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凯给到的回应是,他自己被抓了。
原来郑凯百般接近林家而不得,一怒之下,硬着冲皮冲上去,连打几名保镖,才到门口,被人一拥而上给制服,随后丢到了牢里去。还好郑凯的纪夫大学学生证帮上忙,那几名保镖并未十分为难于他,只让当地派出所把他关个两三天而已,亦未收缴他的手机。

“符合你的风格。。。”赵渊苦笑不迭,彼时他已然靠卖身拿了一笔不小的钱,在“金主”缠绵欲绝希望以身相许的当晚,消失得无影无踪,目下正在回扬子县的路上。

赵渊乘车直下扬子县,一路朝林文溪家飞奔。

在路边摊,他不经意瞟见报纸上林子伟的画像,那报纸,是黑白的。赵渊停下来,看见第一页大号字体写上:“副书记巡查罹难,亲生儿子葬礼不归。”

不归?不归?

赵渊恨不得跑得飞起来。

林文溪家。

没有郑凯所说的保镖,只有空荡荡的院落,一夕晚照挂在天边,微风轻轻拂过地面过早残谢的桃树叶子,混着鞭炮碎屑,混着烧过的纸钱灰烬,仿似黄泉陌路般,不胜苍凉而凄怆。

房门紧锁,而窗户并没有关上。隔着防盗网,从窗户外朝里望,几张凳子凌乱散落在地上,地面还有一根已经断了的皮带。桌面黄夕雅每天都翻动的日历,停止在林文溪刚好返家的那一天。文溪到底去哪了!赵渊不断晃动着防盗窗,对着里面大声呼喊,回应的,只有房间的无声空荡和寂寥。

这无法联系上的三天里,他在做什么?作为家中的独子,该面对多少?

赵渊蹲下来仰头望着苍穹,夕阳落尽,红霞满天,一不小心,眼前的世界模糊起来。

你如何不知道,所有的危险,我都只想挡在你前面,你如何不知道,林叔叔亡故,你若身陷危险,那他的不幸罹难,必是和我父亲的案情有关。文溪,无论你愿意不愿意,也不能剥夺我的权利!你不是都说了,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是谁?我是你夫啊!

“是来祭奠林局的吧,来了好多人了。。。他的葬礼在乡下。”有位老者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说。

“文溪,他的儿子,回来了吗?”赵渊抹干眼泪,急切地问。

老者摇摇头:“别提那个孽子了,好像是离家出走了,之前和林局好像是打过一架!到现在,谁都该知道林局的消息,那孽子。。。一直没回!”

赵渊点头致谢,跑出去拦了车,一路往乡下而去。

乡政府大院尚未拆迁完毕,作为林子伟踏入仕途的起点,此刻,也作为他这一生的终点站。

正门口用白花和黑幔布装点,上悬林子伟的遗照,自信而安详。两侧的挽联为:“一生辛劳察百姓疾苦,百世功业共民生安康”。横批“孺子其伟”。

至此,赵渊方才相信,上次耳听林子伟的教育,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竟也是最后一次,那个面露笑容,脸上泛起微微皱纹的坚强男人,外扛民生百姓,内训贤妻良子,却在四十八岁的人生最辉煌而巅峰的年纪,就此撒手西去。赵渊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为儿女操劳一生的父辈,却不能乐享晚年安静恬淡,上苍是如此对他们不公平!眼泪止不住流下来,不知道啊姨和文溪,又是什么境况。

林文溪正欲进去,被门卫拦下,他哀哀无声,涕泪并流,看着门卫说不出话来。门卫虽然秉公执法,却更知道怎样的眼泪是发自内心的哀悼,不用多盘问,放赵渊进去了。

四面都是临别的哀歌,里头草木悲切,天上浮云凝滞,赵渊很快看到跪在棺木前的黄夕雅,头缠白色挽巾,全身素净,两个眼窝已经深陷下去,瘦得不成人形。

黄夕雅看到赵渊,虽则心中仍有怒意,仍是微微起身致意,便有人递来三柱香,问行何礼。

赵渊回答,行儿女三跪九叩大礼。

礼者表示,林先生只有一子,旁人不得行这样的大礼。

赵渊仰头回答:“林叔叔为官清廉,我作为众多受惠百姓之一,便是他众多儿女之一,人人平等,这礼,必须要敬上。”礼者见他坚决,且说得十分在理,探寻问着黄夕雅。黄夕雅微微点头:“他是我和我先生收的义子,按辈按礼,都可以。”礼者方才欣慰一笑:“儿子敬的礼,终于有了,林先生泉下有知,当宽慰。”说着手势一下,外边震天动地响起礼炮声,一连九下。礼炮完毕,礼者将香换成九柱,递给赵渊。

“文溪。。。来了吗?夕雅?”外面一个面色憔悴的中年妇女走进来,看见跪在地下的不是文溪,错愕间,掩面痛哭起来。

文溪,竟然没有来?赵渊不敢心有旁骛,接过香,跪下去,重重叩首三下,站起,接着跪下去,重重叩首三下,反复三次,行了三跪九叩的儿子祭奠大礼,便被要求跪在黄夕雅身旁。那中年妇女走过来跪在黄夕雅身边:“文溪不来,你就这样把礼给成了,你不怕文溪担上不孝骂名吗?”

“文溪不会来了,他已经不是我儿子,也不是子伟的儿子,现在有义子代他行礼,子伟泉下也会倍感欣慰。”黄夕雅从容说道,神色哀恸。

“啊姨。。。文溪。。。”赵渊终于忍不住问道。

“文溪从他父亲去世到现在,就没来照看过,后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的。。。子伟就这么撒手去了。。政府要火葬,我们亲戚几个,就想土葬,保全真身,才能还魂啊,这样挫骨扬灰,什么都没留下。。没一个男人可以来做主,停棺三天还是七天,也没个能决定的,这让我们妇道人家。。”中年妇女说着,不住拍着黄夕雅的后背,痛哭失声。

“碧雅,人去灯灭,虚文礼节,还在意这些做什么。”黄夕雅说着只是双目痴然望着供桌上林子伟的遗像,久久无言。

赵渊反复打听林文溪的消息,黄夕雅只是一味地摇头,表示不知情。赵渊并不敢再过问太多,边小心翼翼地服侍着黄夕雅,边在林文溪的家里寻找他可能回来的痕迹。

“你爸爸的事,子伟一直在张罗,搜集了不少证据,他此去,是找最后一个关键证人。作为妻子,我相信我丈夫的能力。”

“文溪,确实变了许多,变开朗了,成熟了,可你们两的心思。。。我私人也有个请求,希望你能想办法转一转文溪的心思,都说那是病态,我没法想象我儿子得这样的病,我们考虑等时机成熟了带他去医院检查。但是以后你见到他,你是否能帮忙看好他呢?”

看着黄夕雅日渐憔悴,赵渊忧心忡忡,他像亲儿子一样照顾着这个悲恸的女人,恭敬孝顺,更不敢再随意提及林文溪的事情。

既然自己要求行了儿子的礼,自然要担得起儿子的责任。因有人做主,一切事情就变得十分顺利起来。棺木将停放三天,三天后将火化并送入县城公墓。由于林子伟身份特殊,且政绩卓越,政府希望帮他安排一处僻静的单独公墓,亲友认为求之不得,问黄夕雅,黄夕雅只看着赵渊不答。赵渊认为林子伟向来奉行官民一家,所以愿将他放入普通公墓,作为其中一员,让他陪伴他的百姓长眠。

头七,接连七天七夜的通宵熬夜,任凭谁劝阻,黄夕雅不闻不问,赵渊端茶送水,全程守护,所有亲友都把他当成了自己的至亲,甚至于素不相识的林文溪的表弟表妹,也张口唤赵渊叫渊哥。

然而头七结束,黄夕雅就此在这座小城消失,走得无声无息。

“子伟临终遗言,关于文溪的只有两条。第一,希望文溪以后能娶弘轩的女儿,红颜为妻。第二,希望文溪好好地活下去。我既然认了你做义子,你就是文溪的义兄,你们两如果还有哪些不正当的牵扯,好生想想我那死去的丈夫,好生想想你们的关系!我把我先生带在身边了,不会再回到这里。你是个好孩子,你和文溪都长大了,你们的路,一定要走好。感谢孩子你这段时间的尽心照顾,啊姨不论走到哪里,都会衷心祝福你。“黄夕雅留给赵渊的最后一条信息,电话就再也打不通了。

林子伟的骨灰已经放在公墓,黄夕雅所说的带在身边,其实是将他的一小半骨灰缝入荷包里。有太多的问题,赵渊想问,可惜她不曾留下只言片语。

赵渊呆呆地坐在乡下那片荷塘,那里曾响起林文溪的欢声笑语,有他火把中动人的微笑,而今回首,芳草萋萋,夏夜正浓,斯人却不知何处。

令人眩晕的日光下,赵渊走过荷塘,荷叶正茂,连天碧绿,荷花影影绰绰,荷塘中独立一只水鸟。赵渊走过乡政府大院,那棵白杨树亭亭如盖,枝繁叶茂下是一片温凉,隐约中,他听见几个小孩童在那里嬉闹着,一如当年。

此刻县城医院的高级病房里,重症监护室中,林文溪悠悠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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