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我行衰运已衰惯了好运我已行不惯所以就算是衰运我也一样能做事、奋斗、活下去。
他们遇上了埋伏。

英雄但怕病来磨。

——好汉呢?

好汉最怕是埋伏!

他们到了“紫竹坑”一带乱竹杂草横生那竹的形状非但不觉清雅而且还生着痴皮像斑剥的蛇出腥味很难看这种怪竹多长得像木瓜树般矮但也有突出的数株高大如乔木。

地上湿漉青苔和赤苔上之间粘着湿土从山涧溢出来的急湍打从上面滑过但都未成溪只是一条条、一道道密布如臂腿大小粗细的水沟一不留神就会踩入沟洞里拔足不易或不小心绊倒跌个落水狗。

走到这里谢子咏突然觉得心绪不宁。

他连忙拔了几根爻草一面走一面卜算。

陈笑向没耐心今晚他不幸拈阉结果只分到只鸡屁股正是越吃越饿这儿又湿又脏向来好干净的他更是心头火起催促道:“还不快走留在后头当心鬼抓了你。”

谢子咏一看卦像大吃七八惊忙跑到前面去。

陈笑啐骂道:“忽前忽后死而无后!”

谢子咏心慌意乱:“你别骂这个!我占的卦是泥足深陷九死一生走后面恐怕难落个全尸一一”

话未说完至少有三百五十件暗器打向他还有“天机”诸子。

这是遭暗算的刹那。

张三爸立即警觉。

他出急啸。

他身边的七名高手都立定阵势。

两个在前两在左右一护后一掠阵把中枢主阵的张三爸围拢着同时也匡护了张一女。

这些暗器来势极快。

这暗算也来得极突兀。

但“天机”八人的阵势也几乎是在暗算埋伏动的同一刹间完成。

其中一名掠阵的人是正在担惊受怕中的谢子咏。

三百五十多件暗器有三百四十多件已落在地上、树里、草丛中。

其中有十多已击着命中。

三百四十多件暗器中有三百另四件是谢子咏一个人拨落的。

用他的手上一支判官笔。

因为是由他掠阵。

他虽然害怕但他是“天机”成员他决不逃避。

他要护着大家。

所以他着的暗器也最多。

最少有七件。

——像这种暗器和放射这种暗器者的腕力只要捱上一至二件普通人早已回天乏术了。

谢子咏不是普通人。

但他也是人。

再厉害的人也只是人。

人就是人。

谢子咏重伤。

伤重。

他哼都没有哼一声。

仍然掠阵。

掠阵的意思就是打前锋。

这时敌人已潮水般拥了上来。

谢子咏就迎了上去。

以他的笔。

他的笔如虎尾。

横扫千军

当者披靡。

他一下子至少杀倒了二十名敌人。

可是要把他杀倒的敌人又来了六十名。

每一名敌人都是江湖上已扬名立万的好手。为那名左手拿九十七斤重的“石火黄金杵”右手使的是鹅毛般轻的“孔雀翎”一柔一刚不但声势夺人也气态慑人。

谢子咏决支持不住了这时候他就瞥见在最高的一棵竹树的竹叶的竹梢的竹尖上月光映着一道金色的刀光:

刀刀刀刀刀刀刀

斩了下来。为的那名大敌登时身异处。余众亦为之震住一时不敢立攻。

来的是先上跃而一扑而下出刀猛斩的郑重重和他的“大马金万”。

同样的押阵和抵挡左右攻势的“天机”子弟也各在奋战中大有斩获。

交手只不过片刻敌方已丧生三十九人。但“天机”除张一女外无一不受伤挂彩。

他们毕竟在对方的突袭中已退守到比较有利的地方。

他们仍在苦守。

——最大的成就感是:他们还护着张三爸安然无恙。

随而陈笑出一声惊叫。

张三爸五指紧捏着一条蠕动的虫。

红黑二色相间的虫。

那张条虫原是在他脚上的。

它已螫了他一口。

他抓住了它。

张三爸的眉心冲起了一道赤红。

他恨恨地道:

“巴比虫。”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

真正的暗器和真正的暗算是在这儿。

——这一条虫。

它螫了张三爸一下。

张三爸是他们的“龙头”。

——龙头中伏其他龙尾龙爪龙骨龙筋再强再劲又有何用?毕竟蛇无头不行龙也一样!

“巴比虫”是一个人的名字也是虫的名字。

巴比虫是“九分半阁”的阁主。“九分半”是指他做事和出手的方法他行事若无九分半的把握便不会轻易出手所以他出手几乎无有不胜;他出招也每施九分半之力剩下半分力自守他一向认为:如果出手只使一半力气便难以取胜若全力以赴又恐难以自守所以他每出手只以“九分半之力”足以取胜也不忘自保。

巴比虫养了一批死士和一种虫。这种虫很阴毒会听咒语行动。他与人对敌时放出毒虫这些虫有的爬的、有的飞的有的钻入士中又钻出脚底有的弹上树梢又弹落头顶螫着了便得毒攻心三孔溢血(左眼、左鼻、和左耳)而死。他手上的死士多为他效命而他却为朝廷那一般残民以虐的豺狼效命毕竟蔡京、王黼他们是大官大将有些事确有些不便下手这使得请巴比虫这种人代劳也自然会有巴比虫这种人来争相代劳。

此际巴比虫埋伏“天机”他叫所有的部下动暗器攻袭但他的“巴比虫”却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逼近龙头张三爸终于咬着了爸爹一口。

一口那就够了。

——主敌已中毒。

余敌不足畏。

他立即下令:全力攻杀!

他们且战且逃。

蔡老择立即为张三爸剜毒疗伤。

梁小悲背着张三爸就逃。

陈笑和何大愤向前杀出一条血路。

谢于咏与郑重重殿后押阵。

黑夜里人影晃错白刃闪动都是敌人。

陈笑和何大愤已杀红了眼。

他们两人一起冲锋一并冲杀但杀势和冲势都不一样。

何大愤大开大杀。

他用的是:

一口针。

他也是“下三滥”何家的后裔。

“下三滥”何家出身于市井市井之徒抄起菜刀、扫帚、垃圾、粪便无不成兵器。只要方便、就手、能对付人那就是对武器。

妇女常常刺绣做女红。

所以针线都成为一个绝学。

何家尊主“何必有我”的师妹何是好创了一套“暴风骤雨狂绣法”何大愤却学了七成。

他是男的却爱做女红喜欢针织。

别人笑他他说:“男人既可以当厨子为啥不能擅刺绣!”

他的绣法更加大开大阖经得张三爸指点更推陈出新别树一格能有大成。

而且如长江大河一气直下。

他的针很细。

很尖。

很利。

在黑夜突围中那一根针几乎看不见。

但他看得见就算看不见也听得见:“到处都是敌人。”

他以“乱云密绣法”、“大江东去法”、“长河落日法”、“大漠孤烟法”、“急雨空山法”飞针疾刺。

敌人捂眼倒地哀号不已。

其时却有亮光。

有亮的地方他不敢刺。

因为他知道那是陈笑的“诱敌之法”。

有亮光的地方是陈笑祭起的灯笼。

至少有十三盏灯笼。

在黑夜里有光亮起的地方就是有人在那儿。

所以敌人都往亮的地方攻去。

——但他们忘了世上有一种火也是亮的但有那种“火”的地方却没有人火是悬空浮游的。

那种“火’就叫“鬼火”。

当敌人攻击了个空但却给陈笑瞥了个分明。

他那时才出袭。

他的武器是“大力金刚杵”。

他的金刚杵只要沾着人的尾指就足以把对方震得重伤十九级呕血卅七口!

所以他用他的灯笼何大愤以他的细针一起冲出重围、一齐杀出埋伏。

“天机”组织的人极为悍强。有一种人是宁死都不投降的;另有一种人拼命都不认命的;还有一种人是拼命都不放弃的张三爸训练出来的高手无疑都是这种人。

如果敌人多上五倍“天机”一定冲得开去。

可惜敌人是五十倍之多!

也就是说是一个人力敌五十人。

五十名高手。

何况他们暗算在先且预先布好埋伏使他们每走一步都要踏上三五道陷阱。

更且张三爸本来已负了伤的身子一上来又中了毒。

剧毒。

张三爸下令:“你们别管我分头突围。”

他们听到这命令的反应是一致的:

不管他。

——这是他们第一次违抗“爸爹”的命令。

违抗命令不管是好意的还是恶意的都会有后果的。

他们终于冲杀到“七蠢碑”。

这组织号称“天机”的确是机变过人:他们乍然遇上突袭在瞬殁刹亡的生死一已一齐且一致的决定全力往“七蠢碑”冲杀过去。

他们不四散而逃。

更没有分头狼窜。

他们仍乱中不慌齐心一致。

他们要在败中求胜以攻为守。

他们并没有崩溃。

反而他们遇挫不折的意志所以击毁了包围和埋伏。

陈笑负伤。

何大愤负伤。

他们都以一种“他日计算伤疤时比一比当日突围时谁勇奋些”的豪慨冲。

因为这种精神力量连死都当作“死罢了没啥了不起”的勇决所以他们终于冲开了一条血路。

到了七蠢碑。

七蠢碑是昔年武术大师韦青青青为他所认为的:历史上七个蠢人立的七座碑。

这七座碑恰好立在天崭一线天的隙口成一弧型待他们攻入此处就可以此为屏障反击来敌。碑屏之后还有一处古刹早已年久失修成了一片废墟。古刹后有一羊肠小径可通往蝈蝈村一带。

终于给他们杀入“七蠢碑”。

殿后的谢子咏已伤重是“大马金刀”郑重重一面斩杀逃兵一面扶持着他。

他们一面力战还要等张三爸安全杀出血路他们才跟退。

他们一面退敌一面还在交谈:

“你杀了几个?”

“二十八。”

“我卅三。”

“你受伤了?”

“废话谁不受伤。”

“不过我这伤……”

“有什么了不起死就死。”

“对死就死……”

“好险我替你挡了那一下你要小心些。”

“喂留神又来了!”

“嘿八师兄你——!?”

郑重重这时才现他挽扶的谢子咏已然命殁。

他狂嚎。

他下刀更重。

步若奔马。

是以他成功地截退追兵退入七蠢碑。

到了碑前他才能歇一口气悲喊:“爸爹八师兄他已

突然七蠢碑闪出七道人影。

有一道人影奇快无比竟还浑身闪着异光此人手执十九尺九寸长刀一刀斫着了郑重重。

另外六人则急攻张三爸。

梁小悲狂吼一声震住六人手中飞耙一下子已锄倒三人。

剩下三人也给蔡老择接了过去。

可是那满身异彩的人一刀杀了郑重重已揉扑向张三爸这人全身闪着异彩身上竟似挂满了七彩的星星使他看来诡异无比而他的狞笑亦更是诡异无比:“相好的我来了!”

话说当儿一记九环三尖八角棱已飞袭张三爸。

张三爸双目一瞪暴喝道:

“巴比虫你趁人之危!”

这时九环三尖八角棱已然劈面攻到!

张三爸突然出指。

(巴比虫大吃一惊!)

张三爸的指法很奇特。

(巴比虫埋伏在七蠢碑已久准备一击即杀张三爸。)

张三爸是以拇指戳出。

(张三爸不是中了毒的吗?他不是给“巴比虫”咬着的么?怎么这么快便回复了战力!)

张三爸的拇指是夹藏在掌心的中指与无名指间突露出一小节便以那一截指劲出击的以致乍看去以为他在出拳而不是在出指。

(张三爸竟还能施“封神指”!)

巴比虫此惊非同小可!

但他已来不及撤招。

他只有硬着头皮强攻。

棱长十一尺七分三。

——张三爸就算能戳得着他也先得给三尖八角九环棱穿出十一尺七分三。

(那时张三爸还有命吗?)

(没有命的人还能杀人吗?)

所以巴比虫决定硬拼。

但他忽略了一个人。

蔡老择。

他然然冲前双手扣住九环梭。

巴比虫不怕。

——九环棱是扣不住的。

他又疏忽了一件事。

蔡老择的外号。

一一“小解鬼手”蔡老择。

蔡老择是“黑面蔡家”的后裔。

——“黑面蔡家”擅于打造兵器。

武林中人的趁手兵器莫不是蔡家打镌的而且也以蔡家打造的兵器为荣。

蔡老择本来就擅于镌造兵器。

他更能分解兵器。

——一个人既然精于建构某事物由他来解构此事物也理应不难。

经张三爸的因“材”施教蔡老择能在片刻间接好一把三驳五瓦枪但也能在顷刻间拆掉一支七头三节棍。

是以三尖八角九环棱才攻到他已立即将之拆除。

就在巴比虫现自己手上几乎是“空无一物”之时张三爸已一指捺在他额上。

巴比虫大叫一声翻身腾空疾退全身异光几暗而灭。

他按着额与另三名高手不敢恋战急退出七蠢碑。

他着了张三爸一指。

——那是“封神指”中极犀利的一击:“点就点”。

但他居然还能保住性命。

因为张三爸那一指也只能挥四成功力。

张三爸遭“巴比虫”螫伤毒气攻心但他在撤退入七蠢碑的短短时间里已用绝世内力逼出了三成的毒加上蔡老择的及时吮毒敷药又压下了三成的毒。

所以张三爸才能出手。

一出手就伤退巴比虫。

——如果他未曾负伤在先巴比虫就断断不可能逃得出七蠢碑。

巴比虫伤逃。

攻势立止。

“天机”苦守七蠢碑。

“天机”立即整点人数:

剩下的是“大口飞耙”梁小悲“小解鬼手”蔡老择“灯火金刚”陈笑“一气成河”何大愤“玉萧仙子”张一女。

还有毒未尽除的张三爸。

这就是冲杀的代价。

外面的重重埋伏似乎也在重新调配、整合中。

暴风雨前的沉闷。

杀气的宁静。

杀意的雨密布天地间。

外面竟行雷闪电下起大雨来了。

余下的毒力张三爸再也逼不出来的。

因为他伤心。

——竟遭受埋伏对方以过五十倍以上的战力来暗算自己以致又折损了两名门人。

这一路上已伤亡了许多门徒了几乎每一个人张三爸的记忆里都有一大段不能忘怀的往事可是一个个在身边死亡一个个地在世上消失现在剩下的几个人都亲如一家人结义不能叙其情师徒不能述其爱但好不容易千山万水渡难脱险地来到这儿却又再失了郑重重和谢子咏两人张三爸心中的难受真是堪似吞下九尖箭镞比毒的煎熬还折腾难受。

因为郑、谢之死使他生起了“既然他们也死了我也不活了”之心没有了斗志内力就不能凝聚“巴比虫”的毒力也就一时逼不出来了。

斗志本来就比武功更重要。一个人武功再好只要没有斗志还是非败不可的但若一人武功并不十分好但斗志高昂那仍有胜机。

梁小悲和蔡老择一个立即掩护张三爸进入古刹另一个则在隘道前古碑后埋伏谁要攻进来都过不了他们这一关。

但两人对退、守之间有争持。

梁认为:“根本不要固守七蠢碑趁敌人布署未定马上放弃据点抄小径进入蝈蝈村尽快脱困为上。”

张一女和蔡老择反对:

“不能退因为爸爹毒未清除不便移动;咱们人数已够少了万一又遭受暗算埋伏恐怕已不堪折损了。”

蔡主张:“死守七蠢碑。我们在冀州还有小炭头那一批人只要我们放出讯号很快便会有援军来救。固守可稳急退难保。”

梁小悲和张一女都不赞同:

“不可久守此处一是粮食可虞;二是我们都受了伤不耐久耗;三是敌方的援军必比我们的人先到那时就只有捱打的份了。”

张三爸忽道:“我决意要反攻。趁他们主帅受创阵脚刚乱我杀回去不守反扑不退而进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同时为谢老八和郑十一雪此深仇。”

大家都甚为赞同。

除了张三爸之外大家都很年轻。

——其实作为一个武林领袖而言张三爸才不过四十一岁也极年轻。

年轻人比较敢:

敢拚、敢斗、敢死。

蔡老择比较审慎:“爸爹毒力未消还是他留守这儿主持指挥由我们冲杀便好。”

梁小悲却较心野:“我们不止冲回紫竹坑还分头二批冲向蝈蝈村万一有一批人不幸还有另一生路。”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劝降的话:

“张三爸你和你门人还是降了我们的‘神骑营’官兵全包围了这里你们是逃不了的了。你们知机的马上投降我保你个官儿当当。”

张三爸跌足叹道:“吴公也来了命也。”

“是他吗?”蔡老择狐疑地说“说不定只是巴比虫在虚张声势。”

张三爸摇道:“他这一路来埋伏了我们不少次阻杀了我们不少人我认得出他的声音。他来了外面就不止十面埋伏了。”

梁小悲却激起豪情胜概来:“好死就死点就点吴公来也正好一并杀了是一双管他十一面埋伏!爸爹我们几时冲出去?”

他原来是粤南“太平门”梁家的子弟一旦心怀剧烈之际便说了粤话。

“天机”组织的过人之处便是收容了不少各帮各派各家各门的子弟其长而修其短大家都能齐心协力众志成城为“天机”效命效力无悔无怨。

“不对不是我们是我。”张三爸语音坚决如铁鸣“你们全往后撤逃向蝈蝈村;我一个人去攻紫竹坑声东击西暗渡陈仓你们一定能逃得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没听说吗?他们要的是我只是我还要给我个官衔当当呢!你们毋庸陪着一起送命!”

蔡老择、陈笑、何大愤、张一女、梁小悲无一不立时抗议。

“这是命令。谁抗命谁就立逐出‘天机’!”

张三爸决然道。

“你们走!立即走!”他不留一丝转圜余地地道“滚!我等你们全滚了才能放手一搏!”

众人不知所措。

张三爸下令:“从现在起我数到三谁不走的谁就是‘天机’叛徒我立即劈了他。”

他不要人陪着。

他要一个人反攻。

他所恃的不是斗志不是勇气而是死志还有浩气。

他以坚定无比无比坚决的声音开始数:

“——……”

谁都看得出来他已下令生死不改九死无悔。

“二……”

一众弟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三!”

蔡老择和梁小悲相视一眼忽一齐跪地冬冬冬叩了三个响头。

“爸爹保重。”

“爸爹珍重。”

然后相继行了出去不舍依依。

他们既这样做了陈笑与何大愤也不能再选择了。

他们也向张三爸跪拜起身时已泪流满脸不舍之情洋溢于色。

张一女哭道:“爹我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门人你可以杀了我但我无须遵从门规我决不走……”

张三爸缓缓闭上了双目。

泪珠更挂到他的颊上。

四十一岁但像已历了四百一十年的沧桑的他面颊上的皱纹似经常翻的书面。

他的四大战友(不管是徒弟或同门)正离他而去。

这却正是他所要的。

逐走他们他才可以安安心心地去死。

或者去拼死。

然而他的小女儿却不肯离去。

死也不肯走。

“你去……”他涩声道“去送一送他们……”

张一女含泪点头。

待女儿走出庙门他就开始设法静下来:既然要拼死冲杀就至少把体内的毒力再逼出一些以俾多杀数敌也好。

一一只要自己缠战愈久他们就愈有机会逃逸。

可是他一时也无法静下心来。

所以在体内的毒力更逼不出来。

——他刚才是失去了逼出毒力的意志现在是有了斗志但心已乱一个人只要心乱便不成事。

这时女儿回来了全身都湿透了。

她居然用荷叶装了一勺子水。

檐前水滴。

另外还有一块肉。

烧鸡腿。

“陈笑刚才为你留了一块肉你吃了吧待会还要拼杀呢。”张一女说“何大愤临走的时候还掬了一叶清水给你送鸡肉。”

张三爸着手接过了。

他知道这不只是肉不只是水。

而是情。

还有义。

外面有点嚣喧。

“大军来了外面坑口的伏兵似要重新调度;”张一女宁谧地说“吴公像调集了不少兵马来。”

张三爸却觉在月光之下他这个熟悉的小女儿更宁静得有点陌生像一座玉砌观音。

“他们走了吧……?”

“走了。”

“大概也走到蝈蝈村了吧……”

“快了。”

“我也该出手了不然就不能跟他们应合了。”

“爹先把水喝了肉吃了。”

“这时候……谁还吃得下——”

“您一定得吃下去。”

“你等我一出手立刻就走赶上他们知道吗?”

“我不走。”

“你不必跟我一道死。”

“别逼我走。”

“你同情我?”

“爹不需要人同情。”

“你真要同情我你就得跟他们一样立刻给我走得远远地少分我心别拖累我。我只有你一个女儿!日后‘天机’复兴得要全靠你了。”

“不‘天机’是爹独创的‘天机’成也爹爹毁也爹爹所以爹不能死我不走大家也不走……事实上他们也不会走。”

“什么!?”

“他们没有走。”张一女闲闲地说。

“他们是听你的命令离开了古刹但已冲杀入紫竹坑刚才的骚动就是他们杀入重围的声音。他们要我告诉您:您得趁这时机走!”语音仍意态甚谧平静地道。

张三爸巍巍地站了起来。

“你们……竟不听我的话……”

张一女却比他还坚决:“就那么一次。现在他们身陷重围大概已正开始牺牲了您再加入也无用——您还是逃吧。”

张三爸痛心疾地道:“他们为我舍命我岂能独活!?”

说罢一脚踢开庙门正要冲到雨里敌里去。

忽听一人朗声道:“出生共死谁也共同进退谁也没有独活!”

“轰”的一声瓦顶碎开一人落了下来落在古刹内七座残缺不全的神像旁而他右手上还扣着一人这给扣着的人手上又扣着一人而这给扣着的人手上又另扣着一人如此他右手总共扣着四个人而左手只扣住一人连他自己一共六个人从破瓦处落到殿里来。

这刹那间张三爸脚踢开刹门但乍听后头有异动生怕张一女遇危身不转而势疾退“封神指”出一指已捺在来人额上。

这一下变起陡然。

那人竟没有避还是避不了?

这失呼的同时有四个人声音一齐叫:

“不可——”

张三爸倏然止指。

指已印在来人的额上。

但并没有力。

——因为不管是张一女还是那四种声音中任何一人都是张三爸至信任的人只要任何一个声音喊出的话他都会听何况是五个人一齐要制止他的出手!

那四个声音当然是四个人:

四个张三爸此际心中正悬念的人:

一气成河何大愤

灯火金刚陈笑

大口飞耙梁小悲

小解鬼手蔡老择

——这四人不是冲锋杀敌的吗?

他们四人是去拼命、送死的。

他们“听从”了“爸爹”的命令:立即离开了张三爸。

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先张三爸一步把命拼。

他们还是“天机”的弟子。

他们还要为张三爸争一口气。

他们冲出去冒雨杀敌洒血苦斗。

张一女是知道的。

但她要伴在张三爸身边。

直至最后一人。

——她不能让自己的爹爹和众人的“爸爹”孤独渡过尽管那已是生命中最后的一刻。

她明知众师兄弟叔伯在外拼死。

但却不敢告诉爸爹。

她只闲闲对答但不知道在每一句话里她的兄弟都在溅血都在杀敌都在给敌人杀戮。

至爱无恨。

长情无怨。

大义无悔。

这四名“天机”子弟都自分必死。

他们冲杀过去本就不抱持再见的希望。所以他们各自一点头就冲杀入风中雨中。

——敢于应战的无畏死于战争。

——可是往往勇于作战的不死于战争。

因为他们冲杀过去的时候有一人也闪了进来。

他大叫他们退去。

但他们都没有退。

因为敌人已潮水般涌上来了。

——加上“百足将军”吴公所带来的兵马足足有一百二十倍之多的强敌!

那呼喊他们退却的只是个少年:

少年铁手。

少年铁手见这四名死士不退反进就算武功再好、奋战再剧也等于往巨魔的毒牙里送这样牺牲了却与大局无补。

但那四人分了四个方向杀入重围立即像降落蚁窝的飞蛾一般给密密麻麻的人蚁吞噬了。

他唯一的方法是:

也冲上前去。

七名敌人拦路。

(来的只是一名少年而已!)

他一掌击退七人又进丈余。

十五名敌人拦截。

(这少年是什么来路!?)

他双掌震退十五人。

又来二十一名敌人阻截。

(这少年是谁!?)

他双掌翻飞又震退十五人。

这下子电掣星飞四大高手中已开始负伤同时也杀伤了不少强敌。

铁手直攻的是“百足将军”吴公。

他离吴公仍有三丈之遥!

吴公这才知惊恐。

他一挥手。

他身边有十八名悍将。

十八人一齐出手。

阻击铁手。

铁手在跟这十八人遭遇的片刻里连递十八招。

这十八招是:

“金龙探爬”、“龙行一式”、“秋风落叶”、“龙门三击浪”、“翻身盘打”、“金雕展翅”、“苍龙归海”、“黑虎偷心”、“进步连环”、“独劈华山”、“倒打金钟”、“黄龙卷尾”、“如封似闭”、“推窗望月”、“白猿摘果”、“玉带围腰”、“抽撤连环”、“寒鸡拜佛”。

这十八招里没有一招是奇功、奇招、奇式。

每一招都只平平无奇。

这十八悍卫一看顿时放心。

——这少年没啥了不起。

他们当然不知道:

世间最奇的事就是最平凡的事。

世上最伟大的事物就是最平淡的事物。

——就像作为一个人没什么出奇但一个人能够活着、说话、工作、思想那就是兆亿个奇迹合起来一齐生才能创造出来的奇迹!

那十八悍卫当然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怕的是奇招、绝招!

但对方出手只是平平常常的招式。

他们蔑视。

他们在等对方招式用老一举杀之。

岂知铁手的招式反而在招式用老后才挥出极大奇大至大的效用。

只不过俟他们现这一点时已然迟了!

铁手已击倒他们。

接近吴公。

吴公一扬手放出百来只蜈蚣。

每只蜈蚣都有剧毒。

但蜈蚣到了铁手身边三尺之遥全给内力激震出去。

铁手的手是不怕毒的。

吴公身为将军却不会武功。

他的军职扶摇直上是靠巴结童贯、蔡京得来的。

倘若他真的身怀绝技、立有战功蔡京、童贯才不会摆升他呢。

他深知这一点。

所以也不必习武。

——反正他身边有的是人不须他来动武。

不过他是瑶族人会放“蜈蚣虫”在这生死关头他完全挥他“百足”的功能一面放出百数只蜈蚣一面脚底抹油似的猛溜。

他放的蜈蚣噬不了铁手却使要赶过来救助他的手下有不少都遭了殃其他的都给吓跑了。

他溜得太快。

有一人也来得极快。

这人满身缠着灯光似的异彩动作之际漾起一片幻彩就在这令人目眩神迷之际他就出了手。

这人便是巴比虫。

巴比虫“奋不顾身”去救吴公。

其实他旨不在救人而在“升职”。

——他知道像吴公这种至懦怯而无用的“将军”是因为攀附上蔡京童贯之故成了权相手下红人他若救了吴公也等于当成了半个“红人”他想要在官场上有一天会大红大紫这就是表示尽忠效力之际。

——单靠“九分半阁”那只是在野微未的势力要想壮大实力就一定得有朝廷封诣不可。

他虽然也是“相爷的人”但毕竟只是“外围”的他要进入内围就得要多花点钱、多送点礼、多立点使蔡京或蔡京眼下红人心欣悦然的功才行!

所以他“义不容辞、刻不容缓”地出手相救吴公。

——就像救他老子一般卖力。

“砰”的一声铁手跟他对一掌。

巴比虫全身的异彩突然“**”连声一一碎裂尽皆熄灭他整个人也立即黯淡了下来。

原来他身上缠绕着一种自花刺子模国运来的半透明彩珠每一颗彩珠里都有闪烁的灯火与人动手时他只要一内力敌人就为这妖异色彩所惑更易为他所趁了。

但铁手只跟他对了一掌就把他全身的“异彩火珠”全皆震爆。

他一下子成了个失去了光彩的“黑人”。

同时身子也给震飞。

却恰好撞上逃窜的吴公把他撞跌于地铁手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了这位号称“百足将军”的吴公。

——大概“百足将军”的名头系指他溜得快之意吧!

吴公吓得直咒巴比虫也忙不迭地喘息着向铁手哀告:

“你放了我放了我就有荣华富贵!你当捕快不外为了升官我准让你高升只要你放了我。”

“原来你是这样升为将军的。”铁手仍扼着他的脖子道“我可怜你。”

然后他大喝:

“停手!”

后面还加了一句:

“谁不住手我就杀了吴将军。”

因为谁都知道“百足将军”吴公是蔡京的“义子”。

——谁敢再动手万一吴公有何闪失有谁抵得住蔡京的责罪?

没有。

他们是停了手。

可是陈、梁、何、蔡四人却不拟住手。

“你少管我们的事!”

“我们都不打算活了!”

“爸爹求死我们苟活又有什么意思!”

“杀了吴公咱们死了也够本了!”

铁手却朗声道:“你们要是真的为了‘天机’为了张三爸那就更不许死!你们败局已成但死局未定只要你们在天机不死!你们要相信我我会劝张三爸跟你们一起活下去重造‘天机’!”

他伸出了手。

热情的手。

大手。

友情的手。

吴公哼声道:“……铁游夏……你也是捕头竟敢违抗圣旨、庇护逆贼、大胆造反你……”

铁手正色道:“你少唬我我跟‘天机’诸子相处过现他们决不是你所说的人便请查原旨公文这才知道是蔡相下令要拿此人只因私结乱党所谓乱党其实是王荆公、王韶将军等忠臣烈士更逞论什么谋反叛乱也决没有皇帝下旨平乱敉匪的事。”

“既然仍未定罪‘天机’仍是清白平民你们岂可任意杀戮?”铁手仍伸出了空着的一只“这件事我自会上报请求复审但此际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蔡老择憔悴着脸却亮着眼:

“你为什么要救我们?你跟我们有亲?”

铁手反问:“你们‘天机’为何平时总救苦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你跟他们有亲?”

梁小悲瞪着虎目剔着剑眉嘶声问:

“你不怕受我们牵累灭九族诛三族?”

铁手哈哈大笑:“我无亲无故但四海之内皆兄弟要杀尽我的朋友皇上的天下可就无人可御了。”

何大愤激奋地问:“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铁手道:“铁游夏。”

何大愤侧着脑袋道:“这名字不好记。”

铁手道:“叫我铁手也一样。”

何大愤却一字一字地道:“好、兄、弟。”

铁手大笑:“这名字好记多了。”

陈笑没有说话。

他冲上前去。

他一手握住了铁手的手。

雨是大的。

手是热的。

心也是。

何大愤即时握住了陈笑的手。

蔡老择抓住了何大愤的手。

梁小悲捉住了蔡老择的手。

一下子他们全都热了。

心热。

暖了。

他们一字横行一齐掠回古刹。

没有人敢向他们出手。

因为“百足大将军”还在他们手里。

就算不是他们也断然不敢在此时出手。

——你有没有看过:同心定事成、齐心就成城的场面?

这就是。

在风中雨中。

在风雨中。

——虽然梁小悲虎目瞪着不甘因为郑重重已殁;虽然何大愤脸颊镂刻着不平为了谢子咏已亡;虽然陈笑傲笑着如许不愤因为“天机”已给摧毁得七零八落;虽然蔡老择横眉架起几许不屈因为张三爸负伤独守古刹。

但他们的心头温暖。

心炽热。

因为有朋友。

——这就是兄弟。

这才是比“结义”更“结义”的“结义”一种不计较利害可共生死患难一种不理会得失只求大爱长情的义气盟结不许人误解不容人诬蔑不让人见弃不怕人见笑的情义。

不怕强敌。暴风雨使之更炽更烈。——更有一种“来吧风雨我们不怕你”的豪情胜概!

于是他们全又出现在负伤的龙头——张三爸的面前。

张三爸竭力控制自己的激动:“你走吧我不想连累你。”

铁手笑道:“你已经连累我了这时还要我走不是伟大只是要我早些死。”

张三爸为之气结。

他只好对梁、何、蔡、陈等说:“你们走吧趁现在还可以走的时候。”

铁手又说话了。

沉默不是美德。

——该说话时不说话或等别人开口那绝对是一种懦弱。

“他们也给你累透了同样你也给他们累坏了现在应要不分彼此一起走一道走一块儿走才是。”

张三爸瞠目。

“你是捕快却来帮盗匪。”

“没分什么捕快盗匪是正义的就是捕;是邪恶的便是贼。管他贼是不是世上大官捕是不是所谓世间盗匪。”

铁手坦然答。

张三爸终于忍不住道:“你为什么那么信任我?我现在已走投无路、举世非之你还是当我好人。”

铁手微笑:“我不相信你但我看到你所办的事你所办的‘天机’。你在落难时仍不轻取民宅一针一线偷鸡还得给人淋粪而不还手。你不是好人却是侠者。”

张一女噗嗤一笑:“你看得真准。”

铁手缓缓又道:“看一个人的人格只要看他所作所为可思过半矣。”

“天机”是武林中一个颇有份量的组织。

“天机”的创办人就是龙头张三爸。

他在十岁即熟读经史少怀大志。时西夏常派兵劫掠边地州县民苦不堪。当时王安石主政选拔能人交付大将王韶为甘肃安抚使大举反击收复熙州、河州等地是为宋与西夏交战多年第一次大捷。

其时张三爸奋勇从军自组“少年兵”数百人参与探哨报讯与宋军并肩击敌深得王韶重视。“少年兵”机敏便捷王韶嘉之为“天机”小组并曾得到当时宰相王安石礼重称许。

张三爸迅即扩大“天机”组织分为十个小组各可刺探、情报、阻击、养战等职时立战功吸收志士能人到了他十三岁的时候“少年兵”已广为民间所知而“天机”也迅壮大。

惜未久王安石即辞归新任宰相司马光斥王韶“开边生事”免职贬谪以致前功尽弃。少年张三爸因而遭牵连坐罪竟判囚三年。

俟他十九岁时已经练就一身好武艺重新联络各路豪杰私下惩戒赃官污吏这时“天机”已不属军隶却在武林中声名鹊起。

偏在此时宋廷正任命毫不懂军事、只知侍君奉迎的李宪指挥五路大军进攻西夏。青年张三爸也自告奋勇运用个人声望民兵襄助结果竟给李宪怀疑这些“青年流氓”是敌方派来搞混的未攻外敌先杀臂助“天机”猝不及防竟给李宪命人伏杀伤亡大半。

可笑的是:攻西夏的五路大军四路如期抵达只李宪为安抚使的这一路主军姗姗来迟。李宪怕死贪财屯兵不进只顾沿路“财”使迎王师的百姓为之齿冷简直比外族恣虐更甚弄得天怒人怨民心沸腾。抵达灵州城下的四路大军群龙无又不敢擅作决定因而给西夏大军全面反扑决黄河倒灌死宋军二十余万人。

张三爸见宋军元气尽丧痛心疾又在边地组织民军御敌苦守但其时已兵败如山倒。西夏在次年攻陷永乐城宋守军及抗敌居民二十余万又告尽殁。

这一役之后宋廷积弱不思反省反而要找自己人出气推诿责任责怪“天机”等“武林败类”为西夏作乱内应而致败于是下令杀尽这些“以武犯禁”之徒。

其时张三爸以二十一岁之龄仍然领导“天机”一面游击作战一面打击西夏犯边一面又得逃避宋廷追击。

在这种“两面受敌”的情形之下张三爸的势力依然继续壮大并逐渐往中原、江南推展五年后已俨然成为“大连盟”和“七帮八会九联盟”之外的第一大神秘组织在民间专作打抱不平的锄强扶弱对外敌寇边则作奋不顾身的抵御破坏。

好景不常。“天机”却又遇上惨败。摧毁“天机”的不是其他渐生忌意的武林同道也不是异族外患的不共戴天而是宋廷正陷于朋党之争害了“天机”:由于张三爸少时曾得当时宰相王安石赏识(虽未见过面但曾飞传嘉言相勉)之故一旦旧党主持政事便狠狠的铲除“宿敌”——“天机”也列为铲除对象之列。

由当朝大儒司马光等为的旧党士大夫即行贬谪原以王安石为的新党到了他逝世之后的旧党脑生恐报复之故渐转为大举诬陷屠杀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张三爸一心爱国远离政事不意会致此祸加上他的部属一意藉此升官骛求锦绣前程便将他出卖使张三爸措手不及被两万大军包围“天机”部众又伤亡十之七八一时元气大伤。

就这样又过了整整十年。这十年来张三爸也灰心丧志过也消沉颓靡过但终究精励图强重振“天机”声威。“天机”的性质也渐次改变成了一个专门对付贪官恶吏、大豪劣绅的帮派组织。

直至张三爸过了四十岁。

这时候赵佶已完全信重依仗蔡京蔡京以新党的名义尽斥旧党且竖“党人碑”辱尽旧党人。然而其实他只投机取巧骑墙卖奸同时亦尽屠新党有志清正之士所以他得大权之后除了歼尽旧党有能之士也同时打击新党有力之人。

张三爸曾是王安石赏识之人加上拥有“武力”不奉承诌媚于蔡京于是蔡京和地方官员先后派出十数起大军攻打“天机”。“天机”因而再遭惨祸几番奋战余下徒众十之二三都分散各处亡命天涯。

而跟随张三爸逃亡的就剩下这几人而已。

这就是“天机”。

这就是张三爸。

——试问这般的组织铁手又怎会对付?

——试问这样的张三爸铁游夏又怎会抓他?

铁手道:“现在你们先走退到蝈蝈村再绕过黑鹅庄入刀斧山只要顺利通过进入冀州官兵军队的包围武林同道的追击便得瓦解你们只要缓过一口气再从头来过仍大有可为。”

张三爸坚决反对:“你自己一个人守这儿不也跟我要独守此地同一想法?你反对我这样我也不赞同你这般。”

“不一样。”铁手道“这是不一样的。此刻我有人质在手他们不敢强攻。你们有的中了毒有的负了伤他们的目标又是你们你们不退走难道非死在他们手下才甘心吗?我既然一人对付得了载断和钟碎手上又有我们这位吴大将军在这些人面前全身而退应该没有问题我留在这儿不是要逞强而是要把他们的大军主队拖死在这里;而且我别的不耽心听说‘铁闩门’神捕霍木楞登也来了我在这儿或可能先耗他一阵子。他是个极难缠的角色你受了伤决不能跟他耗硬拼。”

蔡老择:“铁兄弟说的是真话:有我们在反而累事。”

梁小悲道:“铁兄弟就留我下来我跟你一同死。”

铁手道:“你也去你一人留则大家都不会走你此刻最需要的是跟你们的龙头同度厄运。”

张一女道:“他说得对。”

张三爸仰天长叹:“既然如此我们‘天机’就欠了你的情负了你的恩义了。”

铁手大笑道:“我还没死你们能欠久吗?我会找你们偿还的快筹措好偿债的能力吧!你现在决不能死是你欠我的也是你欠大家的。你看多少门人为你死了多少门徒仍可以为你效死你身负重任你身欠钜债别人能死你决不能!”

张三爸笑道:“我们有的是热血、志气和人头你要哪样、尽可来取!”

铁手也笑道:“我要来作什么?我也有。只有像蔡京、童贯那种人自己没有这种东西才到处要人家的。”

张三爸看着这个年轻人像绝世的宝剑乍遇旷世的好刀终于激起壮志豪情:“好你内力高连钟碎、载断联手都斗不过你待我伤好了毒尽除时我要亲自称一称你的斤两。”

铁手眼睛闪着光道:“我总有百来斤吧?值多少钱一两?你果然还是你张三爸果然还是天机龙头!”

他为了不想气氛有一种生离死别样般的凄伤高声说笑豪语快话言谈自若。

张三爸忽大声道:“好这样个少年郎才是我好女婿的人选!他日见我再见你时当心我把这没人要的宝贝女儿嫁给你!”

张一女粉面当时绯红。

蔡老择和梁小悲的脸也红了一阵。

张三爸说完就走。

头也不回。

——你替我守。

——我走。

一——我欠你情。

——我若不死我如活着必还。

这些他都没有说出来。

江湖热血男儿有些活是不必说的。

毋庸说的。

虽然仍是遇上了一些小遭遇战但张三爸、何大愤、蔡老择、梁小悲、陈笑、张一女等一伙六人仍能顺利突围。

他们进入了蝈蝈村。

——进入了蝈蝈村就等于安全了一半。

只要逃得过去就能从头再起。

——人生能有几个“从头再起”?

但只要信心在、热诚在、朋友仍在月缺了可以再圆城塌了可以再建连肝坏了都可以再生有什么失去了不可以再从头来过的?

有。

譬如青春、生命、岁月、人……

面对如斯荒山、孤月、残景、晓村还有身边既受了数不清的伤吃了算不尽的苦而还在捱着肚饿的兄弟门徒想起昔日的呼儿将出换美酒钟鼓馔玉不足贵沙场秋点兵哥舒夜带刀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斗酒十千恣欢谑烹羊宰牛且为乐东风一夜吹乡梦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日子。当日揽辔志国澄清天下拯救万民那些岁月竟远了逝了不知会否复来但眼前尽是荒山凉月。

风寒侵衣。

雾寒。

露重。

伤重。

伤重。

心伤。

就在这时两枚青钱飞过。

那是“青蛛传音”:即是以两枚铜钱紧贴平行射由于迸射腕力巧技使得铜钱在滑行之时相互碰触出轻响示意讯息。

这是“天机”的传讯方式之一。

这回的讯号是表示:

现敌踪。

来的是一小队衙差约十二三人由一统带领队大摇大摆好不威风。

他们选了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的侧巷里正好是张三爸等人匿伏之地。

讯号的是梁小悲。

他的轻功最好先行探路摸哨谁也强不过他。

张三爸等立即匿在暗处留意动静。

那领队的军官命人大力敲门才不过应门稍迟他就令人踢门十分嚣张。

那户人家慌忙打开了门那军官劈面就大声说:

“咱们是奉命来抓张三爸等一众剧盗的。我们怀疑你们窝藏朝廷钦犯来人呀搜一搜。”

那对老夫妇叩头如捣蒜跪哭哀求:“军爷富大人别为难我们了我们窝藏钦犯哪有这天大的胆子啊!”

敢情那军官的气焰是这对老夫妇所熟悉的但他却不为所动手下官兵更如狼似虎大肆搜索凡搜得一些值钱饰物全都说:“这是贼赃!”马上拿走理直气壮当真是脸也不红。

军官一脚把老夫妇踢开那边有婴孩惊号起来有狗在狂吠军官一挥手手下即下手汪的一声那狗立即就没了声响。

老太婆哭喊:“阿黄阿黄你们杀了阿黄。”

军官竖眉怒叱:“再吵连你也宰了。”

老公公连忙抱着褪褓中的婴儿以布帛掩其咀怕这些丧心病狂的家伙真的连小孩子也杀了。

不料那姓富的军官反而因此灵机一动一把将婴孩攫了过来以尖刀磨着裹婴儿的布缎狞笑道:“修老爹你是这个村子里最有钱的一定曾周济过‘天机’叛贼这还是趁早把藏起来的金银珠宝全给了我省得我的手一抖嘿嘿这可不是玩的。”

修老爹跪求道:“大爷大爷我哪有钱哪。三个儿子一个给你们抓走了一个给你们杀了剩下一个也吓跑了我们有田没人耕果腹尚且不能请求大爷放了我这小孩子吧皇天在上我们哪有钱哪——”

那军官恶向胆边生骂道:“坏就坏在你那一个逃亡的儿子上!他一定是去投匪你再不交我财物我就——”

那婴儿又惨哭了起来。

陈笑听得为之指。

“天杀的——!”

就要冲出去。

张三爸一手把他挽住。

陈笑不解。

“绝对不可以插手。一旦出手军队就会得到讯息;我们还在蝈蝈村那时我们就逃不了一切复兴大举都得前功尽弃了。”

“可是”何大愤悲愤地道“我们总不能眼见——”

张三爸绷紧了脸下令潜行。

行到将近村口忽见数名“九分半阁”的徒众闪入另一小户人家的竹篱去。

张三爸等吃了一惊忙朝树影里伏下只听那几名“九分半阁”的人拔出兵器笑说:

“这人家有三个姊妹花都美我盯了好久了。”

“这回趁这一闹咱们五个轮着来一人干三次干不了挺着玩也好反正账都算到‘天机’头上去不干我们的事!”

“朝廷请咱们剿匪咱们岂可无便宜沾!趁火打劫不干笨呆!”

这回连梁小悲也要突窜出去。

却给蔡老择一把挽住。

梁小悲愤道:“你……”

蔡老择回头望了望张三爸目里也充溢期待之色。

张三爸脸肌抽搐了几下还在脸颊上弹了一弹在月光洒照下几条蓬松的白竟分外银亮。

“不可以。”

“为什么?”

“会打草惊蛇。”

“如果我们见死不救”这回张一女要抗声了她毕竟是龙头的女儿比较好说话“纵给咱们活得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张三爸长身而起。

他知道自己不领头先走他的弟子都决不愿走而且如果不走只怕就会丧在这里他始终坚信:官兵盗寇都旨在引他现身。

他背向月亮照的方向走去。张一女一咬银牙拦在他身前:“爹我们这样做……”张三爸涩声叱道:“快走!”大家只好跟着走。张一女仍抗声泣道:“爹咱们这样活着不如不……”“啪”。

张三爸掴了他的女儿一巴掌。

然后他看见清冷的月色下女儿玉颊上的两行泪。

清泪。

张三爸一跺脚不顾而去。

走了半晌。

他负手抬头。

长空一轮月。

野岭。

荒山。

他忽然止步。

“你们都想去救人?”

他身后的人都一齐答:

“是。”

“你们不怕死?”

“怕。但若能活人于死自己区区一死不足道也。”

“好!”张三爸霍然回身目亮精光道“你们都不怕死难道我这当龙头的怕?你们去吧以‘天机’名义儆恶锄奸把那些为非作歹、为虎作伥的家伙全给我好好教训教训!”

“是!”

开心得他们!

——开心的他们!

一下子一溜烟似的张一女、梁小悲、何大愤、陈笑全冲掠回蝈蝈村去看比赛谁快似的。

张三爸脸上这才出现笑容。

欣慰的笑。

蔡老择比较稳重也比较持重。

他慎重地道:“这下可大快人心了。”

张三爸点点头道:“个人生死存亡事小若没有原则失去立场则苟活不如痛快死。”

蔡老择微喟道:“你仍是你。”

张三爸负手微笑他已听到那姓富的军官杀猪般地大叫起来和其他人的惊呼怒叱声。

“我还是我没变。”

蔡老择谨慎地道:“不过这样败露行藏是确易遭噩运的。”

张三爸抚髯道:“老实说我一辈子都没行过好运也算是活到现在了我走衰运已走成了习惯好运我反而不惯所以就算是衰运我也一样得做事、奋斗、活下去。”

他耳边已听到五名采花贼的痛吼声。

“我们谁都是这样。失败只使人灰心但并不使人丧命。咱们宁可冒险遇危地奋战不要行尸走肉地幸存。每个人生下来都有他自觉或不自觉的任命没有任命的人等于没有真正生命的人义所当为的事还是在所必为的。如果这样反而遭致恶运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忽听黑浑浑的村落里回响起一个浩荡的语音:

“张三爸你终于露面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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