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康的长安城应当算是天下间最太平安乐的地方了。
天子脚下多的是御林军和无处不在的探子,兴许路边的一个小摊贩就是潜伏已久的探子,兴许一个满大街乞讨的乞丐就是东西厂里的红人儿,更别说那一板砖下去,能砸出好几个官帽子的紫禁城了。

紫禁城便是长安的城中城,如果说长安是天子脚下,那么紫禁城说是天子胯下也不为过。

密密麻麻的御林军像是投食入湖的锦鲤一般攒动,肃杀的气氛让整个紫禁城都起了几分凉意。

眼下御林军正低头哈腰的给一个老太监行着礼,礼数很周全,就连最苛刻的礼部阁老来了估计都挑不出刺来。

老太监忙不迭地回礼,看着巡视的御林军受宠若惊的样子,脸上还有掩盖不住的得意和欣喜。

他叫李喜庆,这个名字是他入宫的师父给起的,姓是皇帝赐的,至于原来的名字,早就不用了,说出来也只是徒掉几滴眼泪而已。

他是家里的独子,有爹有娘,爹娘都是手艺人,不说阖家康定,至少在京城这个地界讨生活能饿不死。

然而这年头,没有谁命硬到能忽略任何不幸,在李喜庆八岁时,他娘生了一场怪病,躺倒在床上,腹中胀着气,像是鼓起来的蛤蟆一般。

他爹倾家荡产想去救自家的娘子,银子没少花,但这病却是死活治不好。

他娘见不得花钱,舍不得花钱,整天嚷嚷着让自己死了吧。

典当了房子,退了私塾的课程,一家人住在长安城最边边角角的地方,找了个破庙权当临时的居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他娘的病症也一天又一天的严重。

大夫来了一个又一个,却是所有人都摇了摇头说治不好了,卷个草席趁早丢门外去吧。

家里的亲戚也对他爹烦不胜烦,起初会好心借些碎银子给他们,后来直接就是闭门不见客。

也就是他的舅舅时不时来帮衬着点,找些米汤一口一口喂着他的姐姐。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好心的亲戚也被自己的父亲拿着锄头打了出去。

原因就是他舅舅对他爹说,把孩子卖进宫里能拿到一大笔钱。

李喜庆是家中的独子,怎么可能卖的,谁又会答应呢。

父母谈起这件事的时候,也不避讳李喜庆,都是异口同声地谴责他的舅舅,说家中的事务用不着一个外人来这样操心,孩子送进宫里当太监,他们岂不是要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李喜庆自然不知道入宫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知道进了宫里就生不了娃了。

看看母亲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父亲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时不时就拿他来出气。

李喜庆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终于敲开了舅舅家的门。

他想治好他娘的病,也想再骑骑父亲温暖的脖子,所以李喜庆就不想生孩子了,他舅舅说他的父母还年轻,还能再生个宝宝。

这下李喜庆唯一的后顾之忧也没有了。

他进了宫,皇宫里的老太监对李喜庆这样根底清楚,长得又乖巧的孩子很是喜欢,于是便让他拜了师,给他取了个稀罕的名儿。

喜庆。

太监进宫时自己本来的名字就不能用了,甚至连姓氏都得去掉,喜庆本是宫里一个伺候皇后的老太监,生病死了。

于是他师父便给他起了个喜庆的名字。

喜庆刚一进宫,就想出宫看看自家的娘亲病是不是好了,他记得自己的宝贝被拿走时,有个老太监给了自家舅舅好大一包银两。

那哗啦哗啦的声音让舅舅喜笑颜开,丝毫没有管那个躺在床上的侄子,想来一定够自己娘亲治病了。

但是喜庆的师父告诉他千万不要提出宫的事情,要是被管事房的太监听到,打上几个板子都是算清的了。

年幼的喜庆不知道板子是什么,但总是知道被打多半是不好的,于是他便再也没有提过。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梦到自己的那个家。

但是他叫喜庆,宝贝没了之后,也不知走了什么大运,一天他扫着紫禁城落叶时,恰好冲撞了东宫皇后的大驾。

不小心被前来赏花的皇后看到了,还没有第一时间跪下行礼。

这本事要被掌嘴打出几颗牙来的。但是皇后也不知哪里来的性子,便问见到本宫为何不跪。

李喜庆便如实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好看的人儿,一时之间呆住了。

此话一出,皇后周围的太监宫女一个个都喊着大胆,只有皇后咯咯地笑。

一问名字,喜庆。

恰好就是死了没多久的老太监,皇后心有戚戚,认为这也是一种缘分,便让喜庆待在了她的身边,做个端茶递水的小太监。

这一来一去,喜庆便成了宫廷里的红人儿,别看就是一个没职位的小太监,可是能跟上面说话呀,就是管事房的大太监见到了喜庆,都会点点头叫声喜哥儿。

一般的小太监见到他都是毕恭毕敬的唤声喜公公。

也赖喜庆出生贫寒,他总觉得自己这一切来得不真实,他得到的一切都不是自己挣来的,就是皇后心善施舍给自己的。

他爹有个小本子,欠了哪个亲戚朋友多少钱,都记着,时不时还会往上添点利息。

言传身教,喜庆也一直琢磨着要好好报答那个对自己好的皇后大人。

皇子和喜庆差不多的岁数,平时也愿意和喜庆玩闹,只不过的喜庆都是被欺负的那个。

皇子说今天练了个厉害的拳法,喜庆就鼻青脸肿地回了房子。

皇子说今天被太傅骂了,喜庆就又鼻青脸肿地回去了。

和皇子一起玩闹是一项技术活,小孩子下手没个轻重说不得哪天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但是喜庆甘之如饴,皇子是皇后娘娘的儿子,怎么欺负他都是理所当然的。

这一切自然让东宫皇后看在眼里。

有事没事便把喜庆带在身边,就像是对全紫禁城的人说,这个小太监是本宫的人,谁都不许动。

东宫的皇后自然没有想到自己这个举动会让喜庆有多大的感激,喜庆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个看得顺眼些的小奴才而已。

因为这层关系,三年没有出过宫的喜庆被批准出了宫,采购些食材,顺便帮皇后和皇子带一些新鲜的物事。

喜庆出宫看了次自己的爹娘,和他想的安居乐业不同,他娘还是死了,他爹拿着他的钱在京城做了笔小买卖,又讨了个媳妇,生了个闺女。

他只敢远远地看着,留着眼泪。

此刻的他已经知道太监这个词语是有多丢人。

不过他时不时还会去偷偷看望自己的父亲,他想问问那个男人还记得他娘么,还记得自己么。

想了想也就作罢了。

不管怎么问,应当都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的。

喜庆回到宫里就更努力的做事,没没被贪玩的皇子打的头破血流也不说,就是笑呵呵提醒皇子注意安全。

一眨眼就是十年,喜庆已经懂了宫里的规矩,手里也沾过鲜血。

皇子却还是像长不大的孩子,有事没事便拉着喜庆去练练手。

早在三年前,喜庆就能打过皇子了,但是喜庆还是每次都故意输,只不过他深谙做奴才的道理,每一次都让皇子打的尽兴,自己则还是鼻青脸肿举着大拇指说千岁爷真是好功夫,这功夫俊的奴才真是拍马也赶不上。

皇子也哈哈大笑说本宫早就知道喜庆你是逗我开心的,等哪天本宫彻彻底底打败了你,看你还有没有力气竖那个难看的大拇指头。

这应当就是喜庆最喜庆的一段时光,他还了生父生母的债,但是皇后的债却是怎么都还不清,不过他也不想还清。

但是当老皇帝带着两位皇子出去一趟回来后,似乎一切都变了。

皇子殿下不再找他玩乐了,天天捧着书去问太傅,问太傅为何。

西宫的皇子殿下变成了太子殿下,自家的皇子殿下则被册封为了逍遥王。

说是再过五年,就要去封地镇守边疆了。

喜庆自然知道皇子殿下不想做那个逍遥王爷,喜庆自然也是知道要改变老皇帝的旨意难若登天。

天心难测,也不要去猜,猜的人都死了,这是入宫的第一个道理。

但是喜庆忍不住想去猜,他不忍看到了皇子殿下笑脸相迎自己的父皇,然后暗地里抹眼泪。

他不忍看到皇后娘娘虽说是绣着花鸟,刻意地戳破自己的手指头的,想让皇帝升起几分没必要的怜惜。

喜庆想去改变老皇帝。

喜庆有事没事便跟太子爷的贴身太监炫耀自家的主子有多受太岁爷的恩宠,喜庆甚至还偷偷对着那个贴身太监说,他主子的地位要不保了,他听到万岁爷亲口对东宫的皇后娘娘说过两年等自家有了小主子,就换个太子。

他做的这一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自己家的皇子。

并说好,若是事发,自己愿意被推出去当做弃子。

逍遥王爷并不逍遥,看了一眼喜庆,说了句好。

人心就是如此,下人的流言就像是慢性毒药一般落到了太子的耳朵里。

生性多疑的太子自然是有些害怕。

但主子毕竟是主子,动不了弟弟,动他的手下总是可以的。

于是喜庆终于有一天落到了太子的手里。

喜庆不怕死,死有什么好怕的,但是喜庆怕报不了恩。

于是喜庆说,他愿意做太子的耳朵。

杀个无关紧要的奴才和要一个不知错对的耳朵之中,太子选择了要个耳朵,尽管这个耳朵可能没有用,但是总比杀个会让父皇觉得自己气量小的奴才要好的多。

于是喜庆成为太子耳朵的第二天,他就跪倒在万岁爷面前。

他想说服万岁爷试一试太子。

挨了一顿板子,全身****地挂在树上被比他还小的太监拿藤条抽了不知道多少下。

但是他知道,万岁爷这是要让他试了,不然自己应当就是一具尸体了。

修养了两天后,他就偷偷跑到太子面前告诉他,皇上真的要改换太子了。

东宫一片张灯结彩,任谁都想的出是因为有了喜事。

逍遥王妃有喜了,比大皇子来的早,御医说是个小王爷,皇子龙颜大悦,分出一小半东厂的太监守着东宫。

太子忍不住,任谁看到到手的东西被人毫不留情的拿走,都不会开心。

那便反了吧。

喜庆说。

那也只有反了。

于是太子被亲手处死,而喜庆却被东宫的皇后拼命保了下来,成了一个打更的太监。

于是他又熬了十年,没有再见过一次太子,也没有再见过一次娘娘。

那个经常打自己的逍遥王爷没有忘记自己。

十年后,太子登基,喜庆被赐皇姓。

从此以后喜公公就变成了李公公。

从此以后,喜庆在整个紫禁城里,成了真正的一人之下。

李公公还是没有变,他没有借着权力大把大把的捞钱,更没有迫害忠良什么的。

每当万岁爷问起国事,他也就会说一句奴才不知,这些事情万岁爷多听听阁老们的准没错。

一个没有架子,没有威胁的大太监,没有人不会喜欢他。

万岁爷虽然常常恨铁不成钢,骂着喜庆跟了朕这么久,连个字都认不全,但是该有恩宠却是一样不曾少。

喜庆一句话,往往比其他妃子吹一整晚的枕头风都好使。

但是李公公没想过那么多,他从来没觉得万岁爷是因为自己才坐上这个皇位的,他一直觉得自家的主子就是应该成为当今圣上。

皇后娘娘菩萨心肠,这全全都是好报哩。

一晃眼,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皇帝就成了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喜庆依然还是那个大太监,他的父亲也死了,葬在一个还算不错的墓地里,每逢清明喜庆总会去拜祭一番。

他的妹妹问他是何许人也,他总指着墓碑说这里面的人于他有恩。

他没有变得多老,鹤发童颜的,太子爷身边的红人功夫总归差不到哪里去,更何况之后几十年里,喜庆的兜里可一直掌管了大内藏书库的钥匙。

他妹妹只是认为喜庆就是传说中那种高来高去的神仙,所以不老。

喜庆倒是没这么想,他挺愿意帮衬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的,借着各种手段,喜庆的妹夫倒是捐了一个员外,也搬进了将相街那种寸金寸土的地方。

喜庆觉得自己这辈子活的很顺,唯一不顺的就是万岁爷多半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了。

如今那个垂垂老矣的老人,最爱的就是把喜庆叫到身边来回忆着当初的往事,说着哪个大臣家的闺女屁股大,说着哪个阁老家的孙女胸脯鼓。

他也问过喜庆喜欢哪个皇子。

大康迟迟不立皇子,已然动摇国之根本,前来的那些荐臣门一个个拿着头撞着大雄殿前的柱子,一个月就要撞死几个。

尸体拖了又拖,殿前的白玉擦了又擦。

喜庆不知道哪个皇子好,他也从来不关心,眼下皇上才是他的主子,这个忧自然也不该他来分。

虽然喜庆有很大的把握,只要他说,哪个皇子就能一步登天。

但是他不会说,皇恩浩荡,他还没有享完福,怎么会提早用了。

李喜庆是个大太监。

一个只想好好做小太监的大太监。

但如今李喜庆被嘱托去杀一个人。

天心难测,他手上已经有一个皇子的鲜血了,如今说不定还要再添上一个。

天下只有万岁爷能使唤他。

万岁爷那么偏爱那位皇子大人,怎么忍心让他死呢。

李喜庆知道,这是万岁爷要他先下去帮他铺床叠被了。

这一天江湖上流传出一个谣言。

宫里出来了一个悟道境的老太监,要来江湖杀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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