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法始之要,受命之符。天地德生,维新之令。五谷登衍,蚕麦善收。鳏寡无告之民,悉令安泰;动植有生之类,冀获昭苏。及物推恩,宜周于寰宇。。九月初九,可行大赦。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一纸诏令从皇城的乾清宫,经层层红墙黄瓦,辗转宫殿门楹,出了宫城,布告于宪京城。不需数月,通过条条驿道,便向大宪国的四方传去。

往东,岱山的南北两端,各自奔流着汴水和泗水,两水之间皆是绵绵平原,平原的尽头便是茫茫东海。

朝西,顺着洛水和渭水逆流而上,便是祁连山脉,其主要隘口嵌着边关十三军镇。

往北,迈过绵绵大启山脉,在淮水和沅水之间,便是无垠荒原,上有星星点点的边陲住民。

朝南,先渡过大宪河,再越过天宪岭,横水南北,俱是沃土,偏西往南,便是横断山脉,一路向南,又见汪洋。

普天之下,皇命俱达。

诏令寥寥百余字,犹如击入水潭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因果的涟漪,而置身其中的人们,却毫不察觉。

沿着皇宫南侧承天门前的光熙大道,往西不过三里之地,便是当朝中书令的府邸。从皇帝御笔“志秉忠贞”的牌坊下走过,绕过树苑影壁,在这九进府邸的下人居住的偏房深处,一株逾百年的净土树下,站着两个人。

一个中年人,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除了脸上那些伤疤。

旁边站着一个少年,稍显瘦削,一双眼睛却清澈如水。

两人都身着寻常的麻布衣裳,一看便是府中的下人。只不过,寻常的衣裳,不起眼的下人,这些只是外人看到的表象。

岱山绝顶之上的岩石被开采后填埋在寻常街道,任人踩踏,但它终究见过大宪国第一缕阳光。

大宪河源头之水汇入到滚滚洪流之中,早已分不清彼此,但它终究是第一股冲破地面得见天光的活水。

随着目光飘过中书令府后院的围墙,锁定在几里外的皇宫方向,那中年人徐徐说道,“终于等到这大赦之日。”本来脸上欣慰的表情,在那伤疤的抖动之下,却显得有些狰狞。

一旁的少年一听,暗想这大赦和我们有何关系?怎么哑叔很高兴的样子?咦?怎么哑叔能说话?一脸的震惊和欣喜。

或许是感知这少年的疑惑,那中年人回过头来,说道,“小序,哑叔不说话,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

一个会说话的人,长达十多年不在人前说话,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又需要多大的毅力?

中年人把头又转向了皇宫的方向,深深呼吸了一下,好似在平稳自己的情绪。

“小序,你不姓白,我也不姓白。你原名叫端木序,而我叫皇甫敬。”

那少年还未缓过神来,自己原来也是有故事的人。

“十六年前在皇宫中有一场大火,让你失去了亲人,也让我失去了挚友。”皇甫敬想着,自己失去的何止是这些。

“你本是端木正一之子。而此时在那皇宫中住着的,便是你端木序的仇人,篡夺了你端木家的江山,更谋杀了你的父亲。”皇甫敬往皇宫方向,用力一指。

那少年怔在原地。

一个在中书令府中后厨内的杂役,竟然是前朝皇帝之子。

这是戏文?

这不是戏文。

白叔,不,皇甫叔没有说笑。

自己真的是前朝皇帝之子?端木序?

皇甫叔久久未放下的手指,还有那凛冽至极的眼神,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他就是。

他是端木序。

他的仇人就在不远处,离这中书令府不过三里之地。

但他的仇人也极远,恍如远在天边。

他只是个厨房里的杂役,甚至在厨房执事或府内总管那里都只有个编号,还谈不上什么名姓。

但他的仇人已然站在大宪国的最高处,高过中书令府的角楼,高过宫城内的三大殿和后三宫。在这方天地,那个人就像天一样高,挥手间便能呼风唤雨,生杀予夺。

这样的差距,总是让人失去报仇的勇气。

“怕了?”皇甫敬问道。

从皇甫敬开口说话,再到最后一句追问,端木序从惊诧,到震惊,直到一时间的茫然。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从皇甫敬所指的皇宫方向,慢慢往近处收回。

暮春时节,头顶上的净土树叶再次破芽而出,争先恐后地往上生长。而他的脚底下,正有着一窝忙忙碌碌爬行的蚂蚁,在其洞穴口进进出出。

蚂蚁为了生存在地上爬,枝叶为了阳光往天上长。它们总是为了什么。而自己呢?到底可以为了什么?

人活着总得为了什么。

既然是该自己背负的,那自己就背负好了。

端木序迎着皇甫敬的目光,“不怕。”

皇甫敬笑着说道,“我知道,即便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你没有半分的印象,一时间要接受也有困难。而且,家仇国恨,不是杀一个人这么简单。”

“不过,”皇甫敬话锋一转,“即使千难万难,我整整为你筹划了十三年,必定可行。”

虽然在听闻了自己背负家仇国恨,端木序一时间不知道从何处下手,难道真的拎着厨房间的柴火棍杀进皇宫吗?但听着皇甫树笃定的声音,他的茫然终究少了几分。

端木序终于从一番的震惊和茫然中回过神来,“不过,这和大赦有什么关系?难道朝廷会赦免我们吗?”

“赦免?那姓赵的有什么资格赦免我们?”皇甫敬冷笑道。“他干的尽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事情。”

端木序能感受到皇甫叔心中郁积多年的不忿,静静地听着。

“天下人只知道那是大赦之日,却不知道那其实是转灵之日。在宫城之中,有一座九层安灵塔,年代久远不可考,神秘异常。每隔约三年的光景,塔内便会孕育出一团灵气。这次既然已公告大赦时日,想必那安灵塔内的灵气就快孕育完毕。那我们的目标,就是这团灵气。”

“为什么?”端木序有些不解。如果能进入宫内,不去手刃仇人,为何却将目标盯上了一团灵气。

“那是因为这团灵气通过转灵阵,可以转移到年满十六岁的少男少女灵海之中。一旦能炼化这团灵气,那你就能脱胎换骨,脱离凡人之属。”

端木序听到这里,眼睛更明亮了一些。

看到端木序的表情变化,皇甫敬笑道,“难道你还真的以为,我就让你这么赤手空拳冲进宫里报仇?”

端木序笑着摇了摇头。

皇甫敬继续说道,“要成大事,你以凡人之躯,绝无一丝可能。只有成功夺灵,才有那么一丝可能。”

“皇甫叔,既然这灵气如此重要,宫中守备必定极为森严。要想夺灵恐怕很难。”端木序知道,越贵重的东西,必定保管得越好。何况这恐怕是天底下最宝贵的东西了。

“当然,转灵乃是国之机密和重典,知之者甚少。但转灵又需众人心意通达,归于一处。这便是此次大赦天下的缘由。明为大赦,实为转灵。而转灵之时,整个皇宫大内必定飞鸟难进。不过,那又如何?”

看着皇甫叔那自信的表情,虽然在伤疤的影响之下,有些不自然,但端木序起初的茫然已荡然无存。

“为了此次夺灵,我整整筹谋了十三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当年我们为什么会选择“巧遇”一个中书令府的小小厨房执事?你左臂上为什么当时正好有那么一道伤疤?为什么在入府登记时给你一个极为不祥的生辰?你这些年来练字的字句为什么奇奇怪怪?”

端木序不自觉地摸了摸左臂上明显凸起的伤疤,还有那个让自己觉得不是很舒服的生辰,还有那些佶屈聱牙的字句,茫然地摇了摇头。

“至于那个厨房执事,那是我们需要这么一个棋子。而给你登记的生辰,完全是为了要符合皇宫内挑选祭祀人牲的条件。而你左臂上的伤疤,那是因为需要蕴养夺灵时所需之物,同时也方便带入宫内。你练习的字句,合拢起来便是三部经书,大藏往生经、内观清心经和六度真经。这些都需要在夺灵时用到。”

端木序听得入神,心想皇甫叔可真是煞费苦心,桩桩件件事情都考虑到极致。

“如今万事俱备,还差祭乐部分,我未曾教授于你。”

端木序微微诧异,以皇甫叔事事算尽的性格,怎么还会有遗漏的。

皇甫敬笑道,“一则祭乐不难,极易学习。二则让一个哑巴如何教授他人音乐之道。最为主要的是,考虑到你心性未熟,不想让你过早背负如此深仇大恨。”

端木序恭敬地鞠了一躬,“皇甫叔大恩,小序铭记于心,永志不忘。”他此刻能感受到,过去这么多年自己无忧无虑的生活,全靠皇甫叔自己一人在忍辱负重。

皇甫叔欣慰地笑道,“那我们开始学习。祭乐一般分为九个乐章,但其紧要之处为第四至第六章,起始为序,中间为破,以急收尾。转灵时所采用的祭乐,极有可能便是云门神乐曲、神池乐和大韶曲三者之一。为求万全,这三首祭乐你都必须烂熟于胸。”

此后的三月有余,端木序白日里照常干着厨房里粗重的活,夜幕后就来到皇甫叔的小屋,将大藏往生经等倒背如流,三大祭乐的序破急乐章和钟磬的起承转合,也了然于胸。至于其它夺灵前后所需注意种种,无不熟练推演。

七月初七,向夜时分。

端木序劳作一天后,躯体虽有所疲惫,但心境已起波澜。如往常般,他再次来到皇甫叔的小屋,不过此次不再是习练经文,盘算推演,而是即将踏出逆天改命的第一步。

“尽人事,但求天命眷顾。”

“我走了,皇甫叔。”

夜色渐如水,檐下灯笼盏盏新亮。府内过道上,一道瘦削人影更孤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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