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鸿安十五年,初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来了。

顾明珠和养父错开了卫衡回京的车队,偏巧撞了一个入京的商队,因为徐春城帮人家看了病,一路被捎带了来。天寒地冻的,她和车内几个女眷挤在一起,盖了一条毯子取暖,马车停下来时候,她听见外面盘问的声音。

赶在第一场雪入京了,如果记得没错的话,这个时候,顾轻舟还没有离京。

车帘掀开,两片雪花飘进了车内。

明珠伸手,接住了一片,随即掌心一点湿痕。

守城的官兵才看了一眼,年轻的男人已然走上前来,他一身锦衣,身披毛领大氅,肤色偏白,带着三分病色,却是一双桃花眼,天生风流俊秀之姿,多有几分玩世不恭。

“这入京的路,从小就跟我爹来回地走,几位既然认识我,也当知道车内都是家中女眷,禁不起舟车劳顿,赶着回家去歇着,不方便下车的。”

车帘随即放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明珠低眸,身边两个小姑娘红了脸,挤在她身边说着悄悄话。

“七公子长得也太好看了,等咱们进了谢府,我要是能伺候他就好了……”

“谁说不是呢,他真是个活菩萨,若不是他我都要被卖进妓院了,能做他的丫鬟,真是几生修来的福气,我也不盼着能伺候他了,进了谢府,远远能看他一眼就好。”

“我听他身边的小厮说起过,谢家可就这么个七公子了,他身子不好,说是既不从文也不从武,从小经商,你想想他对买来的丫鬟都这么好,那得是多好的人啊!”

“我看他这样子,好像还没有二十,不知道娶亲了没有……”

“我昨个偷偷问了,说是刚好二十,还没娶亲呢!”

身边三个丫头小声说着闲话,顾明珠抱紧了双膝,一言不发。

刚才的年轻男子,是商队的带队人,她只知道他是京中人,姓谢,人称谢七。走了一路了,偶尔下车能看见他,他惜命得很,身上穿的戴的,平时吃的用的,都特别讲究。

身边围着两个小厮,专门伺候着他的。

养父一路给他开了不少养心良方,他们在一处时候,说的都是养生之道。谢七喜笑,唇边总有几分浅浅笑意,他心善,走路的时候,都要注意脚下众生,遇见不平事,能帮忙的总要帮忙,这三个丫鬟,就是顺路买了来的。

他穿金戴银,一身锦衣,丫鬟们见了他都不敢抬头,抢着上前端茶倒水的。

明珠就急着入京,并未太在意他。

马车再停下来时候,徐春城已经在车下等着她了,车帘一掀,就对上他的笑眼:“闺女,下车吧,咱们该跟七公子作别了。”

她掀开毯子,连忙下车。

雪花一片一片飘落下来,徐春城带了她走到前车处,车帘掀起了一角了,谢七修长的指节略发白,搭着车帘的边,他身上裹着毯子,捂得严实。

徐春城对他点头,笑道:“七公子,我们该走了。”

谢七眼底也有笑意,目光透过他的肩头看向他背后的少女,她始终未看他一眼。

他饶有兴致地扬眉,淡淡道:“小小年纪,不苟言笑,是看透了世事红尘,还是不懂世事红尘,明珠,相识一场即是缘,临别了,就不能笑着作别么?”

诶?

怎么突然说到她了,明珠上前,顿时欠身,也浅笑着:“七公子说的是。”

谢七见她笑颜,只是摇头:“我心向佛,明珠心中若有不笑之事,当多生佛心,佛来佛去,将来你就知道了,这世上,除了生死都是小事,什么都不必在意,正所谓佛在心中坐,人间不值得。”

她顿时抬眼,他此话看似洒脱向善,其中不知多少悲切。

三言两语,对他便生了几分怜惜,当即点头:“嗯,明珠还有一事未了,等此事了了,也向佛。”

徐春城在旁抱拳:“一路上承蒙公子照顾,就此别过。”

谢七好性子,目光浅浅:“先生说的哪里话,是先生照顾谢七才是,知道你们来京中有事,也不多留,若再有闲空,可去谢府做客,到时候再与先生探讨药性。”

不过是给他号脉,助他开了几个方子而已,管他叫什么先生。

徐春城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可心里实在舒服,笑意更浓,连声作别。

谢七并未再留,就此别过。

徐春城目送车队离开,正了正身上的包袱,这才回眸,不由感叹:“七公子人真是好啊……”

明珠嗯了声,才要说是,心中忽然警醒过来。

此前,她对他言行还不在意,不过几句话的空,竟生出不少亲厚之意,此时再想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无一不是妥妥当当,从上到下,就连她都觉得,此人菩萨转世,心善面软。

滴水不漏,相处之间,又令别人舒舒服服。

下了马车,有点冷。

明珠在街上回头张望,行人不多,但是南城楼上,还能看见钟鼓高墙。重生一世,她多了几分看人的心,当知此人不浅,不过他也提醒她了,此时的她不过才十五,整日不苟言笑的,遮不住心中事。

当即笑了,颇有几分少女动人丰韵:“爹,真冷啊!”

徐春城左右看看,回头看她,向前走了两步:“冷就走吧,这场雪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我们已经入京了,不急于去顾家,先找个地方落脚,然后再去打探你娘的消息吧!”

这场雪下不多长时间的,她记得当时还笑言说要堆个雪人的,可不过一夜之间,雪迹全无。

必须得尽快去顾家,顾明珠身形未动:“爹,我觉得吧,你看这雪,下得正是时候,咱们现在就去顾家,顶着一身清雪,风尘仆仆的,即便没有我娘的消息,顾念着我娘救过她家小姐,也会留下咱们的吧!嗯……您说现在去,还是明个再去,我听您的。”

他低头沉吟片刻,直搓着手:“你说的对,那现在就去顾家,再怎么说,顾大人也能帮忙打听打听你娘的消息,说不定她就在他府上呢!”

她嗯了声,连忙上前。

二人沿街打听了一番,问了顾家宅院,离得老远,好在雇了车马,送了她们一程。

再下车时候,明珠都快冻僵了,徐春城将仅有的一件斗篷裹了她身上,他背着药箱和包袱,面色也很不好看了,到了顾家门前,二人都松了口气。

她差点忘了,他是个病人,这么为了她急着赶路,心生愧疚。

站在石阶下面,徐春城没有动,光只看着她了:“明珠,我觉得,今天上前敲这个门,好像就会有什么事发生一样,我心跳得厉害。你找到你娘了,那我们父女缘分是不是就断了?”

他身穿青衫,瘦瘦高高,这几日有空把胡茬也刮了,脸上白白净净,看起来哪像是她爹,倒像她哥哥了。顾明珠定定地看着他,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呢,一日为父,终身为父。”

托卫瑾的福,有银钱置办不少东西,可她临进京之前,故意穿了粗布裙子,此时都掩在斗篷下面。她解开颈前细绳,翘脚将斗篷披了徐春城的肩上,见他推拒,用了些力气,才按住了:“别动,都到门前了,你也暖一暖,我上前敲门,现在在京中了,以后的事都交给我就好。”

她脸色也白,手也白,是冻得。

可他脸色更差,才要将斗篷还与她,明珠已经快步上了石阶,敲响了大门。

他赶紧裹住了斗篷。

当当当,当当当,朱门紧闭,门前雪色一片,少女用力敲门。

片刻之后,大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半大小子诧异地看着她,她一手紧推着大门,扬眉道:“我是顾夫人远房的亲戚,速速通报一声,大老远来的,快要冻僵了。”

看门的小厮,给不得好脸色。

这些人向来欺软怕硬,若是哀求,只怕关紧大门,人就撇下不管了。

神色间带着些脾气,这么一说,他自然惊疑不定,生怕慢待了,赶紧先迎了人进门。要说在卫瑾身边,别的没学会,看人的心思却多了不少,明珠先进大门,回头才叫了徐春城。

进门便是影壁,明珠在大火当中曾进过顾家宅院,对这影壁还有印象,不由抬头看了一眼,上面雕画栩栩如生,此时的顾轻舟正是权倾朝野,正是高门深宅。

顾相宜在这宅院里,已经生活了十年。

走过影壁,明珠浅浅目光,在高墙上扫过。

清雪飘在她肩头几片,肩颈微凉,明珠伸手掸了掸,双手在自己微僵的脸上揉了又揉,心中野火才烧到指尖,有了暖意。

小厮引着她们父女到了前面一个厢房去,他站了一旁,也不上前,直追问着,是哪里的亲戚,好进去通报。

明珠走上石阶,回眸一笑。

少女轻眨着眼,这一笑,还露出了唇边的梨涡,乍一看,还真与夫人有些相像。

“你就说是远房的亲戚,夫人来了,自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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