音乐打开,这是学生时代的一首老歌:“午夜的收音机……重复着那首歌……”歌声在车厢内环绕着,清晰、纯粹。享受着车行于高速路上的快感,新管会的杂事也就被抛在了高速路两旁的草丛中,不知不觉就到了沙州。

看惯了公路两旁的黑暗,沙州的灯火就如仙境一般,他将方向盘一打,蓝鸟便如灵巧的小舟,静悄悄地滑到收费站口。

小佳远在上海,侯卫东到了沙州也就没有回家的感觉,便沿着主街道随意地穿梭,欣赏着沙州夜色。沙州发展得很快,搞了一期灯饰工程,夜景渐渐地向岭西靠拢,虽然达不到岭西的繁荣程度,却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灯火之中,侯卫东突然非常思念小佳,欲望如水,充满了他的身体。

“小佳,在做什么?”

“没有事,我在寝室看书。”

侯卫东很熟悉到上海的飞机,看了看表,道:“记得晚上10点有一趟到上海的飞机,如果买得到票,就飞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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