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寿康宫再有宫人“杀到”长乐宫,这回倒是连惠妃娘娘也惊动了。
来人却不再是刘女使,年岁应与萧宫令仿佛,鼻翼侧两条法令纹尤其深刻,眼睑薄如刀锋,看着就不那么和气,只是惠妃却冲着这宫人笑如春花灿烂,称她为“严宫令”。

这姓氏还真贴切。

严宫令不搭理惠妃的殷勤,对于“今日怎么有空过来”的寒喧也只是淡淡回应。

“奉圣慈太后之令,相请顾宜人走一趟寿康宫。”

春归看她和惠妃之间毫无眉来眼去,不过惠妃俨然却是心领神会了,转脸看过来,笑容灿烂目光幽沉,说的是“太后娘娘定会重赏宜人”的好听话,但心里只怕已经暗道“永别不送”了。

寿康宫里,圣慈太后确然是满面愠怒,座下已经有刘女使膝跪匍匐,但太后身边儿还坐着个天香国色的美人儿,春归只有余光一扫,不无惊奇的认出这位原来是周王府的才人乔氏,深觉几分吊诡,不大明白乔才人怎么会在寿康宫。

“都是妾身不好,因在王府里就听说了顾宜人有一手好厨艺,想着娘娘胃口不佳,或许是因为腻烦了宫里的饮食,没想到妾身这一多嘴,却反给太后娘娘添了好一场气怒。”乔才人这话也不知是不是专等春归到场才说。

看起来今日这场险变和乔才人竟脱不了干系?春归顿觉情形越发吊诡了。

前因后果还没闹清,春归又听刘女使惊惶失措的口吻:“娘娘恕罪,奴婢明知娘娘最不喜鱼腥,怎会疏忽?奴婢分明提醒了顾宜人万万不能用鱼虾等带腥味的食材烹饪汤膳,以为顾宜人必定不能明知娘娘禁忌而触犯,怎知……顾宜人完全将奴婢的提醒当作耳旁风,偏偏用鲫鱼炖汤,奴婢确犯大意失察之过,但决非有意冒犯触怒娘娘,还请娘娘明察!”

春归:……

张太后这是要把她强行降罪?

没有在炖汤里添加什么要命的罪证,因为用了鲫鱼这么个食材,就成了有意冒犯触怒?!可明明是刘女使再三强调张太后最喜鱼汤鲜美,只可惜她说这话时一个旁证都没有,这还真让人百口莫辩呢。

不对,还是可以辩上一辩的。

春归连忙理论:“这道银丝鲫鱼汤确为臣妇炖制,不过之所以选用鲫鱼做为食材,确是听刘女使说太后娘娘最喜鲜鱼汤,且此道炖汤有健运脾胃滋补养颜的功效,臣妇并不知取用食材有犯娘娘禁忌。”

“娘娘明鉴,奴婢今日代传娘娘口令时,看出顾宜人似不甘不愿,但奴婢并不预料顾宜人因为心中不满便有意挑衅,奴婢确然将娘娘的禁忌如实告知。”

“刘女使不慎失足滑倒,将起初送来寿康宫的汤膳摔泼,怎会不知炖汤是用鲫鱼烹制?刘女使若真无意触怒娘娘陷谤臣妇,又哪里还会另要了一盅鱼汤进奉给娘娘饮用。”

“奴婢因为摔泼了娘娘的汤膳,惊惶失措,哪里还会留意炖汤用何食材?且奴婢与顾宜人无怨无仇,又怎会陷谤顾宜人?奴婢之所以大意失察,正是因为顾宜人特意叮嘱此季天寒,莫揭炖盅使热气散失,分明是顾宜人意图挑衅娘娘,才故意陷谤奴婢未曾提醒在先。”

这是各执一词的糊途官司,但张太后却是“洞若观火

”。

她终于重重冷哼一声:“顾氏你自从入宫以来,从未到我寿康宫拜安,岂不是对我心存不敬?你心里自然是不愿听从我的驱使,明面上不敢拒绝,暗地里却使这等子花招,以为凭你三寸不烂之舌便能脱罪,我今日若轻饶你,岂不是纵容你这刁妇目中无人无法无天?”

张太后既开口问罪,春归也只好无奈的双膝跪地,这经历,还真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偏偏张太后又不比得太子妃,这位是真有治罪命妇官眷的特权。

不过认罪是当然不能的,春归只有一句简短的辩解:“臣妇万万不敢失敬太后娘娘,望娘娘明察。”

“那我问你,你是否从未来寿康宫拜安?!”

这倒是真的,春归神色平静:“臣妇入宫是奉圣令,依从圣令乃是应召于惠妃,惠妃娘娘并未嘱令臣妇前来寿康宫拜安,依据宫中法纪,臣妇不敢自作主张贸然拜安。”

“好个巧言夺辩的刁妇!”张太后大怒:“顾氏失敬,当责掌脸!”

刘女使飞快道一声“遵令”,这位应当便是寿康宫负责执罚的宫人,因为她已经接过了一个宦官递上的竹板,冷着脸面向春归。

掌脸,用的却不是巴掌,用的是和巴掌等宽且上带毛刺的竹板,春归毫不怀疑刘女使会下死力,真要是受此刑罚,她这张脸今日必须毁在寿康宫。

千钧一发的时刻,圣德太后应当会从天而降了吧。

“老奴恳请娘娘慎重。”忽听一句劝阻,春归倒是一怔。

出声劝阻的人正是严宫令。

“顾宜人有朝廷诰命在身,又与宫人丽月各执一词,老奴以为娘娘不应如此武断便降罪于顾宜人。”

春归:???

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严宫令竟然会阻挠圣慈太后的暴行!

春归并不以为刘女使是为惠妃收买——首先乔才人供认了是她举荐,张太后才会突发奇想让自己烹饪汤膳,且就算鱼虾乃张太后禁忌,可张太后为了此等小事大发雷霆并不符合常理,只有一个可能,是张太后需要这样一个由头发威,目的就是毁了自己的容貌,虽然想不通张太后为何有此想法,不过刘女使只是配合张太后行计应当确凿。

严宫令身为寿康宫的第一宫人,怎会看不透这点伎俩,不过却公然阻止张太后的计划……难不成严宫令是慈宁宫的人?

“丽月和顾氏无怨无仇,作何要谤害她?且丽月在我身边服侍这些年,一贯小心谨慎毕恭毕敬,怎会明知我的禁忌而有意触犯?!”张太后竟然与严宫令理论起来。

“便是顾宜人真犯罪错,然外命妇不应处以适用于宫婢之刑,奴婢以为娘娘理当按法例处罪。”

“不敬犯上,罪该万死,我仅处以掌脸之刑是从轻罚罪,为的是体现天家的宽仁。”

“不敬犯上之罪,当行公论而处,娘娘不该动用私刑,这并不能体现皇室宽仁,反而有失公允。”

张太后:!!!

忽而又听一声:“我真是没想到啊,四娘你在内廷后宫也耗了大半生,论起是非公道来,还不如阿严的见识,老了老了半截身子都埋在黄土堆里,你倒是仗着太后的威风无理取闹起来,你这是掌谁的脸呢?掌的是顾宜人

的脸么?你的竹板子,怕是真正想落在我的脸上吧?”

敢在寿康宫冲着张太后这样说话的人,天下只怕唯有王太后一个了。

春归终于如释重负,很好,她这张脸这下算是保住了,还可以继续红颜祸水下去。

“小顾起来吧,你并无罪错,不用膝跪,过来坐在老婆子身边儿,咱们好生和圣慈太后理论理论。”

春归立即便平身了,然后她才发现王太后身后,竟然有两个宫人搬着椅子……

这是料到了张太后不乐见她这位不速之客,连椅子都得自己带来?

满殿堂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春归的唇角忍不住抽搐,她实在受不了太后娘娘这不合时宜的诙谐,就要笑场了该怎么办?

张太后却一点也不欣赏王太后的诙谐,满脸紫涨,倒像是自己挨了竹板一抽,好半天才冷哼一声:“圣德太后这是执意偏袒顾氏,纵容刁妇以卑犯尊了?”

“小顾早前跟我说了你让她进奉汤膳的话,我便告诉小顾,既少不得这番忙碌,干脆也给我送一份汤膳来,后来我见她送来的是银丝鲫鱼汤,就知道得犯你的禁忌,按说这样的事儿你寿康宫的宫人不会疏忽大意,怎会不把你这点子莫名的禁忌叮嘱提醒小顾避讳?我便猜到是你不知听了哪个人的怂恿想要作妖,赶过来一看,果然闹出这样的动静。”

王太后当众拆穿了张太后的意图,又不耐烦和她争辩,干脆转过脸来:“小顾你心里怕是还在犯糊涂吧,怎么一道鲫鱼汤就惹得圣慈太后大动肝火?”

“臣妇确然百思不得其解。”春归也的确不知张太后为何有此禁忌。

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事后张太后也需要给太师府一个交待,想来这一禁忌并非凭空捏造,是确然存在的,且弘复帝也能够理解张太后此一禁忌,才可能认同春归乃是罪有应得。

春归便洗耳恭听。

“这话说起来可有些长远了,还是当年张太后为顺妃时,因着皇上位居东宫,她可被彭氏申氏看成了眼中钉,一回受到那两个奸妃的陷害,被先帝囚于南台子虚庵,虽说一日三餐仍有配送,可子虚庵那伙子奴才为奸妃收买,有意欺辱,餐餐皆送些臭鱼烂虾,还只用白水煮熟,盐星子都不加半点,可不让人倒尽胃口?自此之后无论御厨房怎么精心烹制鱼虾,咱们这位张太后都视为奇耻大辱,一筷子都不乐意沾,皇上也知道她的心病,从此寿康宫的汤膳就不再有鱼虾一类。”

原来如此,春归恍然大悟。

王太后这才又对张太后道:“我过去也想过劝你,而今已是时过境迁,彭氏申氏的坟头都已经荒草萋萋了,又何苦还因过去所受的气辱耿耿于怀,不想今日却发生了这样的事,四娘你竟然借着自己的禁忌陷害小顾,可见其实也早就不把旧事当作心病了,臭鱼烂虾的虽说的确难以下咽,不过小顾今日这道银丝鲫鱼汤却甚是鲜美,且多食鱼肉本就益于养颜,四娘干脆便弃了这道禁忌吧,也省得回回宫宴,皇上也跟着忌口。”

张太后气得直翻白眼,大约都有些神智不清了,竟喝出一句:“我已经尊为太后,你怎能当着宫人的面还称我四娘?”

春归悄悄握紧了拳,她当真忍不住就要笑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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