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兴,原打算去西安,投奔王长贵。可到了西安,他却犹豫了起来。王长贵,现在是他二舅商行的经理。手下有几十号人,混得正火。他担心自己的事,迟早会连累到兄弟。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再走远些。
于是,他美美地吃了碗油泼面,便直奔兰州而去。在兰州,他有位镖行的同道朋友,名叫马彪。

马彪生的虎背熊腰,一双豹子眼,浓密的圈脸胡,江湖人称,赛李逵。当年,凭着一把鬼头大刀,在西北一带,也杀出些威名。后来,结识了黄兴,才跟他学了用枪。目前在西北道上,也是算得着的镖头。

他为人豪爽仗义,在江湖上,有不少的朋友。黄兴的到来,他自然是非常的高兴。当听说了黄兴的遭遇,瞪着豹眼,忿然骂道:“狗日的小日本,我早就听说他们的畜生行径咧。没想到,连娃娃也不放过。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顿了一下,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事情已经出咧,也不要太难过。日后,就索性留下和我一起干吧!”

此时的黄兴,再次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悲痛,折磨得挺不起腰来。才几杯酒下肚,就感觉体内的酒精,已经化成了一股浑浊的热浪,由腹部渐渐地涌上了头。沉重的,脖颈都难以支撑。他勉强地抬起艰涩的眼皮,冲马彪微微地点了点头。

马彪,豪气冲天地端起一杯酒,没被胡须遮掩的脸面,泛着红亮的光。圆睁着一双豹眼,朗声说:“咱们兄弟,往后就是一家人。来!干一杯!”

说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用手抹了把,湿漉漉的大胡子,接着说:“他日本人,若敢打到咱门口闹事,我就带着镖局兄弟,跟他娘的干。就不信咧,日本人有三头六臂。来一个,咱杀一个,直到杀光为止。”

黄兴,努力地打起精神。让内心,渐渐平静了下来。见马彪说起日本人时,牙根鼓得一棱一棱的样子。便用轻松,而又理智的神态说:“其实,日本人也是爹娘养的,也是血肉之躯。只是人家为这场战争,准备了很久。从武器装备,和人员素质上,都远远超过我们。而我们国家,不但没有抵御外强的准备。而且,正赶上内乱。小鬼子,就乘机打了进来。

虽有民国政府,但各地军阀,还是各自为阵,没有形成统一战线。所以,才导致日本人,占着东北又虎视内地。政府为了腾出手来,围剿红军,对日本人,是一让再让。也不知要让到啥时是个头。”

马彪听说,神色激愤地说:“听说老蒋下令,让张学良的东北军,撤到了西安。狗日的,白白把东北让给咧日本人。”

黄兴冲他苦笑了一下说:“老蒋,是怕有人抢了他的江山,整天忙着打内战。要是把全部心思,用在对付日本人上,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马彪听说,恨恨道:“遇上这号政府,到头来,倒霉的还不是咱老百姓。”

黄兴也面显忿然地说:“可不是么?政府军撤了,鬼子就进来祸害百姓。杀人放火,强奸妇女,把青壮年抓去做苦力。还听说,制造了不少无人区。那个惨状,就简直不像是人干的。”

马彪听了,捏着碗大的拳头,在桌子上重重地一击,说:“这帮畜生!”

黄兴虽说暂时留在了镖局。但他整个人,像是被一股魔咒般的力量,掏空了似的,变成了行尸走肉。

马彪,提出让他作副镖头。日后镖局的收入,两人三七开,却被他婉言谢绝了。只答应做个普通的镖客。黄兴是了解马彪的,他为人豪爽仗义。但心胸狭窄,难以容人。

这在几年前,两人的一场比武切磋中,就已经发现。当时,尽管黄兴让他三分,还是胜了马彪一招半式。马彪虽然嘴上说佩服,但黄兴从他的眼神里,还是多少看出点沮丧和嫉妒的火焰。因此,镖局也并非黄兴的久留之地,他只是借此,暂养一下几乎粉碎的心,和那个总是飘忽得,像个断线风筝似的灵魂。

自从来了黄兴,马彪倒成了闲人。每次送货,都是黄兴亲自押镖。有黄兴在,马彪是一万个放心。而且,黄兴虽说只是个普通镖客。但镖局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他的威名和能耐,都从内心里服他。每次出镖,不管是谁领镖。其实,关键时候,都是黄兴说了算。

这天下午,黄兴刚从张掖回来。镖局就接了趟去新疆吐鲁番的长线镖。

马彪见黄兴连日赶镖,也没捞着休息。就安排他守镖局,由自己亲自押镖去新疆。黄兴哪里肯啊,硬是要陪马彪一起去。马彪也就不再说啥,心想也好,这一路荒郊野外的,也好有个人说话。

黄兴,是第一次走出嘉峪关。这种天上无鸟飞,十里狗不叫的地方,他只是听说过。

举目望去,茫茫荒原,一片的黄色。起伏的沙丘,和顽固的土包,都是一样的颜色。就连偶尔出现的一簇簇,一丛丛的野草,和植物的叶,也是灰不溜湫的,看不到一丝儿翠绿的光泽。而且,它们个个都,努力地匍匐在地上。好像生怕一阵劲风过后,它们就会被连根拔起似的。

面对荒芜的景象,黄兴既感到新奇,又有一种莫名的悲苍。新奇的是,世间,竟有如此贫瘠的土地。而悲苍的是,此情此景,正如自己的内心世界。

自从和英子娘儿俩分别后,黄兴的内心,就凄凉得没了一点儿水分。每逢心潮微荡,都会震起阵阵尘霾。灰暗的世界里,见不到任何的彩色。

一路上,也没个马车店。偶尔见到的人和马车,也都是在匆匆的赶路。

夜晚,在路边一处,避风的土包后面,歇马点上了火堆。大伙围着火堆,一边喝水,一边将烧饼插在木棍上,烤热了就着干马肉吃。

黄兴拿块饼,边在嘴里干噎着。边盲目地,在四周漫无目的的转悠。白天的干热,和晚上的清冷。形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透蓝的天,洒满了晶亮的宝石。一弯瘦月,像片残损的玉盘,被高高地悬挂在无际的苍穹。

突然,“忽”的一声,从黄兴的脚边,窜出一只灰色的野兔。它仓惶地跑出几步,又刹住脚,立起身煽动着一对大耳,好奇地注视着黄兴。

要在往常,黄兴会毫不犹豫地,抬手一石子飞过去。接着,便会有顿美餐。

但今天,他不但没有杀它的念头,反而对它升起了悲悯之心--如此贫瘠的地方,也能够生存?由此,黄兴像是悟到了什么。他仰望着苍天,深深地吸了口清凉的空气。精神焕然地,朝火堆走去。

交接完货,马彪又接到了一单回镖。但要一周后才能走。

这就意味着,镖局的人,要在吐鲁番待上个七八天。对于镖局来说,有回头镖那是再好不过了,等几天不打紧,总比放空强。

就在马彪安排大伙休息的当儿,货栈的赵掌柜找到马彪,说有趟去迪化的镖,看能不能接。马彪一算时间,一个来回刚好六天,就答应了。心想:这趟镖可真顺,从兰州到吐鲁番,一枪未发。到了吐鲁番,就接到了回镖。就连歇息的空档儿,都有活儿干。真是财运高照啊。

当下点齐了货物装了车,二天清早,便朝迪化进发。同行的,还有两个货主。乘着太阳还没使出劲,催着牲口赶了阵路。第二天的响午,就来到了边陲小镇,达坂城。

黄兴,第一次吃到新疆名吃“拉条子”。他们要的是“菜盖面”,就是用纯正的羊肉,和皮牙子辣椒,一同爆炒。然后,淋点高汤滚一下,直接浇盖到大碗面上。用筷子翻几下,入口那才叫个爽。

真可谓,菜香面韧回味无穷。口感与西安的油泼面又有不同。黄兴喜欢菜的味道,更痴迷面的径道。

吃过饭,稍歇了一会,马彪就嚷着赶路。他是惦记着那单回头的镖,怕路上有啥事给耽搁了。所以,想赶早送完货,心里落个踏实。

过午的太阳,像个鼓足了劲的火球,盯着人的脑袋烤。黄兴虽然戴着牛皮礼帽,还是觉得,头顶上滚烫滚烫的。

放眼望去,贫瘠的土地上,神奇地泛着幽灵般的光波。它时而分散,时而又聚在一起。形成了一幅,美丽的图案。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海市蜃楼吧。

阳偏西时,镖队来到了一处,叫作草湖摊的地方。说是草湖摊,其实摊上并没有长出多少草。那是一片低洼地,高处的地段,下雨时水分夹带着盐碱,渐渐地渗出蔓延到了低洼处。天长日久,便形成了一片不见水的盐碱滩。摊上,除白茫茫的盐碱外,还顽强地生长着一些,稀稀拉拉的碱蒿子。远远望去,在这块干涸的土地上,也算是有了些湿气,和难得的绿色。

黄兴与马彪并马而行,眼前的景色,丝毫也提不起他两的精神。两人举着略显沉重的脑袋,微睁着睡眼,随马朝前移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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