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彦亭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 才总算是能下地了。
他先去衙门销了自己的假,熟悉完了这段时间落下的公事, 又和熟悉又陌生的同僚寒暄一番,才总算是重新开始处理公务。许多内容她上辈子就已经处理过,宁彦亭隐约还有些印象, 因此处理起来速度也不慢。

等到了正午休息时间, 宁母派人送来了他的汤药。汤药装在食盒里,保温很好, 从宁府到衙门, 宁彦亭拿出来的时候, 碗壁都还是滚烫的。

有同僚看到他喝药,不由得好奇搭话:“宁大人, 你受了这么重的伤,难道就不报官吗?这殴打朝廷命官可是重罪, 若是下手再重一些,宁大人……难道这事,宁大人就打算放弃了?”

宁彦亭闻言,先是欲言又止地看了同僚一眼,张口欲要说点什么,可面上很快就露出了难色,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闭口不言。

他这番举动, 反倒是将同僚的好奇心都提了起来。

“宁大人?这……这还有不能说的?”几个同僚凑了过来, 面上也不禁露出了谨慎:“难道宁大人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

宁彦亭叹气, 苦涩地道:“若是真得罪了谁,谁又会做出这等阴险的事情,若是我那……”

他一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什么,急急停了话,掩饰道:“诸位大人,这是家事,还是别问了。”

家事?!

这好端端的,难不成是被家人打成那个样子?

众位同僚互相看了一眼,也没有再问,他们四散开来,心中却又忍不住好奇囊盐亭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要知道,宁大人对他的家人有多好,那是朝中皆知。宁彦亭是出了名的孝子,对待两位弟弟也大方的很,偶尔有小厮直接上衙门来要钱,他也十分痛快的给了,平日里言语之间,也都是对两个弟弟的维护。

宁彦亭与家人的关系,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现在又听宁彦亭支支吾吾的话,也不禁先入为主地对宁家人有了成见。

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得把自己的亲大哥打成这个样子?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报官,那宁大人对自己那两个兄弟也太纵容了一些。众位同僚在心中摇头感叹,可谁也没有将心底的话说出来。

宁彦亭会受重伤,到底还是因为宁彦海的缘故。自从他昏迷不醒被小厮带回来以后,宁彦海就一直避着他,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好不容易等到他能下地走路了,宁彦海才总算是躲躲闪闪地出现了。

等宁彦亭处理完公务,坐着轿子回到宁府,才刚踏入大门,宁彦海便叫住了他。

“大哥。”宁彦海讨好地凑到了他面前来:“大哥,你的伤势如何了?”

宁彦亭冷冷地看着他。

这半月以来,连宁彦文都来过几次,唯独罪魁祸首宁彦海从未出现过,非但心虚,也还不将他放在心上。如今清醒过来以后,他便怎么也不明白,相比起惯会装模作样的二弟,三弟几乎将对他毫不在意摆在了脸上,可他上辈子却像是被蒙住了眼睛,连这点都发现不了。

宁彦亭冷声道:“多谢三弟关心,我身上的伤也好多了,如今已经可以正常活动。”

“那就好那就好。”宁彦海殷勤地道:“大哥,这件事情,是我对不住你。只是弟弟知道,大哥一向心胸宽广,定然不会在意这点小事。大哥,弟弟还忘了跟你道谢,多亏了大哥出面,帮了我大忙,只是……”

他说着,眉头一皱,脸上又露出了难色。

宁彦亭在心中冷笑,却是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问,而是道:“三弟之前说好了,让我帮忙的酬劳,什么时候给我?”

“我……啊?”宁彦海傻眼。

这傻大哥怎么不接他的话,还问他这件事?酬劳?什么酬劳?哦,对了,他当初说服宁彦亭的时候,倒的确是说了,若是宁彦亭愿意帮忙,他就帮忙解决宁晴的首饰。

可他这话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大哥怎么还真要了?

宁彦海心中恼怒,语气也有些不好:“大哥与我这么生分,难不成还是在怀疑我?”

“怀疑是不敢的,只是这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三弟还没有将酬劳给我。”宁彦亭叹了一口气,道:“三弟,你有所不知,你大嫂如今已经连半文钱也不愿意给我了,大哥这口袋里,实在是掏不出银子来了,可二弟那边还在等着呢,不过还好,三弟之前答应了我,说是愿意帮我分担一些,大哥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谢你。”

不知道该怎么谢,那倒是别提这件事情啊!

宁彦海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他立刻道:“实不相瞒,弟弟还想要问大哥借钱……”

“借钱?借什么钱?若是从前,大哥肯定立刻就掏了,只是现在……唉。”宁彦亭又叹了一口气,他从怀中掏出钱袋,打开,朝下倒了倒,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若是三弟手头不紧,我倒还想要问三弟借钱。”

“我!?”

宁彦亭打断了他的话:“说起来,之前三弟使小厮来找我,让我垫付了不少银子,那些银子到现在都还没有还我呢,如今正好,咱们都在家中,不如现在就还给大哥吧。”

宁彦海立刻反驳:“不行!”

“三弟可千万别这么说,二弟那边还等着我的银子,若是三弟还了钱,我就可以去给宁晴准备嫁妆了。”宁彦亭一脸喜色:“宁晴嫁了个好人家,二弟说得对,那嫁妆也应该多准备一些。”

“他女儿出嫁,那关我什么事!”

“你忘了娘说的,我们兄弟三人要同心协力,这谁有了困难,可不就要出手帮忙?”宁彦亭笑眯眯地说:“具体多少银子,我也忘了,这样,三弟还我五千两就够了,这样,我们之间的债务就一笔购销了。”

“五千两?!”宁彦海瞪圆了眼睛:“我上哪去找五千两给你?”

宁彦亭面露失望:“难道三弟不愿意?”

他当然不愿意!

五千两银子,换成谁能愿意?

一想到要掏出那么多银子给他,宁彦海几欲呕血,连脸色也沉了下来。他张口就要拒绝,宁彦亭却抢先一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大哥就在屋中等着,三弟今晚就将银子送过来吧,宁晴的婚事可不能再拖下去了。”

说完,宁彦亭连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他留,抬脚快步离开了这里,脚步矫健地不像是个大病初愈的人。

徒留宁彦海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过了晌久,他才倒吸一口凉气,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宁晴的婚事,管他什么事?还想要从他的手中拿走五千两,简直是痴心妄想!

不过银子的事情不能找大哥帮忙了,他得好好想想,还有谁能帮他解决这件事情……

……

宁彦亭快步走回了院子里,一路不停,走到屋中停下时,已经累出了满头大汗,气喘不止。

宁母诧异地抬起头来看他:“这是出了什么事?难道后面还有人在追你不成?”

“我回家时在门口遇到了三弟。”

宁母心中一紧。

就听宁彦亭又说:“他似乎还想要问我借钱,只是我哪里有钱借给他,我问他讨了原先他欠我的银子,然后便回来了。”

宁母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这屋中添了不少东西,你若是再拿出去当,也能换点银子回来。”

宁彦亭:“……”

一想到自己原先还拿着东西出去典当来筹银子,而那些银子的大头又哗哗流到了两个白眼狼弟弟的口袋里,宁彦亭便扼腕不已,心中更是痛的不行。

若是他能早些日子回来,那些银子能给阿暖买多少首饰啊!

他苦着脸道:“夫人可别打趣我了。”

“我这可不是打趣,而是真心实意地给你提建议,你恐怕是忘了,自己还答应了要给宁晴出嫁妆的事情吧?”宁母拨弄着算盘的算珠,又不经意地道:“我想,老夫人也和你说了,还要让你把宁晴的首饰拿回去,是不是?”

宁彦亭毫不在意地道:“那些首饰不都已经被夫人你卖了吗?既然卖了那就算了,更何况,三弟已经答应愿意替我还宁晴的首饰了。”

“他?”宁母嗤笑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她又问:“那宁晴的嫁妆,你又打算怎么筹。我事先可说好了,我的所有东西都是要留给阿暖当嫁妆,宁晴和我半点关系也没有,你可别替她求情求到我头上来。”

宁彦亭更不在意了。

他说:“到时候从库房里拿出两副头面,权当做添妆就是了。”

“就这样?”

“这样不行?”宁彦亭皱眉深思了一番,又恍然大悟道:“夫人的意思是太多了?既然两副太多,那就拿一副吧。”

宁母瞠目结舌:“你方才说,从哪里拿?”

“库房。”

“公库?”

“自然是。”

宁母:“……”

宁母怔了半晌,才迫不及待地点头应了下来;“既然如此,那我就按照你说的做了?”

“等等。”

宁母面色一凝。

宁彦亭凑到她身边,又小声地说:“夫人去公库拿东西的时候,可否闹得再大一些?”

“……再大一些?”宁母诧异看他:“再大一些是什么意思?”

“不但要让二房知道,还要让三房知道,若是能闹到老夫人面前去,那就再好不过了。”宁彦亭说完,又露出歉意:“只是这样却是委屈了夫人,若是夫人不喜欢,那就不闹了。”

不喜欢?她怎么会不喜欢!

不但要让二房知道,还要让三房知道,还要闹到老夫人那边去?!

宁母心念一转,就已经有了主意。

她心想:这不是正和她意?

最近她还嫌日子过得太安生,还想要再给二房三房添点麻烦呢!

只是宁彦亭最近是转了性子不成?原先在养伤时就有些不对劲了,如今还指名道姓地让她去找麻烦,莫不是真的醒悟了?

“我还有一件事情,要与夫人说。”

“什么事情?”

宁彦亭踌躇了一番,才道:“我之所以被人打成重伤,那是因为三弟的缘故。他在外面惹了麻烦,托我帮忙,却没有对我实情,才让我受了重伤。也是经过了此事,我才明白,三弟与二弟原先和我说兄弟情深,那都是骗我的。”

宁母大喜,脱口而出道:“你终于发现了?!”

宁彦亭:“……”

宁母咳了一声,道:“那你的意思是……”

宁彦亭看着她,正色道:“夫人,你说分家怎么样?”

……

又是一日黄昏时,众位学子三三两两地结伴从书院里走了出来。

宁朗脚步轻快,身后有小厮帮他提着书箱,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宁朗往后瞥了一眼,先是皱了皱眉,然后摸摸怀中的东西,又乐呵呵地笑了出来。

他已经有许多日没有见到自己的心上姑娘,偏偏娘亲派人寸步不离地盯着他,他正愁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的心上姑娘就托人转送了一个荷包过来。

那荷包是他的心上姑娘自己亲自绣的,尤带着她身上的馨香,宁朗收到了这个荷包以后,一整天都飘飘欲仙,连夫子讲了什么都没有听清。

他的怀中还放着心上姑娘递的信,被他贴身放了一天,体温烘得暖烘烘的。宁朗原先只是粗粗看了一眼,却是打算等回家以后,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好好的欣赏一番。

这么想着,他连回家也变得迫不及待起来。

只是回家之前,他也没忘了拐了个弯,先去买了早上出门时妹妹特地拦住他让他买的点心。

等宁朗提着点心回到家时,先往宁暖那边去了一趟。

“阿暖,你瞧,你说的点心,我给你带回来了。”宁朗将点心放下,隔着衣服摸了摸怀中荷包,连一句话也没有多说,转身就要离开。

“哥哥,等等。”宁暖叫住了他。

宁朗停住:“阿暖,你还有事找我?”

宁暖吸了吸鼻子,困惑地道:“哥哥,你今天遇到了谁,怎么身上还带了香?”

“真的?”宁朗大喜:“你闻到了?”

那肯定是他心上姑娘的荷包香了!

宁朗在心中想好了,等他回了屋子里,要先看看信,再嗅嗅荷包,再想想他的心上姑娘,若是他的心上姑娘能入他的梦,那就再好不过了。

“哥哥怎的忽然开始用香了?这香不太适合哥哥,等我再让香桃去库房里找找,给哥哥换个熏香吧。”

宁朗顿时急了:“不,我就要这个。阿暖,你不懂,这可是……”他一顿,连忙住了口。

宁暖已经听到了,好奇问:“这是什么?”

“这是……这是……阿暖,这是我的私事,你就别问了。”

宁暖一怔,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投下了一片阴影,表情看上去有些受伤:“哥哥这是嫌弃我了。”

宁朗大惊,连忙快步走了过来,在她的旁边坐下,柔声哄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大声吼你,你就原谅我吧,阿暖,明日我再给你买宝芝斋的点心,买你最爱的百香糕……不,香桃,快去厨房给小姐做一碗杏酪。”

香桃应了一声,当即就要走出去。

宁暖忍不出笑了一声,才把香桃叫住,说:“我又怎么会和哥哥生气。”

宁朗长舒一口气,道:“阿暖不和我生气,那就最好不过了。”

宁暖话锋一转,又幽幽道:“可哥哥若是连熏香这等小事都不愿意和我说,我虽是不生气,心中却是会伤心的。”

“好阿暖,不过是熏香,你连这个也要与我计较?”

“今日是熏香,或许明日哥哥就连一句话也不愿意与我说,嫌我管得多了。”

宁朗挠了挠头,只好道:“那……那我和你说,你不能和娘说。”

宁暖颔首,她看了香桃一眼,香桃了然地带着所有丫鬟退了下去,临出门时还拉上了门。眨眼,这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们兄妹二人。

宁朗满意不已,和她说起实话来,也没有那么不情愿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放到了宁暖的面前,一想到这是自己心上姑娘亲手做的,又是说与妹妹介绍,他就不禁放柔了语气,给心上姑娘说好话:“阿暖,你瞧,这是杏儿今日托人给我送来的。”

“杏儿是谁?”

“哦,我忘了与你说了,杏儿就是我的那位心上人。”提起心悦的姑娘,宁朗的脸上也带了点红:“杏儿是个好姑娘,若是阿暖你见到了,肯定也会喜欢她的。”

宁暖蹙起眉头:“可是哥哥原先不是还说她的出身不清白……”

宁朗急道:“杏儿可是个清白姑娘,阿暖,你误会了,杏儿她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只是她家连累了她。”

“她家?”

宁朗左右看了看,看见紧闭房门,确定不会有人进来,才压低声音和她说了老实话:“她爹是个赌鬼,在外面欠了一大笔债,她们家还不上,便想着将她卖了……”

联系起那葫芦巷子住的人,宁暖很快便反应过来这个卖了是什么意思。

她故意道:“原来哥哥是喜欢上了一个定了亲的姑娘?那可是万万不行的,哥哥即使再糊涂,也不能做这等夺人妻子的事情呀。”

“不,当然不是。我出了银子,帮杏儿的爹还了债务,杏儿还没有嫁人呢。”宁朗美滋滋地说;“她可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阿暖,你可千万不要误会了。”

“哥哥帮她还了债?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是不久前。”

宁暖诧异:“哥哥哪里来的银子?”

宁朗声音更低:“我当了一个玉佩……”

宁暖哭笑不得。

爹爹没了银子,也去当铺当了物事,哥哥没了银子,也是去了当铺。那当铺竟是做了他们宁家那么多生意?

“那哥哥替她还了赌债,那位杏儿姑娘,便喜欢上哥哥了?”

“那也不是,我与杏儿原先就是两情相悦了。”宁朗很不好意思:“我救了杏儿以后,她更是喜欢我,你瞧,这不才几天没见,她便想我想的特地托人送了一个荷包过来。阿暖,你看,这荷包做得多好看,这花绣得也好看。”

宁暖瞥了荷包一眼。针脚不够细密,那花也有些失了形,还不如香桃平日里做的。也是宁朗情人眼里出西施,连看个荷包都好看。

指不定,在他的心中,连做得荷包不好看,都能成为那位杏儿姑娘的优点呢!

“哥哥是铁了心的要娶杏儿姑娘?”

“那是。虽然杏儿家中问题多了一些,可她是个好姑娘,不管是你还是娘,你们见到了肯定会喜欢的。杏儿心灵手巧,温柔善良,我见京城里身份再高的小姐,都没她好。”

宁暖点了点头,话锋一转,说:“哥哥若是执意要娶一个平民女子,若真是个好姑娘,那么我也不说什么,可哥哥未来是宁府的主人,杏儿姑娘若是入了宁府,就是未来的主母,她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了宁府的脸面。哥哥不在意,若是哥哥的朋友在意呢?哥哥也是知道的,我们这样的人家,最是注重身份了。”

“阿暖,你就放心吧,杏儿就是我朋友介绍的,他们也可喜欢杏儿了。”

宁暖提醒:“我说的不是那些,是安王殿下。”

宁朗一愣。

“哥哥与安王关系好,若是以后哥哥成婚了,那嫂子也是要和安王妃来往,能嫁给安王的,身份肯定不低,可杏儿姑娘只是一介平民,如何能让安王妃看得上眼?”

宁朗倒是没想过这个。

宁暖又说:“如今安王还未娶妃,那安王妃也是没影儿的事情,只说安王,与安王来往的,那也都是权贵,哥哥也是宁府的嫡长子,若是安王知道哥哥娶了一个普通人,也不知道安王会如何想。”

宁暖顿了顿,又说:“安王与哥哥那些朋友是不同的,我知道哥哥与安王关系好,可安王的身份与我们不一般,哥哥小心连累了安王……哥哥又与安王殿下说过杏儿姑娘的事没有?”

宁朗怔怔摇头。

“既然如此,不如哥哥去问问安王的意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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