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南征之前我便说过,秦军最大的敌人不是越人,而是这片土地本身……”
经过一夜大雨,前往堤坝的路变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黑夫颇为忧心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脚印,三军将士已在他之前,早早赶赴江边。

作为中原人首次接触到的热带地区,岭南自然环境之强大,超出北人想象。

茂密的热带雨林,曾让秦军举步维艰,但经过两次大军开进,斧劈火燎,交通道沿线的森林被烧了许多,昔日丛莽变成了行军坦途,虽然草木恢复得很快,但只要定期放火,就能维持住。

痢疾、疟疾、恙虫,这些热带病,曾使得第一次南征大军十死二三,但有了前一次的教训后,黑夫做了充足的卫生准备才逾岭南下,疫病对军队的打击也没那么大了。

眼看众人已在番禺站稳脚跟,殖民地发展得不错,但谁能想到,他们却再度迎来了一位强敌:一场大雨,和随之而来的珠江汛期……

珠江三角洲地势低平,河网密集,夏季多雨,夏历三到七月为汛期,上游的洪水席卷而来,常会淹没人畜庐舍,当地的越人羊部深受其苦。

但羊部却一直没搬迁,南越本就是善舟楫的民族,哪怕番禺城被灌满洪水,他们也能坐着小舟,将街巷当成河道往来。至于田地?也不必担心,越人的稻田多是“潮田”,粗种粗耕,纯粹看老天爷吃饭,因为没有良好的水利系统,还需要依靠每年的江潮来灌溉。

不过洪水可不知轻重,每年沿岸潮田,一半会被冲毁,荡失苗稼。

对江海潮汐,越人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秦军却不能让大水长驱直入。

当年在贺兰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口号再度喊出,这小半年来,黑夫令三军开辟了不少屯田,岭南早稻六七月份成熟。眼下已是五月底,眼看稻穗成型,收割后可供给南征大军,补足有些紧巴的后勤,岂能坐视大水将其漂没?

再者,两年前,南征中路军正是遭到大水侵袭后猝不及防,才不得已撤离番禺的,旋即遭到南越诸部袭击,处处挨打,只能一路跑回岭北。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早在三月份屯田插秧结束后,黑夫就下令数万徭役,在番禺西南修建一条小堤坝,起码要确保番禺周边的军营不被水淹。

“旱则资舟,水则资舟,未雨绸缪,方能有备无患。”

而现在,汛期如约而至,却是检验堤坝效果的时候了。

车辆停了,黑夫下车到堤上一瞧,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郁水在四会东南一分为三,其中最靠北的那条流经番禺城西南面,江口处,原本有许多郁水带来泥沙冲击而成的沙洲,但眼下,却只剩下一片浑浊的汪洋……

“好水……不,是好大的水!”

“昌南侯!”

这时候,一位头发斑白的秦吏走了过来,朝黑夫作揖。

“监御史。”

黑夫对此人十分尊敬,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监御史灵禄,据说他乃是水利专家郑国的弟子,秦楚战争时,灵禄曾帮王翦修壁垒,以抵御楚军,那时候的黑夫和章邯,还是灵禄下辖的打工仔。

不过,砍人头立军功,可比埋头搞土木工程升级快多了。黑夫青云直上的这十年,灵禄却好似沉寂了,他先在会稽郡但任工掾,又调到长沙郡任监御史,连通湘江、珠江两大流域的人工运河灵渠,就是他的手笔!

半年前,有意在番禺修筑堤坝,防范汛期的黑夫便动用自己南征主将的权力,将灵禄调到番禺,主持这座堤坝的建设。

不愧是大包工头,监禄抵达番禺后,考察了周边地形,规划出了最适合设堤的位置,以沿江突起的山岗、丘陵、台地等地势,用人造堤围将它们连接起来,只需要筑七里,就能确保番禺及周边军营无忧。

“雨太大了。”

二人在堤上走着,监禄对黑夫道:“下了一天一夜,郁水的三条汊流,有合流的趋势,眼下已是一片泽国,天气虽然放晴,但水位仍在暴涨,就快没到堤坝脚边了。”

汛期的郁水沿岸,可以说是整个泡在水中的,堤坝下的树已经被江水漫到了树干的位置。

“能守得住么?”

看着脚下这道相比于后世,太过简陋的堤坝,黑夫并没有多少信心,不行的话,只能将聚集了数万的军营北移,同时放弃辛苦半年的稻田了。

“一定能守住!”

监禄则不然,对此信心满满:“若还是用钱唐县的土堤,恐怕会被冲溃,但这天下独一无二的撼海石塘,却不惧洪水!”

番禺的堤坝,显然不是第一条海堤,监禄曾任官过的会稽郡,便有一个“钱塘县”。之所以取这名,是因为此县位于钱塘江口,潮水猛烈,常漂没人畜牛马,冲毁城郭屋舍,于是监禄便召集当地豪长,各家凑钱,连雇带征,掘土筑塘,因以为名。

来到番禺后,监禄欲故技重施,但黑夫却认为,土墙恐怕难以抵御潮水,不如借鉴蜀郡太守李冰修筑都江堰的成功经验,用大石头装在竹笼中,逐个倚垒起来,再打下大木桩,使之牢固扎实。垒石如梯状,斜向江边,以煞潮势。

监禄指着西面道:“君侯请看,其实这郁水已在西侧数里处入海,水势已泄矣,冲到番禺城的,不过是强弩之末也,过去越人任由潮水来去,如今有了这石塘,大水决不能越过半步!”

黑夫稍微放心,但就在这时候,奉命在堤坝上巡逻的兵卒突然大声喊道:“水来了!”

却见又一道洪峰来袭,上游尚未修筑堤坝的区域,已有大片稻田被淹,间或有越人的干栏屋舍被整个摧毁,洪水流速极快,江面漂浮着浮木、野兽尸体甚至是人的尸体,直冲堤坝脚下!

“君侯,退一退吧!”

桑木在苦劝黑夫离开这危险之地,万一堤坝溃了,主将有何闪失,那他们就万事难辞了。

黑夫扫视周围,接到他的命令后,上万在番禺训练的兵卒,在军吏带领下来到堤坝,守在各个位置,搬运装满鹅卵石的竹筐。

一旦有缺口,就要立刻填上,此时此刻,各营兵卒都在静静地等待潮水击岸。

他做出了决定,唤来利仓,下令道:

“竖起我的交龙之旂,告诉三军将士,昌南侯一样在堤坝上!与他们共进退!”

传令兵飞马驰骋,将这句话传遍了左右堤坝,处处皆是欢呼之声!

各营也纷纷打出了旗帜,一时间,旗帜如林,迎风猎猎,蔚为壮观,将为三军之胆,有黑夫带头,面对汹汹而来的江水,三军亦不惧之。

郁水的洪峰,由西向东,还在不断朝堤坝推进,黑夫只能死死盯着它们,若其打到堤坝上,是潮水退却,还是堤毁人亡?

惊涛拍岸!浑浊的大浪击在撼海石塘上,撞得粉碎,扬起的水花溅了黑夫一脸,但他的心却安了几分,因为脚下堤坝,纹丝未动!

黑夫一直待到了晚上,哪怕是后半夜,借着海潮涨起,海水反侵,水面高了不少,但都被堤坝挡住了,纵然有一二颓塌,也被三军将士及时填上。

最危险的一天过去了,接下来几日,天气时雨时晴,江水时涨时退。黑夫每天都会到堤坝查看情况,不过关注点已不在洪水上,而是观察奉命来“抗洪救灾”的各营秩序。

黑夫手下的几名都尉,安圃依然镇守三关,负责岭南岭北的辎重粮食运输,东门豹、共敖、小陶带着三万人,被黑夫派去郁水上游,与桂林的赵佗汇合,在平原处广修堡垒,攻略西瓯。吴芮带着五千人,去了东江龙川,招降马蜂部,同时保护番禺东侧。

于是,番禺就只剩下一堆率长,打着鹖鸟小旗,领着一群萧何从岭北送来的新兵操练。

大水击堤时,这群新兵能否保持镇定,轮换效率如何,这些细节,一样能看出一支部队平日的训练情况。

而其中,有一支队伍最为秩序井然,从容不迫。

“去看看,那是谁?”

不多时,传令兵回来禀报:

“君侯,是不更韩信!”

“果然。”

黑夫露出了笑,自从半年前,他勉励韩信“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小子倒是安分了,没有动不动就跑路,老老实实练兵、屯田,各项训练在留守的新兵里名列前茅。

倒是留在长沙郡的萧何在春天时来信,举荐了韩信,夸他是“国士”,精通兵法,擅长军阵,可堪大用……

黑夫说知道了,但却将信烧了,春去夏来,秋天都快到了,还是没有提拔韩信。

他不想让韩信觉得,来自昌南侯的卓拔任用,都是萧何举荐的功劳,但却时常召见韩信,与之谈论兵法,表现得十分重视,给他一种“只要咸阳同意我升爵,君侯很快就要大用我”的错觉。

但韩信这种性格上极自卑、自信、自傲于一体的人,光靠忽悠和口头表扬,他的耐心也维持不了多久啊。

“这把锥子,我放进口袋许久了,若再不用他,恐怕就要自己等不及,脱颖而出了。不过,杀鸡用上宰牛刀,还真有点奢侈。”嘴上说奢侈,黑夫心里却美滋滋的。

望着渐渐退却的洪水,以及完好的堤坝,他下定了决心。

“番禺保住了,粮食即将丰收,车船已经制出,新兵训练完毕,万事俱备,汛期之后,便是向西瓯、骆越全面进军之时!”

“时不我待啊,我必须在三十七年到来前,结束这场战争!”

黑夫回首看向北方:“然后,准备下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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