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弼入宫了,皇帝召见。
赵顼,依旧还是那么年轻,年轻得不像一个国家的掌权者,他紧锁眉头,淡淡说道:“富老相公,朕把你召来,是因为今天弹劾你的奏折如雪片一般……”

赵顼,当面如此与富弼来说这件事情,便是对富弼这位三朝老相公的尊重。

富弼似乎心中也有预感,并不十分震惊,有些事情说白了就是党争,朝堂争斗永远都是党政,永远是一帮人斗另外一帮人。

党争这件事情,到明朝就已经发展到了巅峰,但是在宋朝也不鲜见,变法之争,其实也是党争。

而且变法之争,必然就会发展成为大规模的党争。党争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党同伐异,只要有一帮人有共同利益,自然就会以任何形式去结党争取自己的利益,所以变法必然就会党争,因为变法就会分割出不同的利益集团。

甘奇所做的,其实从某种层面而言,也是在结党。当然,结党这个词并不好听,换一种解释也可以,那就是不论想要办成什么事情,都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打败一切道路上会出现的敌人。

但是这件事要有一个底线,那就是不能无限扩大打击面,要尽量团结所有人。

此时富弼所感受到的,那就是赤裸裸的党争了,党同伐异,那些雪片一般的弹劾就是明证。

所以富弼此时在皇帝面前说道:“陛下,老臣有一言。”

“老相公请说。”赵顼并不是那等飞扬跋扈之人,反而是一个道德水准不差的人,面前是三朝老臣,作为一个年轻的皇帝,他一直保持着该有的尊重。

“自古,党同而伐异,则大权在握。百姓从来不是明辨是非者,他们只会随言论而起,今日老臣受人攻讦,只因为老臣一心为公,从无党羽。”富弼是聪明的,这种时候与其解释什么,不如卖惨,或者也并不能说是卖惨,而是以退为进。

当然富弼并不是没有党羽,而是羽翼已落。昔日里,富相公可不是这般人物,只是而今物是人非了,物是人非到连他自己的女婿冯京都不那么贴心了。

赵顼想了一想,点了点头,倒是觉得富弼说得有一些道理,却又问了一语:“如今甘相身陷重围,当初朝堂之上,也是富相公力主不要借贷筹措粮草,而今事已至此,民怨四起,却又如何交代?”

赵顼是就事论事,事已至此了,皇城司的情报里,百姓议论纷纷,汴梁城内到处都是义愤填膺。朝堂之上,无数人弹劾富弼。

这一切,是该有一个交代,交代就是解除民怨,更是给朝堂百官一个心安。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赵顼也要一个“圣名”,几代赵家皇帝,看重的就是名声。

富弼听得懂,因为赵顼的意思已然再明显不过,既然所有人都把这件事的罪过归结到富弼身上了,而且富弼本身也应该为此事负许多责任。

那么,何不借着这个局面让更多的人下个台阶?皇帝需要下台阶,司马光也需要下台阶。

甚至整个朝廷都需要下台阶,出了事情,总不能让百姓说整个朝廷无能,国家无能。

问题最后的结论,是某些人无能,某些人蒙蔽了皇帝。朝廷永远是正面的,皇帝永远的圣明的。

富弼懂得这些,但是他不服气,或者说他不那么甘心,因为这事情若是一认下来,那就是千古骂名。富弼是想让甘奇打败战,是想让甘奇失势,或者至少让甘奇人设崩塌。

但是富弼并不想用一种杀人一千自损百八的办法,否则这一切还能有什么意义?

富弼不想“背锅”,所以说道:“陛下,朝堂之所以有御史台,有谏院,有三省六部,其原因就是不能让朝堂只留下一种声音,而是要广开言路。老臣若是一走,这朝堂就只剩下一种声音了。”

赵顼在想,在思考。

“陛下,老臣历经三朝,仁宗陛下在的时候,必然不会允许朝堂上只有一种声音,仁宗一朝四十二年,相公来去百多人,便是不想朝堂有人大权独揽。英宗陛下在的时候,更不会允许朝堂只有一种声音。”富弼继续在说。

赵顼仍然在想,他回问了一句话语:“富相公之意,朕已然了解,也说得有道理。但是,朕想问一问,如今这朝堂,如今这天下,何人能堪比甘相?若是朕效仿仁宗陛下,那何人可以代替甘相?”

话语直白,也是赵顼内心所想,意思就是你富弼说得都对,都有道理,谁不想朝堂之上人才辈出济济一堂?谁不想帝王心术平衡一切?

但是现实情况下,谁能代替甘奇的作用?

甘奇对于刚刚登基的赵顼来说,就是一味上瘾的药,吃了就上瘾,吃了就依赖,想戒掉,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再出一个甘奇就是了。这不是形容赵顼的心态,这是形容赵顼他爹赵曙的心态。

昔日对于赵曙来说,就是如此,他上台之后,靠着甘奇稳定了局面,靠着甘奇奠定了历史地位,靠着甘奇坐稳了皇位,靠着甘奇得到了巨大的政治好处。但是转过头来,他想戒掉这味药的时候,却又戒不掉,还得吃,吃到最后郁郁而终。

而今赵顼才刚刚登基,刚吃了这味健体强身大力丸,药效正在发挥,现在说戒?赵顼都没有想过这件事情,连以往刚刚登基的赵曙头前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赵顼如今更担心的是这味健体强身大力丸才吃一口,就没了。

富弼的话,说得太早了。过个三五年再说,那兴许正是时候。

“陛下,老臣历经三朝,侍奉过仁宗皇帝,侍奉过英宗皇帝,深得二位陛下信任有加,老臣愿为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富弼这番话,太直白了。

若是不谦虚的解释,富弼在说他自己能代替甘奇。

赵顼抬眼看着富弼,上下都看了看,没说话。

赵顼这皇帝也做得难,一方面要照顾这些几朝元老的面子,要对士大夫有一个尊重,一方面又想让人背锅。小官小吏的,说贬就贬了,但是这些几朝的老相公们,却又不能这么处理,只能让他们自己来主动开口。

哪怕是仁宗在朝,若是想贬谪某位宰相,那也只能暗示着来。还得封国公什么的安抚一下,贬个宰相去当县长,还得封一个国公爷的名头来表示赵家与士大夫永远一条心,只要你们永远支持我赵家,我赵家一定不会忘恩负义。

大宋赵家,其实也难。

赵顼有话,说不出口,比如“你富弼比起甘相,实在差得太远,打仗打仗你不行,赚钱赚钱你不行,你不是那强身健体大力丸,你最多算一棵板蓝根。”

赵顼也要学仁宗一样直接直白暗示了:“富相公几年贵庚?”

“老臣今年粗略一算,六十有五了。”富弼答道。

“朕欲封老相公为吴国公,不知老相公何意?”赵顼这话,昔日仁宗皇帝说得多。不过给待遇比仁宗皇帝更舍得,吴国公的名头可不一样,可不是什么莒国公可以比的。

富弼心中大急,连忙说道:“臣愧不敢受。”

赵顼眉头一皱,倚老卖老?贪恋权位?不至于这样吧?欺负我年轻?

“富相,你说这回甘相能救得回来吗?”赵顼再问。

“定是能救回来的。”话是这么答,富弼心中不免起疑窦,怎么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话语?

“富相说党争之事,若是甘相此番安然回京了,怕是不会与富相甘休啊。”赵顼这是威胁了,年纪轻轻的人,耐心慢慢丧失了。你富弼这么坑甘相,甘相回来了,能有你好果子吃吗?能与你善罢甘休吗?

“老臣一心为公,从未想过私事。”富弼开口,倒有几分直臣诤臣的做派,有几分文人君子风范。

赵顼心烦了,直接说道:“富相公,莫不是真要到那等地步?”

“老臣只是在朝堂上就事论事出了几言,我大宋从不以言论获罪,老臣心中无愧。”富弼是真的在倚老卖老,若是以往仁宗如此暗示明示,富弼早已躬身大拜滚蛋了。

英宗在时,更是对富弼信任有加,以为心腹。而今到得二十不满的赵顼这里,富弼不是在耍无赖,而是真的觉得自己这份老资格,朝堂上最老的资格,不该被如此对待。已然失了权柄,难道连汴梁都不能待了?凭什么还要背锅?

这不是富弼不聪明,而是富弼太聪明,在乎的东西也太多,一旦离开了汴梁,一旦背下了黑锅,他富弼,甚至富家一族,从此就没落了,再无崛起之日。

赵顼不言,就看着富弼。

富弼躬身低头,好像在等候发落。

赵顼缓了缓,摆摆手,示意富弼退下去。

富弼自然就退下去了,心情倒也不差,皇帝面前,他没有吃亏。甚至也想着,一旦甘奇这回死了,朝堂之上能有资格主持大局的人,也少不了他富弼。

就算甘奇没死,回来了,葬送了十几万大军的甘奇,还有什么脸在朝堂之上与他富弼争锋?

到时候甘奇可还有罪名,十几万大军葬送了,朝廷无兵可用,是谁让朝廷裁撤人马的?是谁宰执的时候,让朝廷在仗都没有打完的时候裁撤人马?而今这一切,不还得他富弼富老相公来力挽狂澜?难道十几岁的皇帝还有能力去力挽狂澜?

说白了,富弼也想当一味强身健体大补丸,让皇帝吃得欲罢不能。

富弼心情不错从左掖门出宫,坐上车架,往家的方向而去,而今富相公也没有了上值的衙门,朝堂议事完毕就得回家去。几起几落,人生常事,富相公这算是在谋划他人生中的再一次崛起?

车在路上走,富弼在车内安坐,闭目养神。

忽然听得车外有人大喊:“富弼老贼,你不得好死!”

“这是富弼的车架,快来啊!”

“老贼,你怎么还不死呢?”

富弼得活八十岁,死还早呢。

富弼掀起车帘看了出去,街道之上围过来不少人,有读书的士子,更多是平头百姓。不过富相出门,家仆护卫不少,也没有人能近前。

富弼摇摇头,叹道:“受人挑拨,乌合之众。”

“老贼,出来受死。”

“老贼,你如此陷害甘相公,良心给狗吃了吗?”

富弼关上车帘,开口:“把人赶走,回家。”

家仆护卫们左冲右突,车架依旧在走。百姓们群情激愤,却也没有人真的敢对富相公做什么。这个时代,骂归骂,却也没人真敢对几朝了老相公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除非,富相公哪一日真的披枷带锁游街在外了。

回了家,富弼却依旧能听到门外以及院墙传来谩骂之声,甚至有人往宅子里抛进了一些什么东西。

好在富弼府邸足够大,往里面去,往后院去,骂声也就听不到了。

太学之中,似乎又要起什么请命之事,却是吴承渥一一拦下,原因无他,甘奇有交代,不要在做那些所谓“逼宫请命”之类的事情了。如今甘奇身居高位了,这么做只会让皇帝烦恼,得不偿失。

也是甘奇不愿意在皇帝面前再去表现自己有多么的一呼百应,不论哪位皇帝,都不要去做这种事情,这也是自保,是来自英宗皇帝的教训。

事态控制在了一定的范围之内,又让皇帝感觉到群情激愤的氛围,这就足够了。

甘霸甘将军开始点兵准备开拔,只等百万人口的汴梁城凑出三十万石粮。

军营之外,请命者反倒不少,一个个来千叮万嘱,请诸位将士们一定要奋勇杀敌,一定要把甘相公救回来。

甘霸的信件也发了出去,把京城之内的事情给甘奇一一汇报,蔡京执笔来写。蔡京倒是个人才,玩阴谋玩人心,看懂局势,他是天生的在行。

快马几日之后,甘奇就收到了书信,他也在叹气,有些事情终究还得他甘奇自己回去做了,不过铺垫已经完成,回去要做也不难。

甘奇还有一些愧疚的心理,汴梁城这么好的百姓,捐粮的捐粮,请命的请命,都在盼望甘相公安全回去,甚至皇帝来信的话语中,宁愿损失大军也不愿损失甘奇,这种话,看得甘奇自然会萌生一些愧疚之意。

罢了,戏也做了,效果也达到了,粮草也差不多要出发了,没必要再让这么好的百姓与这么好的皇帝再担惊受怕了。

甘奇自己,也想念那座东京城了,那里才是过日子的地方。

甘奇走出中军大帐,抬头看了看辽国中京城,已然下令:“明日决战,把火炮都拉出去,让威武军准备大车,要把中京城内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挖出来,掘地三尺。”

“得令!”狄咏等这个命令好些天了,却是又问:“大哥,那怎么给东京禀报呢?”

“今日先发一文,八月十三,甘相公下令明天把军中最后的粮食全部发放,让所有将士吃了一顿饱饭,以破釜沉舟之念,准备决一死战,只说生死有命了!让陛下与黎民百姓万勿牵肠挂肚,身死为国,我辈荣幸之至!”甘奇显然早就准备好了一切说辞。

先说军中无粮,然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让将士们吃最后一顿饱饭,吃完之后,做饭的锅都砸了,生死有命,与辽人决一死战。

今日发一文,明日再发一文,就说将士效死,百战不退,如何如何艰难困苦,涌现了无数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

最后,侥幸得胜!

这么好的故事,不用甘奇回京,京城里的戏曲剧本都能编好,只等甘奇回去听。

回去之后,先听一听戏,再亲自收拾富弼老贼。

这对于百姓而言,是最好的结局了,也对得起这么好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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