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乐城头一场大雪飘飘洒洒下了两夜一天。
天明时分,雪渐渐停了。

李桑柔和金毛从一支北上商队的大车上跳下来,付清了搭车的钱,袖着手,缩着头,踩着厚厚的雪,进了建乐城。

“先去睿亲王府。”

出了城门洞,李桑柔和金毛说了句。

金毛哎了一声,走在前面,从一条巷子钻进另一条巷子,很快就到了睿亲王府东侧门。

东侧门开在顾晞这一半.

顾晞平时进出还是走正门,这东侧门是世子属官,比如文诚,以及下人们进出的地方。

李桑柔等在十来步外。

金毛冻的鼻子通红,时不时吸溜一下清鼻涕,袖着手,塌肩缩脖的凑到东侧门旁边下人进出的小门,想伸脖子又怕冷,干脆踮起脚,将上半身探过去,冲斜瞥着他的门房陪笑道:

“这位大爷,文大爷在不在府上?就是那什么参军的那个。”

“你是谁?找文大爷有什么事儿?”门房强忍着嫌弃问道。

“是文大爷叫俺们来的,烦您通传一声。”金毛抬袖子蹭了把鼻涕。

门房恶心的差点屏不住,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你等着。”

文诚听了通传,以及门房对金毛的描述,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叫过这么个腌臜货,他好像也没跟这么腌臜的人打过交道吧?

犹豫了片刻,文诚站起来道:“我去看看。”

他是个极谨慎的人,既然上门指明找他,他绝不会因为对方腌臜猥琐,就直接拒而不见。

金毛蹲在上马石避风的那一边,正一下接一下打着呵欠,听到身后门房的声音:“文爷,就是他。”金毛忙拧过头,看到文诚,赶紧站起来。

文诚已经看到了几步外的李桑柔,急忙小跑下了台阶,侧身往里让李桑柔:

“大当家的来了,里面请。”

因为裹的太厚太脏,这会儿的李桑柔雌雄难辨。

李桑柔一言不发,只冲文诚拱了拱手,上了台阶。

金毛紧跟在李桑柔后面,一溜小跑上到台阶上,先冲文诚哈腰,再冲门房哈腰。

门房急忙还了礼,大瞪着双眼,看着文诚落后半步,侧身让着李桑柔,急步进去了,慢慢呼出口长气,一脸后怕的拍了拍胸口。

不知道这是哪路真人,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幸好刚才他没什么不恭敬的地方。

这做人吧,就是得良善和气!

要不是他一向和气为人,刚才要是没通传,或是发了脾气,这一件事,就够把他们一家子发到极北的的庄子里了。

世子爷的脾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文诚将李桑柔让进书房,看着肮脏不堪的李桑柔,犹豫道:

“我让人侍候李姑娘洗一洗?

世子爷还没散朝,反正得等一会儿。”

“不用,脏倒不怎么脏。有吃的给一点儿,从昨天中午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

李桑柔不客气的要求道。

“姑娘稍候。”

文诚退后几步出屋,吩咐赶紧送些饭菜过来。

饭菜送过来的很快,文诚透过窗户缝,瞄着屋里。

屋里两个人,一个慢条斯理吃的优雅斯文,一个呼呼噜噜狼吞虎咽。

文诚看了片刻,往后退到了游廊拐角。

世子爷回来之前,他还是在外面等着吧。

顾晞回来的比文诚预想的快不少,大步流星冲进垂花门,迎着文诚急问道:“回来了?人呢?”

“在屋里。”文诚掀起帘子,让进顾晞,跟着进了屋。

李桑柔和金毛已经吃饱喝足,桌子上也收拾干净了。

李桑柔正坐在椅子上,一只手端着茶杯,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茶几发呆。

金毛蹲在地上,后背靠着李桑柔坐着的椅子腿,袖着手,下巴抵在膝盖上,已经打着呼噜睡着了。

“两位辛苦了。”

顾晞看着睡的香甜无比的金毛,冲李桑柔欠身道。

“世子客气了。”李桑柔站起来,微笑拱手。

“查得怎么样?”顾晞坐到李桑柔对面,有几分急切的问道。

李桑柔弯腰抓过放在地上的破牛皮袋子,从里面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先摸出一根楠木管递过去。

“这是从范平安棺材里找到的,两张超生经文中间,夹着范平安一封遗书,应该是他的亲笔,你看看吧。”

顾晞欠身接过,拧开楠木管,从两张经文中间抽出那封遗书,一目十行看了,紧紧抿着嘴,将遗书递给文诚。

李桑柔再拎出那本店历。

“这是从安福老店偷出来的。

去江都城的人叫刘云,八月十一号申正进的安福老号,长相衣着,和范平安所写符合。

安福老号的人都记得他,极傲气,看哪儿都嫌脏。”

李桑柔将店历递给顾晞。

顾晞飞快的翻到八月十一号刘云那一页,仔细看着上面记录的馆券详情。

“你看看这个,竟然是咱们这建乐城开出去的馆券,这是打量着我绝无活路,还是以为这一回的依恃,可以让他们肆无忌惮?”

顾晞将店历拍到文诚面前,咬牙切齿道。

“这是从江宁城邵将军签押房偷出来的文书,这是从收文清册上撕下来。”

李桑柔再拿出一份公函,以及两张皱巴巴的纸,递给顾晞。

顾晞看了公函,又瞄了眼那两张收文清册,一起递给文诚。

“姑娘真是仔细。”顾晞示意那两张收文清册笑道。

“算不上仔细吧。这两张清册上有邵将军收函的时辰,还写明了邵将军的指示,可比公函要紧多了。”

李桑柔随口答着话,看着文诚看完公函和收文清册,目光转向顾晞,正色道:

“现在,我想替范平安说几句话。”

李桑柔冷着脸,从顾晞斜向文诚。

“文四爷说,范平安是军户世家,从小聪慧难得,几岁起,就跟他父亲学着做捉生将,从军之后,是你们北齐数一数二的捉生将。

因为智勇俱全,极其难得,你们才选了他潜往南梁做谍报。

他在南梁一呆就是十七年,为你们北齐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这个谍报副使,领的四品官衔,都是他踩着刀尖,一步一步踩上去的。

这样的人,有信念,有感情,有想法,有见解,会思会想,自然会判断,所以他写下了这封遗书,写下了他的愤怒和不甘。

我很替他不值。

有血有肉有思有想的国之栋梁,被你们用作刀剑自相残杀。

他死的极其窝囊,极其不值。

他受命刺杀你,成了,他先做刀剑,接着就要做替罪羊。不成,他送了命,还要承受你的愤怒。

而且,无论成与不成,他都要背负完全和他无关的罪责和骂名,也许还要连累家人。

你们逼得他走投无路,所以他去找了武将军,他想从武将军那里借张假图,武将军想借他的局杀了你。

他在刺杀你的前一天安排自己落水呛水,应该是想着万一能杀死你,他还能活着,就借此死遁,给自己留一条隐姓瞒名活下去的后路。

这些都不能怪他,是你们先负了他。”

李桑柔说着,站起来,踢了踢金毛。

金毛一骨碌爬起来,一脸迷糊,跟在李桑柔身后往外走。

“李姑娘。”

顾晞急忙站起来。

“不知道李姑娘想要什么样的谢仪?”

“替范平安正个名吧。”

李桑柔头也不回的答了句,掀帘出门。

“我去送送她。”文诚和顾晞说了句,跟在李桑柔后面往外送。

顾晞呆站了片刻,坐回来,拿起范平安那封遗书,仔细看起来。

文诚回来的很快,看着脸色极其阴沉的顾晞,指着那本店历道:“馆券是建乐城开出去的,要查出来,极容易。”

“去查,立刻!”顾晞猛一巴掌拍在厚厚的店历上。

“能一份口谕,把范平安逼到这份上的,除了世子爷您,就只有宫里了。”

文诚站着没动,看着顾晞,声音低而涩。

“查!”

顾晞眯眼斜瞥着文诚,一脸狠厉。

“他要杀我,就明刀明枪的来!

他使这样的阴招,我就把他这阴招晒到太阳底下!

我倒要看看,他和我,谁更肆无忌惮!谁更不在乎这帝国!谁更不在乎这天下大乱!”

“好!”

文诚站起来,拿笔抄了店历上的记载,掀帘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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