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之后,被俘的联邦军官兵不断被卡车运来,关进这羊圈似的战俘营。快到中午的时候,魏斯大致点算了一下,这里的联邦军战俘已有两千多,接近一个步兵团的人数。
午后,数十名诺曼士兵端着刺刀进入战俘营,将所有人驱赶到一块,接着,几个伙夫模样的诺曼人驾着马拉的货车来到战俘营,食物的香气顿时弥散开来,勾起了人们最原始的生存本能,抗争意识也即随之削弱了。

不多会儿,一名蓄着短须的诺曼军官拎着简易的扩音器站上马车,用还算流畅的阿尔斯特语向联邦军战俘们宣布,只要他们听从安排,服从指令,那么诺曼军队将按照国际战争公约,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接下来他们需要挨个登记姓名、军衔、军职以及所属部队番号,然后领取食物。

这名诺曼军官的语气给人的感觉冷厉而威严,在他的要求下,联邦战俘排成三列,依次从负责登记的诺曼士兵跟前经过,出示他们的军人证件。

尽管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进食了,魏斯没有可以往前面挤,而是裹在一群普通士兵当中,一边默默跟着队伍移动,一边窥视前面登记处的情况。那些普通士兵装束的,完成登记后即可到马车那边排队领取食物,而那些戴着军官帽、佩着领肩章的军官,则会被诺曼士兵带到那名蓄着短须的诺曼军官那里接受进一步的质询,然后,有的跟士兵一样去到马车那边,有的被诺曼士兵待到战俘营的另一个角落,诺曼人在那里搭起了几座行军帐,并用另一辆马车运去了餐食。

捱了一个来小时,魏斯终于来到了登记位置。他没有军官证,而是使用戴勒菲格高级参谋学院的学员证和军方颁发的代理军官委任状。在诺曼人面前,他觉得没必要为了更好的军官待遇而抖出老底,所以只出示了自己的学员证。给他登记的那名诺曼士兵长着一张不怎么好看的马脸,表情有些冷淡,但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恶意。拿到并打开魏斯的学员证,他好奇地看了看,用生涩的阿尔斯特语问:“这是什么?”

“学员证。”魏斯回答道,“我是一名学员。”

“学员?”诺曼士兵似乎听不太懂,他瞧了瞧魏斯,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证件,总算搞清了情况,在他的册子上飞快地抄录了姓名等资料,接着又问:“部队?”

“第340预备团。”魏斯回答道。

“职务?”

“没有职务。”魏斯毫不迟疑地答道。

诺曼士兵直接在登记册的一览打了个叉,然后将证件还给魏斯,挥手道:“你可以走了!”

魏斯没有道谢,而是默默走向装着食物的马车。

就在这时,旁边一名诺曼士官突然喊道:“喂,你,等一下!”

魏斯原地站住,转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证件!”这名诺曼士官用不太标准的阿尔斯特语发音说。

魏斯懒懒地从口袋里掏出学员证递给他。

这名诺曼士官拿过来看了看,瞥眼道:“戴勒菲格高级参谋学院?”

诺曼帝国与阿尔斯特自由联邦的语言文字差距颇大,这人能够正确读出学员证上的军校名称,说明他对阿尔斯特语是有所掌握的。魏斯虽然感到担心,但还是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是的,我是一名学员。”

这诺曼士官长着一张狐狸脸,一双小眼睛透着精明。听到魏斯的回答,他冷笑道:“联邦最好的高级军校之一,普通学员,也不简单。”

魏斯没吭声,可是,肚子却很不争气地叫了。

诺曼士官脸上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容更浓了:“戴勒菲格高级参谋学院的学员,理应享受军官待遇,跟我来吧,克伦伯-海森先生!”

身为战俘,已无人身自由可言,魏斯只好跟在他后面走到了诺曼人安置联邦军官的区域,每个行军帐的门帘都是挂起的,联邦军官们席地而坐,手里端着餐盘,默默吃着诺曼人提供的食物。

魏斯被带到了马车旁,车上放着几个金属质地的保温桶,旁边有一大叠钢制餐盘和带耳朵的圆杯,诺曼士官示意魏斯自取餐具,马车上的伙夫随后往他的盘子里盛了煎肉、菜泥、烘饼、烤土豆,往他的圆杯里倒了大半杯热汤,汤面漂着菜叶和浮油。

那些联邦军士兵们领到的餐食,貌似只有巴掌大的烤饼和汤。虽说联邦军的标准伙食待遇,军官就要比士兵好一些,但当他们同样沦为战俘时,待遇处境的差别,无疑会让军官和士兵们产生隔阂。

又是诺曼人的计谋!

魏斯痛苦地看到了这一点,他不甘被摆布,想要将餐盘狠狠地丢在地上踩几脚,可这有什么用呢?能够唤起同伴们的斗志吗?能够让他们奋起反抗吗?不,不能。这里的联邦军官兵们,大多负了伤,有些连生活自理都成问题,就算发给他们武器,也难有战斗力可言,何况现在是以血肉之躯面对敌人的枪口与刺刀。

领到军官“套餐”之后,魏斯遂被诺曼士官安排到一个暂且只有两名联邦军官的营帐里。这两名军官身上也挂了彩,不过伤势看起来不太严重,分量十足的餐盘已被清扫了大半。其中一人是中尉军阶,魏斯几天前才打过照面,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第25国防师所属战斗单位的一名军官。

坐下之后,魏斯低语道:“你们好!”

两名军官不约而同地冲他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算是打过招呼。

魏斯实在是饿了,风卷残云地将餐盘里的食物消灭掉。汤很热,他一边小口啜着,一边跟他有印象的那名军官攀谈起来。在被俘的处境下,这名军官虽然不太情愿说话,但他显然是对魏斯有所印象的,因而也没有太过抵触。从他口中,魏斯得知几个国防师曾在前夜对斯卡莫发动了一次很不成功的反击,之后就基本上是被诺曼军队压着打了。

另一名军官佩戴着联邦军陆军上尉领肩章,他静静地听着两人交谈,等到两人的话题差不多结束了,才插话道:“也许我们应该尽早收拢兵力,投入即将打响的奥城防御战。奥城……希望这座神奇的城市能够帮助我们挽回局面。虽然一场激烈的防御战会将城市的建筑设施摧毁,但是等到战争结束,一座崭新的、充满活力的城市又会在废墟中崛起。”

中尉跟他应该是相识的,与之对话并不像开始跟魏斯交谈那样拘谨。

“奥城应该是一座坚固的堡垒,而不是精神上的庇护所。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们没能在沿河防线减慢诺曼军队的推进速度,各处重要据点失守得太快,刚开打就撤退,士气消耗太大,对后面的作战很不利。在这样的形势下想要守住奥城,前景真是很不乐观啊!”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得守住它!”上尉加重语气,同时压低声音。

“我们?嘿,斯蒂芬,瞧瞧,我们都这样了,除了动动嘴皮子,还能做什么?”中尉撇下餐盘和诺曼人发给他们吃饭用的木叉,摊开手,一脸苦涩。

上尉嗤笑道:“你打算在诺曼人的战俘营里待到战争结束?”

“我可没这么说!”中尉辩解道,“要想离开战俘营,必须耐心等待机会,而且要足够小心,不然的话,丢了自己的性命事小,还会连累很多人。”

“我当然知道!”上尉哼了一声,然后将目光投向魏斯,“你是第23国防师的?”

“是的,我是代理少尉龙-克伦伯-海森。”魏斯有选择地透露了部分身份信息。

上尉没有自报家门,而是问:“你怎么看?”

怎么看?总不至于躺着看吧!魏斯心里嘀咕着,他斟酌了一下,答道:“我被诺曼人的炮弹震晕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周围都是诺曼士兵。实际上,我的伤势不影响继续战斗,只要有机会,我会义无反顾地返回联邦军。”

中尉道:“我又何尝不是?”

上尉看了看两人,似乎对他们的立场和态度感到满意。不多时,又有三名被俘的联邦军官被诺曼人带到这座行军帐来,有的伤势较重,有的只是轻伤,对于魏斯而言,这些人都是生面孔,所以他并不轻易说话。

诺曼军队的制式双人帐篷,刚好可供六个成年人相对而坐,再多就过于拥挤了,此后也不再有“新人”被安排进来。待他们用过了战俘营的第一顿午餐,一名戴着眼镜的诺曼士官在营帐外用阿尔斯特语高声唤道:“所有人放下餐具,出来集合!”

被俘的联邦军官们,军阶从少尉到上校不等,纷纷从行军帐里钻出来。待他们列队站定,十多名诺曼军人骑着高大的骏马从战俘营外飞驰而来,在战俘营中央策马驻足,一个个趾高气昂地俯瞰着联邦军战俘们。先前那名蓄短须的诺曼军官迅速来到马前,向领头的长官报告了一通。这人一脸傲居地说了两句,骑着马来到了看押联邦军官的区域,居高临下地审视了一圈,然后开口了。他说的是诺曼语,蓄短须的诺曼军官现场将其翻译成阿尔斯特语。这家伙话不罗嗦,主要是告诫联邦军战俘们,如果想要得到国际战争公约的保护,就得放弃危险的想法,循规蹈矩地接受诺曼军队的管制,只要他们无条件配合,他可以保证所有人在战争结束后平安地回到家人身边。

这名高级别的诺曼军官所提的告诫、所作的保证,有人相信也有人不信。魏斯眯眼观察,发现诺曼军官的战斗数值,特别是精神活力,普遍高于联邦军官。对于这一群体特征,魏斯并不感到意外,像诺曼帝国这样的军事专制国家,最不缺的就是高素质的军事人才,反观以自由精神为核心价值的阿尔斯特自由联邦,经济、工业、贸易等领域格外有活力,军队状况虽然乏善可陈,但只要外部刺激够大,并且给予足够的缓冲时间,联邦军队将会迸发出无比强大的战斗力。

睁眼恢复正常视觉后,魏斯突然觉得前面有人盯着自己,这定睛一看,居然在骑马的诺曼军官里面看到了一张意想不到的“熟面孔”:那个曾经以诺曼帝国皇家陆军学院学员身份随团造访巴斯顿军校,在兵棋推演项目败给过自己的“国字脸”。

魏斯很努力地寻思着这人的名字,呃……好像是叫萨特-迪特恩?

好不容易想起了对方的姓氏,魏斯心里却又是一阵惆怅。“国字脸”在那群诺曼军官当中虽不在显眼位置,但诺曼帝国皇家陆军学院的地位毫不逊色于巴斯顿军校,当初作为12名学员代表之一“出征”联邦,想必在学业上属于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在诺曼军中的前途应该是一片坦途。再细看其人,修身的军装衬托出他健硕的身形,领口闪闪发亮的金色奖章让他更显英气勃发。

四目对视,魏斯发现对方冲自己点头示意,而且那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里,居然一点也看不到轻蔑之情,更没有“复仇”的快意——记得当初那局兵棋推演,他对于自己的意外落败可是相当懊恼啊,难道一点也不嫉恨自己的对手?

对战俘们的训话结束,那名诺曼高级军官没有多做逗留,而是御马离开。随行的军官们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唯独“国字脸”策马来到了魏斯跟前。他俯视,魏斯抬头,两人隔着十数尺距离对视了几秒。

“龙-克伦伯-海森……”“国字脸”准确无误地说出了魏斯的全名,并在他的名字后加上了“阁下”。

魏斯回敬道:“奥尔格-萨特-迪特恩……阁下。”

“我以为我们会在战场上相见,然后分个高下。”“国字脸”用略显拗口的发音说道,“没想到却是在这里。真是令人遗憾!”

“是很遗憾!”魏斯不卑不亢地回应。

“国字脸”叹了口气,朝魏斯点头道:“那么,保重吧!”

这个时候,魏斯的心绪反而没有那么复杂,他面色平静地回应道:“保重!”

“国字脸”拉扯缰绳,驭马调头,循着同伴们的身影追去。

魏斯没有目送他离开,而是仰起头看着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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