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回答的稍微缓和,话里没有拒绝的意思,两位大人轻轻松了口气,井亮采连忙一拉秦丹,让开道路,和蔼的回答:“当然当然,我等恭候赵大人的消息。”
梁子美一见这种情况,马上抢步上前,装作素不相识的拱手:“赵大人,下官押送茶药钱给陕西路,环庆路应该分得二十万贯,数目已经清点妥当,还请大人紧快用印……唉,秦大人这才来了十几天,下官都待了四个月啊,四个月。”

梁子美愁眉苦脸的叹息着。

这厮纯粹装模作样,因为赵兴的官印全在万俟咏那,他要是图省事,让万俟咏盖上官印就行。但他徘徊不走,一定有什么机密事要私下里谈。

梁子美这一诉苦,秦丹感同身受,他同情的插嘴说:“梁大人不如随赵大人去府上,茶药钱既然清点完毕,用个官印而已,不花什么功夫。”

秦丹这是不知道官印都在万俟咏那。因为万俟咏全盘掌握赵兴的官印,这在大宋朝是个特例。以前大宋朝都是些书生做官,书生不懂事,常常把自己的官印交给属吏掌管,结果常让书生们受到属吏的劫持。此后,有个好武的官员知道了,这人鼎鼎大名,名列古代中国风尘十三侠之一,名叫张乖崖,这人拔剑把属吏杀了,此后他便与虬髯客等人名列侠籍。

张乖崖官运也很亨通,他坐到了四川府知府的位置,宋军灭蜀时杀戮过甚,历任官员都平定不了川民的反抗。张乖崖去了,川民们老实了。而后李之纯这位老好人接了他的任。

从张乖崖杀了属吏后,宋朝官场便形成了一个潜规则:无论情况多么紧急,官印决不让属吏掌握,一百年过去了,先打破这一规矩的是苏东坡,那位大文学家生性大大咧咧。又极其喜爱游山玩水,在杭州地时候他的官印是赵兴掌握,现在在扬州,官印归晁补之掌握。

赵兴继承了苏轼这一传统,他只要离开州衙,就将官印扔给属吏,以方便他们应付紧急突事件。这习惯梁子美知道,所以他刚才的表演纯粹是做戏,但秦丹不知道,他还在一旁帮忙。将梁子美推到了赵兴身边。

有了秦丹这句话,梁子美顺水推舟,大摇大摆的跟随在赵兴身后进入赵兴府里,等赵兴洗浴过后,现梁子美已经在他书房内就着小菜喝着小酒,舒服的哼着小曲。

桌上堆了一桌子的西夏瓷器。地上放着好几个打开的箱子。

没人在跟前。梁子美也不再装样,他转动手里地一个茶瓶,啧啧赞叹:“好精美的瓷器,离人这趟收获不小,这等独特的造型,我在别处可没见过,离人这是从哪里搞到的,难道你去了一趟西夏王宫。”

受岳父蔡京的影响,梁子美对艺术的鉴赏力也不同凡响。他刚才闲着没事,盘点了赵兴从西夏掠夺回来的瓷器,每看一样都啧啧称奇,这些瓷器精美的令他爱不释手。不知不觉已经忘了做客的禁忌,将赵兴抬到书房的箱子翻了个底朝天。

赵兴洗浴过后,浑身都透着轻松,他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懒洋洋的说:“这些可不能给你,我拿回来做样品的。那群工匠我已经俘虏了,正指望着他们给我烧出好瓷器来。你若是喜爱,回头他们做出来了,我送你一套。”

梁子美的喝了一口酒,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瓷器上移开,拱手回答:“那就多谢离人了……说起来,扬州那件事我还没有好好谢过你呢,我听说苏学士去了扬州,看在离人的面子上,也没追究那数万亩淤田地事情,现在我家里也只留下了万亩左右,那些可都是足以传家地上好水田,这份家业还多亏离人照顾。”

赵兴哈哈大笑,他抓起一个瓷瓶,反复看了看,自我欣赏的说:“贪污的最高境界,就是你永远贪小头,让别人贪大头——这个别人是百姓。扬州拓荒三十万亩,我只取一万亩,这就是睿智,如果贪个十万亩,那就是找死了。我扬州官员一次贪了个十万亩,百姓还剩二十万亩在手,这是大头,所以我扬州官员虽然在贪污上空前绝后,可谁不夸我们清廉。这就是会贪污。”

梁子美也抓起一个瓷瓶欣赏,大笑着说:“这次赵贤弟在环庆路上也贪的不少吧,瞧这些瓷瓶,简直美的让人揪心。”

赵兴奸笑着摇头否认:“错错错!这才不叫贪污,这叫合理合法的投资回报。风险投资你懂吗?我来环庆路上,这里一穷二白,壮丁强人少的让人心酸,是我——请记住:是我进行了风险投资,垫钱购买了一批草籽,树苗,还制定了一个空前绝后的草木皆兵计划,让环庆路恢复元气,这才一举摆脱了被动挨打的局面。

所以,现在这里地一切,都是我风险投资的回报。这是我该得的,它不叫贪污,千万要记住,熟归熟,乱讲话我一样告你毁谤……”

梁子美理解赵兴的调侃,他一边欣赏手中的瓷瓶,一边兴奋的说:“你说的虽然是一套歪理,可这歪理也说得过去。好笑朝廷官员,我出京地时候他们都在纳闷,为什么环庆路上钱总花不完,我到环庆路上一瞧,可算明白了,钱如流水,流进流出如此生生不息,难怪赵贤弟地钱总花不光。”

“哦?!”赵兴翻身坐起,惊奇的问:“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能理解现金流地奥妙——没错,钱如流水,流转不息才能生钱,这个道理就这么简单。我垫上一笔钱,免费赊给百姓。看似我吃亏了,但实际上百姓只要把生产出来的货物委托我销售,我获得的就是垄断利润。

官府垫钱购买我的货物,然后赊放给百姓,看似官府吃亏了,但只要市面活跃起来,官府地税收就能增长。只要就业增加了——也就是工作的人增加了,人人兜里有了钱,开支便增加了,一开一支都要向官府上税,官府收购的钱再放贷出去,每一个铜板都能获得数倍收益。

府库里钱流转不息,不停的花出去,不停的进钱来,只要百姓手里有钱,官府的钱就永远不会枯竭。因为官府有征税权,道理就如此简单!”

常人听到赵兴介绍,只会简单的按照斗争哲学地惯性思维,把这事引到新法旧法的争论上,指责赵兴这是变种的青苗法,所以赵兴不愿意详细解释。他只做不说。但没想到梁子美却能够理解。他一眼看出了其中的奥秘。

“不错不错,官府赊购你的东西,而后再赊购百姓手里的货物,百姓手里有钱,官府有信义,他们就会买官府手里的机械,开办作坊。等于把官府的钱又还给了官府,再然后,他们就是从四境挣钱来捣给你的府库。难怪周围的郡县齐声叫穷,难怪他们说你搅乱了物价,也难怪他们哭着喊着也要加入草木皆兵计划。妙,这东西一环扣一环,只要现金流转其中,百姓手里永远不缺钱,府库永远是充溢地。”

梁子美后面这番话纯粹是他自己总结出来的。蔡京家族似乎不缺乏理财的智慧。这让赵兴赶到很惊讶,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的说:“如果这道理你明白,那么苏颂苏相公也明白,苏三丈也会明白的,怎么京城的人还在诧异?”

赵兴不知道,面前地这位梁子美被誉为古代中国三千年史上唯一精通货币战争地人,按正常的历史,他在徽宗时任河北都转运使,听说契丹人喜欢女真人的北珠,梁子美“倾漕计以奉上,至捐缗钱三百万市北珠以进。北珠出女真,子美市于契丹,契丹嗜其利,虐女真捕海东青以求珠。两国之祸盖基于此,子美用是致位光显。”

这段记录出自于宋史,宋史对蔡京家族非常鄙视,连蔡京本人的事迹他也多有抹黑与歪曲,但唯独对梁子美笔下留情,记录了他利用货币战争引辽国与女真人战争的事情,而这位梁子美也就是水浒传中那位“梁中书”,“十万生辰纲”就来自于契丹人购买北珠的血汗钱——他当时赚了契丹人300万。这恰好是赵兴在密州任上对契丹人使用的倾销手段。

梁子美又跟赵兴讨论了几句,转而介绍他迟迟未归的原因,他放下瓷瓶,看了看门外,轻声说:“离人府上安全吗!”

赵兴点头:“放心,能进到内院都是倭女与我族中子弟。”

梁子美放心的继续说:“年初地时候,圣人昏厥了一次,醒来后身体大不如前,虽然在勉力支撑,但世人皆知其时日不多,有朝臣已经在私下议论,或有人举荐章章枢相重新入朝,章枢相如今避居乡里,左右看的很紧,乡民对他满腹怨恨,生人靠近不了那里。我家岳丈说,唯赵贤弟可以自由出入他家,听说你们两家走动的也算频繁。不如由离人过去通知他一声,希望章枢相能广结同党,朝野声援,早日确定此事。”

赵兴瞪着眼睛看了梁子美片刻,微微的笑:“你跟我说这话,说明你跟你岳丈都是边缘人。你或许不知道,自程颐退下来之后,新党就组成了一个很严密的小团体,彼此呼应,彼此互通声息,你以为这次有人举荐章,是无缘无故突如其来的吗,他们策划很久了。”

梁子美一喜,急问:“赵贤弟既然知道有这个组织,一定能跟他们搭上话吧……”

赵兴打断了对方的话:“搭不上话,他们现在已经认定我是铁杆蜀党,怎么会找我说话呢?我知道他们,是因为这帮子书生实在没有搞阴谋诡计地才智。你知道,我杭州地家园曾经数次遇袭,从那以后我对周围的事情多了点小心,这一留神现,那帮书生信件来往密切。而这些信件都是通过我地快运货栈投递地。

我顺手探查了一下他们。现这帮人竟然在勾栏瓦舍里商议大事,一点不知道回避,从探听中,我约莫猜到了他们的组织情况,无非是几个头目引领一群学生,为重新执政奔波。而章就是他们捧起的旗帜——在这方面,你家岳丈消息迟钝了。不过,我建议你岳丈另外想办法加入其中。因为那帮人都不是成事的人,现在加入进去,有可能受灾祸波及……”

赵兴话说到这,噶然而止,他随手拿起一个茶盅,感慨说:“要知道你岳丈的设计才华那真是没说的。也不知道他见了这些东西,又该迸怎样的设计灵感?”

赵兴转移了话题,明显地是不想再谈论此事,梁子美心中还在暗暗吃惊。他暗自提醒自己:好可怕的赵离人,新党秘密集议,我连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赵离人却能说出他们传信的方式……对,传信方式,今后我们有什么隐秘。若想避开赵离人。一定不能通过他的快运货栈。

梁子美只在心里念道,他以为赵兴刚才是无心之失,随口将自己货栈的秘密说了出来。但他没想到,赵兴刚才说的话实际上是在向他出警告,警告对方不要在自己面前做小动作。

现如今,随着赵兴来到陕西,迅猛兽货栈已经完全摆脱了运河的拘束,开始将自己的触角伸展到6运上,他们向西分出一条枝杈。直接延伸至陕西一带,向东则涵盖了山东河北。在这张大网的笼罩下,北方一带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赵兴的耳目。

赵兴是在警告蔡京,在他这副货运网络没有摧毁之前,他地利益是不容触犯的,而要摧毁这副货运网络,就要承担难以想象的后果……

梁子美不知道这些。他还在盘算着怎么躲过这副网络的监控。等他定一定神,便依着赵兴把话题转到艺术品上:“赵贤弟不妨找几个画师。将这些东西画下来,我通过自己的渠道将画稿传给家岳,让家岳欣赏一下,也好给赵贤弟出出主意。”

赵兴哈哈一笑,逐一拿起那些瓷器,请梁子美品鉴。

第二天,梁子美交接了公务,无可奈何的告辞回京。从赵兴隐约地暗示里,他已经知道那群新党人员就盘踞在西安。那个地方原本是司马光被贬官出去后,旧党盘踞地根据地,如今新党也聚集在京兆,潜伏待机。但遗憾的是,如今旧党得势,他们在寻找一切机会把别人说成是新党人员,以便打击迫害,有时候不是新党他们都要颠倒黑白把你捏造成新党。在这种情况下,梁子美只敢找个借口与赵兴私下里商谈半日,如今借口没了,他连片刻停留都不敢,眼见的新党潜伏基地就在眼前,他也只好怏怏回京。

梁子美走了,另一位押钱纲官员秦丹更着急了。从朝廷的任命上可以看到朝廷对此次削减军费寄予多大希望,原本按官制秦丹只需要向转运使井亮采交接,而后是与秦丹一路出京的。但现在范纯粹跳的很高,这位老先生刚刚扣押了西夏岁赐,朝廷上下却只能装不知道,如今风头正盛,他挟扣押国使之威,坚决不同意朝廷减少一个铜板的拨款。有他冲锋在前,泾原路、延路官员干脆借口前线战事,都跑到边境去了,唯一剩下的只剩赵兴。所以两位官员私下一商量,无可奈何的登门拜访。

赵兴这里也没闲着,参加洛川那场战斗地人员几乎都聚集在他这里,即使自己不到场,也有能做主的代表在,他们乱哄哄的吵闹着,井亮采等人还没有进入议事厅所在的院落,隔着院墙就听到吵闹了。

程爽才将两位大人安置在旁边的一座小厅,赵兴带着万俟咏匆匆而至,他向两位大人行礼过后,井亮采憋不住问:“厅里都在吵什么,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嚷不公平,还说什么他当先冲入贺兰原的事情,莫非离人正在论功行赏,怎么孙琮不在?”

赵兴咧嘴一笑,很没有自觉性地回答:“论功行赏倒不至于,我们在分赃呢,有些人嫌我给地分配方法不对……”

秦丹脸色一变,才要站起来,井亮采一敲他的膝盖,插嘴说:“一场大战过后,打仗地总是朝廷的军队,朝廷方面总要有个说法!”

井亮采这是隐蔽的提醒赵兴,赵兴若有所思的反问:“大人,我知道朝廷连年为封桩钱而苦,我很想知道,西夏人有封桩钱吗?辽国人有封桩钱吗?为什么西夏人、辽国人不为战争拨一分额外费用,他们还能年年打入宋境,大肆劫掠一番,而我们,朝廷年年花的钱比他们还多,每年只能等待他们来抢劫?”

井亮采被问住了,秦丹也傻眼了,这两个人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的说:“这两国人出则为兵,入则为农,他们的士兵无需付军饷,而我大宋全是雇兵……”

赵兴紧盯着又问一句:“为什么这两国的百姓愿意出则为兵,入则为农,而我大宋的士兵,让他们保卫家园,还需脸上刺字以防止他们逃亡?”

这个问题像个炸雷,炸的井亮采与秦丹坐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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