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 这种话也不好当众说。
卫枫道:“你倒是实诚。”然后又同晏陵道,“纵是拔了龙筋给他,他也未必就能信守承诺。若是事事都依着他, 反而让他称心如意了。”

林安听见此话,便暗暗松了口气, 知道师伯并不同意拔他龙筋。连师伯都不同意, 那师尊就更加不会同意了。

晏陵道:“他想与我单独见面,便如他之意。”

翌日, 晏陵便按照约定,准时来到了城西十里外的月神庙。

说是月神庙, 但这庙子实在荒废得厉害, 院里杂草丛生不说,里面也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 也不知多久没人来过了, 早就断了香火。

屋顶还破了个大窟窿, 月神像不知经过了多少年的风雨洗礼, 如今已面目全非, 再无往日半点光辉了。

如此破烂肮脏之地, 晏陵踏足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已依约来此, 还不现身一见?”

此话一出, 头顶就传来顾西川的笑声:“我可不敢现身和仙君一见, 上次险些死在仙君手中,自是万事小心谨

慎些才好。”顿了顿, 又道, “我让仙君带的东西, 仙君可带了来?”

晏陵抬起右手, 语气平淡地道:“就在掌心,你不妨亲自查验。”

顾西川似乎惊了一下,随即才道:“仙君莫不是以为,我会相信?以仙君对魔尊之子的偏爱,又怎么会舍得抽他龙筋?”

晏陵:“你既知,又何故多此一举?”

“我不过是想再确认一下,在仙君心里,究竟是二徒弟重要,还是小徒弟更重要。答案已经显然易见了。”顾西川笑着,又似在同别人说话,“你亲耳听见了罢,不是我不肯放了你,而是你在你师尊心目中,根本就无足轻重!”

晏陵听得浓眉紧锁,但并未听见叶阳君的声音。以他对二徒弟的了解,若是能说话,定会出言反驳,如此平静,定是受人所控。

“让我猜猜,仙君手里攥着的是什么?应当就是那条小黑蛟吧?”顾西川笑道,“来都来了,快些出来吧。”

晏陵展开手指,一条小黑蛟就爬了出来,一跃而下,瞬间就化回了人形。林安道:“事已至此,就不要再玩花样了,这次引我师尊来此,到底想如何?”

顾西川也不想再拐弯抹角了,索性便道:“晏陵仙君,你瞧这石像,可有些眼熟?”

晏陵又看了一眼,语气依旧平淡:“月神娘娘,自是熟悉。”

“不对,你再仔细瞧瞧。”

听顾西川这么一说,林安也忍不住凑近了瞧。

眼下虽是白天,但此地阴森森的,庙里也十分昏暗,林安抬起一根手指,腾的一声,冒出了一缕蛟火,便借着这点蛟火,观察起了石像来。

只觉得这石像身形婀娜修长,虽然早就被风霜雨雪,侵蚀地面目全非,但不难看出,定是个女神仙。

仔细端详,身上所穿的服饰,确实和月神娘娘不太像,但即便当了神仙,也是女儿家,多置办几身行头怎么了?

他是真看不出,这石像有什么问题,索性便望向了晏陵,却惊见晏陵神情凝重,竟还凑上前几步,情不自禁一般,向着石像伸出了手。

却在即将触碰到石像时,又停住了。

林安赶紧道:“师尊别碰!定是有诈!”

顾西川笑道:“晏陵仙君似乎已经察觉出了什么,难道不是吗?”

晏陵收回了手,沉声道:“你身后之人,究竟是谁?”

“仙君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怎么就问起我来了?”顾西川故作困扰,又道,“难道仙君当真一点都不好奇,自己的母亲,到底被藏在了哪里?”

林安心里突然一个咯噔,隐隐有个念头闪现出来,望着面前的石像,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不是吧,不会那么凑巧吧?

难道这石像根本不是什么月神娘娘,而是师尊的母亲?

那位景国曾经鼎鼎有名的巫女,美若天仙,能与神明对话的王姬?

倘若当真如此,为什么此地会设有王姬的石像?

看样子时间已经很长远了,整个庙都破败不堪,但依稀还能看见案上供奉的烛台,可见从前还是受了些香火的。

晏陵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顾西川步步紧逼,又道:“事已至此,仙君还不肯正视自己的身世?难道仙君当真就不想回到过去,亲眼看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安隐隐觉得,这定是个圈套,可但凡是个人,都会好奇自己的身世,尤其还是那种身世存疑的。

他见师尊神情凝重,似有些举棋不定,赶紧出声道:“顾西川!你又在使什么坏?这么好奇我师尊的身世,到底图的什么?”

顾西川道:“我所图的,自然是与我师兄陆雪衣,再、续、前,缘!”

“可你现在不是已经得到他的残魂了?只要你好生照料,终有一天,他会再度临世,到时候你就能和他再续前缘了!”林安大声道,“可你要是执迷不悟,那他就得和你东躲西藏,像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他那样正直良善之人,不该沦落至此!”

“哈哈哈。”顾西川大笑,“是啊,他那般正直良善之人,不该沦落至此!就该永远高坐神坛,不染纤尘!”而后,他又厉声道,“事已至此,已经由不得你们了!”

林安大惊失色,忽觉脚下一阵颤动,差点跌倒,幸好师尊及时搀扶住了他。

就见面前的石像不断脱落土块,最终竟现出了一具完整的尸首来,周围的景象也在飞快变幻。

就当二人要看清女尸的脸时,周围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围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在一处庭院中,一群宫人战战兢兢,满脸紧张地拥护在一旁。

一个穿着粉色宫裙的小女孩儿,正在玩秋千,身后一个比她大点的男孩,在后面轻轻推送。

“王兄,推高点,再高点!”

“飞咯!飞咯!”

林安惊讶地望着这个小女孩,又看了看身旁的师尊,之后又看了看小女孩儿。

总觉得,两人的眉眼,竟说不出的相似,简直像是晏陵自己生的女儿一样。

便猜测,这个小女孩,就是晏陵的母亲小时候的样子,如此,那个男孩就是不久的将来,景国的王君了。

也就是晏陵的舅舅,或许也是……亲爹。

很快,眼前的景象就再度变幻,兄妹二人在雪地里堆雪人,折梅花,追逐嬉戏,还一起在廊下挂灯笼。妹妹年纪小,冻的手红红的,像小萝卜一样,哥哥就抓着妹妹的手,一边哈气,一边揉搓。

虽然举止亲密,但寻常人家的兄妹,实际上也会这般相处。林安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怕师尊看了难过,下意识就握住了师尊的手。

晏陵微微摇头,轻声道:“为师没事。”

等林安再回转过神时,眼前的景象又变了,竟到处悬满了白绫,周围也响彻了压抑的哭声。

伴随着一声:兰妃娘娘薨!

周围的哭声就更大了,林安拉着师尊来到了灵堂,就见方才那个小女孩,一身孝服,跪在地上哭成了泪人。

林安估摸着,兰妃就是她的母亲,那么,也就是师尊的外祖母了。

“阿蘅,别哭了,兰妃娘娘若在天之灵,定不想看你哭成这样。来,把眼泪擦擦。”

两个孩子坐在台阶上,哥哥用衣袖给妹妹擦眼泪,听着妹妹哽咽着说:“母妃死了,父王也不喜欢我,往后,我就只能一个人待在梧桐苑了。王宫里的人,惯会捧高踩低,攀附权势,他们肯定会欺负我的,我害怕。”

“阿蘅不怕,有王兄在,王兄会像兰妃娘娘一样,保护好阿蘅的。谁敢欺负阿蘅,我一定不会放过他!”哥哥将妹妹搂在怀里,信誓旦旦地许诺道,“若以后我当了王君,就册封阿蘅为大王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都不许亏待我的阿蘅!”

原来,师尊的母亲的闺名,居然叫阿蘅啊。

倒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其实单看这几个场景,也没什么,哥哥保护妹妹,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但后面几个场景,就有些不对劲儿了。

自从兰妃娘娘薨后,阿蘅就被接到了王后宫里,兄妹二人本来感情就很好,之后更是形影不离。

渐渐的,两个孩子就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手拉着手,一起折梅花,堆雪人,挂花灯。

但哥哥看妹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儿,举止依旧像从前一样亲密,甚至有时在人前,也不避嫌。

王后察觉后,便要给儿子先娶个侧妃收心,但他以专心习读治国之道为由,搪塞过去。

可王后居然还让阿蘅去劝。

母子关系因为阿蘅的存在,变得紧张起来,为了能让母子二人冰释前嫌,阿蘅果断搬了出来,以景国巫女的身份,前往了巫女所住的行宫。

不久后,吴国就派了使臣来,说是为了缔结两国之好,想要联姻,将吴国的一位公主,嫁给景国的储君当正妃。

兹事重大,身为储君自然不能再像之前那般推脱,不日后,便迎娶了吴国公主。

婚后不说如何夫妻恩爱,但也是相敬如宾的。

阿蘅身为王姬,原本有朝一日,也应该像吴国公主一样,远嫁别国,作为政治联姻的筹码。

但她有个巫女身份,掌管着景国的各大祭祀仪典,就注定她不能远嫁他国。

索性就立誓,终生不婚不嫁,以清白之躯,献给神明。后来老王君退位,新王上位,履行了儿时的诺言,册封阿蘅为大王姬。

依旧是以兄妹相称,并没有因为长大了,身份变了,而有所不同。

原本这一切都很正常,也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可偏偏吴国公主疑心太重,认为王君和大王姬之间,不清不楚,已有了超越兄妹之情的私情在,便变着花样去寻大王姬的麻烦。

明知大王姬早就立誓,不会婚嫁,还是安排一些王侯贵族,青年才俊,与之见面,似乎大王姬一日不嫁,就一日不能心安。

见大王姬不加理睬,吴国公主便变本加厉,正好姜国派了皇子过来,说是要探望有孕在身的表妹。

吴国公主就借此机会,故意让表哥在接风宴上,见到了传闻中能与神明交流的大王姬,并对其一见钟情,心生爱慕。

此后,就在吴国公主的有意安排之下,时常让二人见面。有意戳合二人。

岂料王君得知后,心生不快,尤其是亲眼目睹了阿蘅和一位年轻俊美的男人,站在湖边谈笑,更是忌恨。

表面上没显分毫,还在阿蘅面前夸赞那皇子气宇轩昂,仪表堂堂,旁敲侧击试探阿蘅的口风。

阿蘅误以为王兄是想利用自己,去和姜国联姻,毕竟景国兵弱,而姜国兵盛,近些年还一直蠢蠢欲动,想要吞并景国的国土,好在中间有个吴国斡旋,才能暂保表面的祥和。

为了报答王兄这些年对自己的照顾,阿蘅便道:“若王兄想让我嫁,那我便嫁。”

却不成想,这句话竟然让原本就对阿蘅有着特殊情愫的王君,心生嫉妒。

便在一起观赏斗兽之时,命人暗中动了手脚,故意将那位姜国的皇子,推下了高台。

虽然并未当场摔死,但却摔断了腿,血腥味瞬间就让斗兽场上的猛兽,兽|性大发,竟当场将其活活撕碎。场面极其混乱血腥,不堪入目。

林安看到这里时,脸色都微微泛白。

大概是明白,为什么景国会覆灭了。

事后,王君还亲自前去安慰大王姬,以兄长的口吻,关切又温柔地道:“阿蘅,你不要太过伤心,人死不能复生。我的阿蘅这样好,将来定还会遇见更合适的男人。”

林安简直震惊到下巴要掉下来了!

都不知道这个男人,怎么如此会变脸?

倘若阿蘅真的对那皇子,有一些情份,那就是互相喜欢了,本该是郎才女貌,般配极了。

纵然是顶着联姻的旗号,但想来婚后也不至于过得不好。

王君竟为了一己之私,就将人设计残杀至死,上一刻,还在喜悦杀了阿蘅的心上人,下一刻,就过来假惺惺地安慰她,以后会遇见更好的……

那要是遇见更好的了,就以王君这阴暗性情,不得发疯?

肯定来一个,杀一个。

别的不说,就这阴暗性子,和晏陵完全不像,一丝丝都不像!

师尊绝对不会是这个王君的亲骨肉,绝对不是!

林安心想。

可他不知道的是,晏陵此刻的内心,早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种阴暗性子,和他竟如出一辙!

因为晏陵曾经也干过这种事,表面答应嫁给魔尊,实际上挑拨父子之间的关系,不折手段让林安大义灭亲,强抢自己父亲即将迎娶的新娘。

“阿蘅,你在王兄眼中最为重要,王兄绝不会把你当成巩固势力的棋子,也不会利用你去联姻。日后,不论你想做什么,王兄都依你。若将来有一日,你遇见了真心喜欢的男人,王兄定会赐你们一处很大的行宫,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话说得倒是好听,可还不是暗戳戳地杀了试图靠近阿蘅的男人?

事后,为了平息姜国皇室的怒火,王君便将自己不怎么疼爱的王妹,远嫁过去。

可阿蘅生得实在美若天仙,爱慕她的男人,又何止一个?

王君便将所有觊觎阿蘅美貌的男人,一个个暗中杀害,但凡企图靠近阿蘅,或者是伤害阿蘅的人,都无一例外,死于非命。

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兄长的样子,对其百般关切。背地里却将阿蘅的画像,藏在了密室之中。

每个夜深人静之时,都会独自前往观赏。

阿蘅小时候穿过的衣服,玩过的玩具,甚至是这些年来,送他的礼物,都无一例外,珍藏其中,反复观摩。

其中最为偏爱的,则是一盏有些破损的兔子灯,乃是阿蘅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

破损的地方是阿蘅小时候,夜里做了噩梦,哭着要找娘时,不小心抓破的。

景国有那么会做灯笼的能工巧匠,定是能找出一人来,把灯笼修补好。

可王君却病态地认为,只要是阿蘅留下来的痕迹,即便不再完美,也是最为完美的。

林安甚至还在一个小匣子里,看见半串早已经发霉到,完全不能吃的冰糖葫芦。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阿蘅吃剩下的。

王君却将之视若珍宝,不惜用纯金镶嵌满宝石的匣子保存。

林安忍不住感慨:“好变态啊。”

但说出之后,又怕师尊会多心,赶紧偷觑师尊的脸色。

见师尊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