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三元刚开始上京的时候是心慌意乱的,但随着车行辘辘,她逐渐镇定了下来,开始冷静细致的考虑如何见皇上,以及该怎样说才能救景年——她想到了景年的后母林夫人。
林夫人怎么说也是景家的人,康三元觉得她不可能置景年的生死于不顾。而林夫人又是皇上母家的皇表姐,这层亲戚关系多少应该有些面子。如果先通过她再来见皇上的话,要比自己莽撞的去碰门要好的多。

所以,她日夜不停的到了京城之后,先去了紫荣街景府拜见林夫人。

而西北这边青庸城下,此时已经是一片惨烈的杀戮景象,莫儿墨的人攻城日夜不息,由于青庸城易守难攻,所以城外的一方开始时便处于劣势,伤亡惨重。呆在城里的景年这一边倒还可以勉力支撑。

但几天之后,莫儿墨便又新派来了大批增援的骑兵,还夹杂着些攻城兵之类的,景年这里便有些吃力了,不眠不休的杀戮已经使他的战袍沾满了鲜血,眉目在紧张专注之外也添上了一抹狠色。他一边死守,一边命人在地下挖掘新的通道;另一边也寄希望于张也,张也部现在虽然也归陈启迭辖制,但驻防却不与陈启迭一起,或许他能听到自己目前的困境,前来帮助也为可知。

十日后青庸城下成了人间地狱,到处可见的是污血和弃尸,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烧焦的气味。城里的百姓中,已经拔不出青壮年来补充守城的兵力了。破城之日已经屈指可数……

景年一边紧盯着城防,一边仍旧命人日夜赶工的挖掘隧道,他深知这条道基本上就是唯一的生路了。正在这种胶着不下的攻防状态时,这一天正在城墙上巡视的景年却听到了城下的喊话——

喊话的胡兵汉话稍带生疏,吐字却十分的清晰洪亮,显示出敌方的气焰还很强。他一连三天喊的内容是:“你们的皇帝不管你们了!想用我们伟大的莫儿墨国王的手杀死你们!但是,我们国王喜欢英雄,希望你们归顺他!”

原来是来劝降的。这又说明三种可能,一是大概胡人也攻不动了,想诱降;二是莫儿墨打仗打疯了,真的想纳降他;三是纯粹为了迷惑他,降低他的防御心。景年觉得诱降继而杀掉自己的可能比较大。所以不为所动。

劝降的胡兵喊话时一般是中午,他喊完话一撤,过不了多久新一轮的攻城就会开始,那攻城的将领口令之前会先叫一小兵到城墙底下问话:“我们xxxxx大领问候你们的将军景侯爷,愿不愿意归顺我们伟大的莫儿墨国王?”

景年觉得胡人的喊话真啰嗦,一概不理,准备长弓硬弩伺候——景年将青庸城内能掘的守城利器全都应用起来了,府衙都拆了用作滚木雷石,就差拆城墙了……

白天石头大棒的扔下去砸死了敌人,等晚上停战,敌人远远的退守到山脚下的时候。这里半夜城门却悄悄的打开,百十名的壮汉出去将白天扔出去的石头再搬回来,运到城墙上重新利用,因此许多石头看上去都血淋淋的,粘着许多不明之物。

喊话的胡兵这日又来——他们如今调整了劝降的策略,将喊话时间改在了傍晚,并且话也丰富了起来,添加了许多封官加爵甚至平分天下的东西。这天胡兵来喊话时,景年正带着几个带伤的将军们在城墙上视察,忽然听到城下的人声音洪亮的喊出了“景夫人”三个字,景年一惊便停下了脚步,鹰隼一般的目光投向了城下,城下的小兵就站在护城河岸,与城墙上的人彼此能看的很清楚,因此他见景年看他,便将声音提得更大了:

“镇国侯的夫人抱着吃奶的孩子去皇都了!走一步跪一步的向你们的皇上磕头!为了她的孩子不失去父亲,她不失去夫君!你们的皇上不见她,他要叫你们都死在这里!归顺我们伟大的莫儿墨国王吧,他至少会信任他的领和部众!他不会让一位忠诚领的妻子屈膝下跪,看着她痛哭流泪而无动于衷!”这个胡兵不是以前那个,他的口才显然要好一些,说的又多又流畅。

景年在城墙上呆愣了一下,便迅的转身走下了城墙头,走石阶的时候,他晃了一下,伸手扶了下城墙,脑海中炸开了一样都是胡兵的喊话。

三元上京去见明泽了?这是景年始料未及的,他相信明泽虽然多疑肚量小,但也只是希望自己死而已,并不会下作到去为难康三元母子或者林夫人母子,以来要挟自己进军或者其他。

但康三元却主动去找明泽了——她一定是听说了自己被围困在这青庸城内孤立无援的消息,这才孤注一掷上京见明泽。

想到康三元此时可能又急又怕,正仓皇无措的不知道该如何救自己——她可能在明泽处受了软钉子,也可能在三省六部的官员中碰了壁,或者如今一个正经人也还没见上,正因为摸不到头脑而急的搓脚流眼泪……一想到这些,景年的心中便像有几只猫在抓,疼痛不已。

他在简陋的行军帐篷内焦躁的踱步,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煎熬中——

他一向将康三元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保护的太好了。外面的沧海浊流、血雨腥风、明争暗斗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从来不叫她经受和沾染。

他希望康三元嫁给自己之后,还是渝州城梧桐小院里的那个三元,而不希望任何的污秽或者繁杂的事物影响她,使她不自在。

如今看来,因为自己竟要让她经受更大的折磨了。景年十分心痛……

其实,康三元此时的境遇,也并不完全像那个小胡兵所说。

康三元一进京师先去景府拜见了林夫人,然后毫不隐瞒的将自己的想法说与林夫人听,想烦她代为引见,这样她去见皇上也不至于太唐突,冒犯了圣颜于事有害而无利之类的。

林夫人听了她的话之后,倒是略略惊讶的打量了她一眼,而后就没有说什么,只捧着茶碗长久的沉默,末了才叹了一口气,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皇上最厌人猜他的心思,若去说这事,定要犯他的忌讳,这样就不好了。若说的不好,怕还不是一条性命两条性命的事上,倒不如不见的好——至于景年,我想他原就在西北打过半年仗,应该熟悉当地的关防才是,此次能侥幸逃脱也未可知……”

康三元一时说不出话来——怪不得听人说这个林夫人是个热面冷心的人,今儿康三元才真正亲见了。景年虽然是前室所生,不论怎么说都是景家的人,林夫人母子今日还能这般尊贵排场,还不是一直靠的景年之力?若单凭一个忠臣后裔,孤儿寡母的哪里能在这权贵云集的所在立住脚,同时还处处被人敬着、高看一眼?

但就是如此,景年有难,林夫人却连一句话也不肯为他说,就为怕牵连了自己。人啊,真是患难见真情……康三元对林夫人这种袖手作壁上观的态度甚是气愤,继而又有些鄙视。

但康三元在辈分上是林夫人的儿媳,所以,她还是遵礼站着听她说完了这些话,末了终是忍不住看着她道:“婆婆说的是,不过作为他的亲人,我不能袖手旁观,无论结果如何,我现在就去见皇上!”林夫人显然从康三元的神情语气中听出了不满的意思,却依然不动声色,只是眉头微微不喜的轻动了下——康三元在景府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迅的告辞了。

继而进宫,康三元根据以前东听一句西飘一句得来的经验,先找了掌管觐见事宜的通事舍人之长:一个薛姓的官员,这官员一听是镇国侯的夫人为西北的事儿而来的,不敢通报,敷衍康三元叫她明日再来。康三元便第二日来,来了之后这位薛大人又说皇上正在议要事不得闲又叫她等后日,后日又……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过了三日康三元明白了——人家是在拖自己,皇上对西北的情况是完全知情的……

这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一个从六品的小官如今就敢敷衍正一品的侯府夫人了……康三元站在金碧辉煌又高大森严的宫墙外,急的第二次落了泪,她屏住了自己冲动的心,知道这样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局势不可挽回——这个世界也是个真实的世界,而真实的世界往往是残酷不讲理的,权力就是道理。

铁刃也是道理,这也是皇上想置景年于死地的原因——自古以来皇位都是可以抢来的,谁的仗打得最好谁就是皇上的心病,因此历代的名将几乎没有善终的,至少仕途不会善终……

康三元站在宫墙下百转千回不知该如何是好,定了半日忽然想起景年曾经告诉过她的,王冕知中了进士之后,是分在了这京师里枢密院内任职的,这样一想她顿时又有了一线希望。

几番打听终于问到了王冕知——康三元抱着一丝希望亲跑到他在京师租的小院子外寻他,其时已快三更天,王冕知刚躺下,他雇的一个老仆来开的门,见康三元一个华服貌美的年轻女子,还带着些健仆站在门外,以为是走错了人家的,起先不肯放人进来,后听康三元说明了缘故,这才又惊又疑的去禀报主人。

王冕知倒是来的很快,进来时因为匆忙衣服都还没穿整齐,两下里故人相见,自然是惊喜交加。康三元现,几年不见王冕知已经由那个青涩的少年长成了温润如玉的俊朗青年了。

简短的叙旧之后,康三元急急的又将自己此来的目的等向王冕知详细的说了一遍,问他能不能想办法让自己见上皇上一面。

王冕知显然对镇国侯景年如今的情况也有所了解,而康三元嫁镇国侯,是清乾朝廷内外的佳话,那天参加婚宴的云集冠盖们中,也有王冕知的一顶,只是以他当时的品级,尚坐在外三层院子内的下等席位上,穿嫁衣的康三元他没见到,只在轿子进门时见了隔着密集的人丛看了一眼轿子而已。如今见康三元万分焦急的为了镇国侯之事上京面圣,想及当日镇国侯成亲时的盛况,以及自己宴罢回家后的那一场醉酒,王冕知不禁生出些世事如浮云的感慨来,继而又为康三元目下的处境担忧。

王冕知认真的安慰康三元道:“姐姐不要着急,我这些年在三省六部中也颇有些相得的朋友,虽然俱非位高权重者,却也各有说得上话的去处,如今姐姐先歇一歇且等我消息——”安排了康三元等在净室内安歇,他当夜便去寻人斡旋。

如此,在王冕知的相助下,第四日时康三元奉诏入宫见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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