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郡廨,刚点完卯的李笠,被吴吏曹叫住,对方给他带来新的命令:从今日起,一切如常。
意思就是李笠不需要为柳郎君专门捕捉鲢鱼,而是如之前一样,完成郡廨的每月定额。

以后世来说,李笠就是从“专车司机”变回“出租车司机”,每天醒来,就欠了出租车公司许多钱,只有拼命搭客,把定额完成了,剩下的钱,才能进自己的腰包。

对此,李笠无所谓,他已经“今非昔比”,租了一艘双桅帆船,有武祥带着同村少年出湖捕鱼,完成他的份额。

但是,他面上表现得很老实,还打听起来:“上佐,不知柳郎君如今可好?”

吴吏曹把脸一板:“小郎君的事,是你能问的?”

“是是是,小人多嘴,不该问的...”李笠立刻认怂,但吴吏曹却没有出言讥讽,李笠今非昔比,不再是他可以随意打骂的小吏。

毕竟,郡游军尉彭禹算是李笠的小靠山,吴吏曹不想多事,只要李笠老实点,他懒得管那么多。

“上佐,不知郡廨会不会发么役,要何种时鱼?”

“谁知道呢,如今是夏末,眼见着就要入秋,鳜鱼是时鱼,要派也是派鳜鱼役,你自己先做准备吧。”吴吏曹哼哼着,看着李笠:“听说你租了一艘双桅帆船?”

吏曹管吏家,知道这种事不奇怪,李笠回答:“是,不瞒上佐,小人得游军尉作保,租了一艘双桅渔船。”

“哎呀,知道游军尉照顾你,你莫要成日里放在嘴边....”

吴吏曹摆摆手,没有往日那种气势凌人的语气,“去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做好准备就好。”

“是,多谢上佐通融...”

李笠说完,不动声色的握住吴吏曹的手,不等对方摆脱,将一小袋钱塞过去,低声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你...哎呀,今日天气不错,哈哈。”

吴吏曹见多识广,处变不惊,李笠赔笑:‘“是啊是啊,天气不错,哈哈哈...”

吴吏曹知道李笠租了一艘双桅帆船,所以完成每月定额不成问题,也知道数月前李笠卖了马青林送的宅子,为的是救急。

一进一出,李笠的家境看上去好了些,但这和吴吏曹无关,他见这小子会做人,心情自然也好了些。

两人一前一后出院子,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虽然吴吏曹对待小吏刻薄,李笠自己都倒过几次霉,但双方并没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怨。

虽然李笠如今有游军尉做小靠山,但他不想和吴吏曹翻脸,毕竟不是不同戴天的仇人,没必要把关系闹僵。

对方掌管吏役调派,如果做手脚,可以名正言顺的找他麻烦,如果请彭禹出来摆平,就算摆平了,也欠了彭禹一个人情。

人情债很难还,李笠也不想整日里给彭禹添麻烦,所以,该有的打点,他自己就要心里有数。

放假三月,一切如常,但看样子,柳府小郎君对于鲢鱼的执念已经没了,李笠的“鲢鱼项目”,却没走到尽头。

马青林把“常来”食肆转让,新东主自然也得到了鲢鱼鱼头汤的菜谱,人家有自己的渠道弄来鲢鱼,按说不需要和李笠定购鲢鱼。

但是,马青林和新东主交了底,说这是李笠卖的菜谱,新东主为了防止李笠把菜谱又卖给其他人,于是继续履行李笠和马青林的约定,定期收购他捕来的鲢鱼。

这个销售渠道虽然销售量小,胜在稳定,同样,排钩钓黄芽子供应给“大鲇彭”食肆,也是很稳定的销售渠道。

但李笠最大的依仗,还是靠着繁殖、销售鱼苗,暗中赚了大钱,然而此事干系重大,明年再看情况而定。

李笠一边想,一边往外走,刚出郡廨,就被人堵住。

来人有些面熟,李笠见了心中叫苦:你们又找我作甚?

。。。。。。

鄱阳城西郊,湖畔观鱼台,有官眷在此观鱼,仆人随从将观鱼台周围空地占了大半,但观鱼的人,不在台上,而是在台下水榭。

水榭是指建于水边或水上的亭台,供游人观赏水景和水中游鱼,此刻,水榭里同样聚集着许多人,大家的目光,在水榭外靠泊的两艘船上。

两艘船都是渔船,但其中一艘却有不同:船上架着几根横梁,其上落着几只水老鸦。

水老鸦就是后世所称‘鸬鹚’,别名鱼鹰,是一种大型食鱼游禽,可以飞翔(姿态如大雁),也可以游水(姿态如鸭),还可以潜水捕鱼。

成年水老鸦遍体乌黑,在一些地方又被称为“乌鬼”。

现在,渔船上横杆落着几只水老鸭,一对父子则在船舱里忙碌,旁边渔船上,李笠看着这些水老鸦,忽然想到了一张照片。

这个时代当然没有照片,那是他后世旅游时,被人忽悠,和景区渔民养的鱼鹰合影,当时对方竖了个手指,说一声“十块”,他以为是一张照片十块钱的意思。

结果拍了照,对方说是照片里一只鱼鹰十块钱,而拍照时,他身后有二十只鱼鹰,所以一张照片二百块。

好坑啊,真是...

李笠腹诽着,收回看向水老鸦的视线,低头整理起钓具来。

旁边不远处,柳盼倚着水榭扶栏,大声问:“李笠,你有把握么?”

李笠抬头回答:“回郎君,小人尽量。”

“莫要尽量,一定要赢!”柳盼呼喊着,满是期盼的表情。

一个小胖子来到他身边,看着正在整理钓具的李笠,又看看另一艘船上正在打理水老鸦的父子,笑盈盈的回头对柳盼说:

“一会我赢了,你不能耍赖,李笠就去王府,陪我玩。”

这话听在李笠耳里,如同催命符,而柳盼则不服气:“你如何知道一定会赢?李笠惯会钓鱼,肯定能赢的。”

小胖子不以为然:“这不可能,我这水老鸦,捕鱼比人厉害多了,最厉害的那只,捕起鱼来飞快,李笠可赢不了。”

柳盼反驳:“那得比比才知道。”

两个小家伙在斗嘴,李笠听在心里,愤愤不已。

他是个鱼梁吏,在官府中人看来,就是“官方专用渔民”,跑腿的命,如今父母官的小郎君要鱼梁吏陪着玩,那有什么问题?

然后,王府的小郎君要鱼梁吏陪着玩,又有什么问题?

这年头,吏家子服吏役,不仅为官府做事,有时还得为官宦人家,或者王公贵族做事,这有个名头,唤作“饷家”。

官员外任,家人不一定随行,于是朝廷为了让官员没有后顾之忧,就让当地小吏到官员留守家人的住处干活,此即为“饷家”。

实际上就是官府把劳动力(小吏)作为福利,发放给官员(有期限),这也是一种吏役。

鄱阳王的封国在鄱阳郡,鄱阳城里有鄱阳王府,所以,鄱阳郡廨必须时刻为王府着想,时刻提供“福利”。

虽然鄱阳王常年不在封国,带着家眷在京城或者地方当官,但只要鄱阳城里的王府有鄱阳王的眷属住着,鄱阳郡廨就得安排小吏“饷家”。

年初,就有鄱阳王的家眷到鄱阳城小住,眼前这个小胖子,便是鄱阳王的儿子。

但到今日,李笠依旧不知道这小胖子的名讳,他没资格问,对方也不屑于说。

同理,李笠若不是得刘德才透露,同样不知道柳府君的儿子是什么名字,只能靠猜。

在官宦子弟、宗室子弟面前,鱼梁吏是比草民地位更低的贱民,贵人们没必要自我介绍,而随从,也不会向贱民介绍自家郎主的姓名。

李笠不打算亲近这样的小家伙,但他不找对方,对方却找上门。

要他和王府的水老鸦,进行一场比赛,看看谁捕的鱼多。

参赛的水老鸦只能是一只,而李笠不能用网捕鱼,只能用鱼竿钓鱼。

人和水禽竞技,其实是对人的一种侮辱,但李笠没资格说“不”,因为在人上人看来,他和水老鸦,都是一路货色。

不过是一个捕鱼工具而已。

现实如此,李笠只能从命,而且还要拼命,因为若是他输了,就要去鄱阳王府“饷家”,陪着小胖子玩耍。

事情的起因,李笠听柳盼说过,就是小胖子找到好友(柳盼),要求李笠去王府陪自己玩。

柳盼不同意,小胖子当时有些扫兴,却没说什么。

隔日,又旧事重提,说吏家子“饷家”理所当然。

于是两个小家伙就定下赌约,让李笠和小胖子的水老鸦比赛,赌注就是李笠,若李笠输了,就得去王府。

这种肆无忌惮的熊孩子,可不好伺候,对方不把人当人,而是当做玩具。

熊孩子得了新玩具时,宝贝得不得了,可以抱着玩具一起睡觉,说什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等到玩腻了,就扔到一边,再不搭理,甚至肆意破坏,以此取乐。

李笠不想伺候这种熊孩子,而且他担心是王府里有人怂恿小胖子,把他弄进王府,然后“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三个月前,为王府放债的吕全诬告李笠,结果自作自受,丢了性命,李笠有理由认为,吕全后面的王府管事詹良,可能心怀怨恨,找机会收拾他。

此次,小胖子说不定就是被那詹良怂恿,搞什么比赛,以此让李笠入王府饷家。

李笠觉得自己若进了王府,就是到了詹良的‘主场’,自己极有可能会因为各种“意外”丢掉性命。

事关自己的性命,李笠不敢掉以轻心,看着对面船上的水老鸦,他暗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输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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