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二十六年秋。
秋时的珺山总是最宜人的,不仅风景绝佳,猎场的猎物也比平日丰盛。皇帝便格外喜欢在秋时召集宗亲和群臣来次围猎,这一回的规模更是格外的大,各处府邸几乎都住满了,宫中府中,日日都热闹得很。

皇帝仍有政务要料理,这天事情多些,忙完时已夕阳西斜。

走出广和殿的殿门,定睛一看,长阶下一个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小姑娘正四处张望着,走走停停的,似是在找什么。

“那是哪来的孩子?”皇帝微蹙着眉头问旁边的宦官,那宦官仔细辨认了一番后,揖道:“臣看着也面生……许是那位不长入宫的宗亲带进来的。”

那也不该是自己跑出来,身边连个宫人都没有。还不哭不闹,这孩子胆子够大的。

皇帝忖度了一会儿,行下长阶便向那小女孩走去。还有七八步远时,小女孩感觉到有人过来,停住了脚,抬头望向这一行人。

深秋时节,她穿了一袭白绸的薄斗篷,领缘处镶着绒绒的毛边。斗篷及膝长,下面能看到樱粉色的曲裾下摆。

一双清澈的水眸乌黑得不掺杂,和白皙而红润的脸颊搭配得宜,细密的羽睫下透出认真的目光,显然在判断这一行人是来干什么的。

从皇帝到一众宫人心里都一讶:真是个粉雕玉砌的小姑娘。

“你来。”皇帝招一招手,她却没动,小小的眉头一蹙。

皇帝浅怔,只好又走了两步,在她面前蹲下:“你爹娘呢?”

小姑娘一歪头,声音软糯语气清脆:“我爹和太子叔叔下棋去了,我娘在睡觉。”

果然是同来的宗亲的孩子。皇帝一笑,又道,“你爹娘是谁?”

小姑娘水嫩嫩的脸突然僵了。

不说话,她很有戒心地看看眼前的人,猛地摇头:“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皇帝觉得完全没理由,他只是问问她爹娘是谁而已,并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事。

小姑娘板着脸,一本正经道:“我娘说了,坏人知道我是谁,可能会把我抱走然后找我家里的麻烦的!”

“……”皇帝面色一沉,“你看我像坏人吗?”

“我娘说了,坏人也会这么说的!一定会让我觉得他不是坏人的!”

……天呐!!!

后面的一众宫人都紧张了起来,觉得皇帝今天料理了一天政事本就难免心烦,再被这么个小毛丫头指着说是坏人……

“咳……”皇帝轻咳了一声,面色阴郁地想了个别的问题。为不再被直指坏人,他指了指身后的广明殿,“这是我家,你在我家门口转来转去的,干什么呢?”

小姑娘望望不远处的大殿,仔细斟酌了一会儿,才告诉他:“我在和弟弟捉迷藏,但我……不知道他藏在哪里了。”

……?!

就是说行宫里现在还有另一个孩子在自己乱跑?比她还小?!

连皇帝的心情都变得无法言述:这到底是哪个宗亲心这么宽,让孩子这么乱跑。纵使行宫安全,那也有山有湖的啊!

.

接下来足足一刻,一众宫人在广明殿里,听这四五岁大的小姑娘哭得撕心裂肺。

稚嫩的声音响彻大殿,小姑娘哭得泪珠连成线,久久不绝,一边哭一边指着皇帝骂:“你谁啊!你放我出去!!!我弟弟还等着我呢!!!”

起初她一边哭还一边四处跑,在殿里横冲直撞的,想避开那四个一同战战兢兢追她的宫娥冲出门去。

后来发现以一己之力一定出不去,就哭得更凶了,被宫女哄着还不停嘴:“你放我出去!你个坏人!!!”

皇帝被哭得头疼,揉着太阳穴,抬眼看看她,努力心平气和:“告诉我你爹是谁,我让人请你爹来见你,好不好?”

“你别想!!!我不会告诉你的!!!”哭喊得有点声嘶力竭,答得倒是十分有骨气。

众人就只好等着太子来了。

方才她说及“太子叔叔”,可见和太子相熟。但她始终不肯说她爹是谁,众人无法知道太子现下在何处下棋,若跑去太子府问一次再折回来又难免走岔——快到太子来问安的时候了。

又过一刻,终于听到门口的宦官禀说:“太子殿下到。”

殿中的众人就像见到救星一样。

霍予祀步入殿中,头一回还没定住脚就差点被撞回门槛外。

扑上来抱在他大腿上的小姑娘“哇”地一声大哭,声音响亮极了:“太子叔叔救我!!!”

霍予祀愕然看看这个突然出现的“熟人”、再尴尬地看看数尺之外等着自己见礼的父皇……

“父皇”目光阴冷地回看过来:“这到底是谁家孩子?”

一众宫人紧悬了一口气。

被这小丫头折磨了将近两刻了,说烦人烦人、说可爱也可爱,究竟让皇帝觉得她烦还是可爱,估计就得看她爹娘是谁了。

太子被她抱得挪动不便,想了一想,弯腰将她抱了起来,终于得以向前走去:“这是冠军侯长女,席小溪。”

殿中倏然静了。

原来是她……

冠军侯辞官后带着妻子在外逍遥了四年了,这回好不容易让皇帝“逮”回来围猎,就来这么一出?!

皇帝目光阴晴不定地看着趴在肩头哭得泪水逆流成河的小姑娘,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蓦一声笑了出来:“都这么大了?”

一众宫人顿时松了口气。

太子抱着席小溪走近了,在皇帝案边坐下,皇帝被她这哭累了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手指在她脸上一刮:“上回见你时,你还被乳母抱在怀里呢。”

席小溪被“太子叔叔”抱在怀里就觉得安全了,再听皇帝套近乎也不怕了,抬眸冷冷一瞪:“哼。”

“哼什么哼,叫爷爷。”皇帝认真道。

“……”一众宫人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皇帝又解释了一句:“我是你太子叔叔的爹。”

.

席临川和红衣听宫人来禀说席小溪在广明殿、席小川在花园里刚被侍卫找到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二人上午带着孩子一同入的行宫,先去见了皇后。晌午时碰上两年前被立为太子的六皇子,太子对席临川的崇敬之心未改,非要下盘棋叙旧。

于是席临川和太子就找地方下棋去了,宫人领着母子三人去了个收拾干净的宫室休息。红衣昨晚睡得不好,急需个午觉,这安排实在合适。

她这母亲当得倒一向负责,不管多困,必定先把两个孩子哄睡着后自己再睡——这回的乌龙在于,两个孩子在她睡着后……醒了。

恰她睡觉时又不爱留宫人在房里。在府中时,多是留个人在外间了事。这回么,许是该留在外间的宫人走了神,没注意两个小孩手牵手溜了……

夫妻二人急匆匆地赶到广明殿,席临川深吸一口气:“此行头一回面圣……”

他们都有四年没见过皇帝了。

踏入殿门,气氛立刻变得窘迫。

二人行至殿中,一个一揖、一个一福,皇帝指了指身边的两个孩子:“有你们这么做父母的吗?”

“……”席临川清清嗓子,“陛下恕罪。”

“太子不来,朕连她爹是谁都别想知道,还指着朕说朕是坏人!”皇帝微显怒意,席临川与红衣皆一愣,错愕地看向女儿……

席小溪正在啃一块月饼,那月饼不小,她两手一同捧着吃得聚精会神。听他们说到自己,抬了抬眼,腾出一只手来拽拽皇帝的袖子,认错速度极快:“我错了……我没见过陛下爷爷嘛……”

……“陛下爷爷”?!

夫妻俩被这称呼弄得有点懵,皇帝斜扫席小溪一眼,解释说:“这称呼不是朕教的。”

……不是你教的还能是谁教的啊?!

太子在旁一颔首,开口开得很及时:“父皇原说‘叫爷爷’,泡泡叫了几次之后发现父皇自称‘朕’,就很‘善解人意’地改叫‘朕爷爷’了……咳,后来大监告诉她,‘朕’这字旁人不能说,得叫‘陛下’,就成了‘陛下爷爷’——扳都扳不过来。”

“……”夫妻俩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泡泡。”皇帝伸手在席小溪的丫髻上一拍,谆谆教诲道,“听着,以后不许自己乱跑了。”

“哦……”席小溪应了一声,点点头,又“吭哧”一口咬在月饼上。

“小川。”皇帝又看向另一边,目光下移间一凌,“松手!”

席小川一双小手紧抓着皇帝的宫绦穗子,执拗喝回:“不!”

皇帝抻了抻,见他攥得还挺紧,耐心道:“这是爷爷的。”

席小川一指席临川:“爹的!”

……什么啊?!

席临川的目光越过案桌,看到了那条被扯起来的褐色宫绦。

哦……

他近来常用的那条,也是褐色的……

和红衣互望一眼,二人一并夺上前一步,一个抱小川,一个要拿他手里的穗子。

红衣说:“这不是你爹的。”

席小川一脸笃信:“是!”

“……不是。”席临川静了静神,顺着小孩子的思路换了个说辞,“爹送给你陛下爷爷了。”

“……怎么是你送给朕的呢?!”皇帝脱口而出。

席临川面色一震:“陛下……臣哄孩子呢!”

您较什么劲啊!能不能给个面子啊!!!

“哦,咳……”皇帝悠哉哉拿了本奏章起来,正了正色,“你们继续。”

席临川扭回头去,和席小川抢穗子:“乖,真不是爹的。”

“是!”

“不是……”

“是!”

席临川快给儿子跪下了。

悲戚地想想自己小时候的事,觉得母亲舅舅舅母陛下姨母真不容易……

眼下真是……一报还一报啊……

“小川快松。”红衣稍皱了眉头,声音严厉了些,“跟你说了这不是你爹的,别人的东西不能乱动,知道吗?”

孰料席小川眼眶一红:“是爹的……”

他还委屈上了!!!

席小溪一直没吭声,轻松地看着他们较劲,自己安安静静地把一整个月饼吃完了。

喂饱了自己,她站起身,掸掸手,走到父母后面。

手指先在父亲肩头戳了戳,席临川一回头,她蹙着眉说:“爹,让开让开。”

席临川呆滞地起身让开了。

她又杵杵红衣,连连挥手:“娘,你也躲开,快躲开。”

红衣看看她,又看看席临川,也让开了。

席小溪满意一笑,背着手上前一步,一扯父亲腰上的褐色绦绳,冲弟弟指了指:“小川,这个才是爹的啊!”

席小川愣愣地看看自己手里那个,又看看姐姐手里那个,然后默默地把皇帝的穗子放开了……

“……”皇帝笑而不语地看向面前的一双夫妻,一双夫妻各自望向殿顶权作不知,席小溪愉快笑着知道自己解了个难题,席小川摸摸肚子、看看姐姐嘴角的点心渣,觉得饿了,敏捷地爬起身,直奔旁边一张小案上搁着的几道看上去不错的菜去。

“哎?小公子!!!”宫娥匆匆赶来,见他已拿起筷子又不敢硬抢,赔笑哄着,“这是皇后娘娘刚着人给陛下送来的。”

皇帝支着额头,抬眸扫了一眼,无奈地吁了口气:“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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