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轨那里遇到麻烦了。”
安文生向苏大为道:“阿弥,我觉得我们不能坐视不理,应该出手了。”

“再等等。”

苏大为按刀的手,松了又紧。

“还要等什么?”

苏庆节大步走到面前,指向远处,明显已呈倾斜的刘仁轨的战船。

“你不会真想眼睁睁看着刘仁轨战死吧?”

“再等等。”

苏大为的手指松了松。

不知不觉,掌心已经沁出了汗水。

湿漉漉的,被缠绕在刀柄上的缠绳和鱼皮给吸收。

阿史那道真焦急道:“阿弥,我们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看着小船和倭人厮杀,我们这边大船全都按兵不动,这怎么行。”

他是真不懂苏大为的想法。

好像先前很信任刘仁轨的样子,放手给刘仁轨指挥权。

但在刘仁轨那边旗舰出现险情后,却又按兵不动。

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毕竟,刘仁轨虽是水师名将,但他也会失误,也会遇险,也可能战死。

如果刘仁轨的战船真的沉入水里。

后面该怎么做?

唐军的水师会不会因为失去组织,而被倭人给分割蚕食?

做为此战最大的负责人,熊津都督苏大为,是要负上责任的。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海战,阿弥你说过,这是我们与倭人的第一战,也是决战。

我们大唐从来没输过,也不能输在我们手里。”

苏庆节身上战意沸腾,双眼微微赤红。

时不时有电弧从身上闪过。

显然,他心中杀意已经盈盛到极点,快要按捺不住了。

“我说了,再等等。”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道:“战机未到。”

战机?

需要什么样的战机?

安文生等诸将一齐看向他,心里焦急。

但也清楚,苏大为绝不是无地放矢之人。

他这么说,想必有他的道理。

只能,再忍耐了。

转头看向刘仁轨方向。

随着战舰倾斜,似乎随时会沉入海里。

而且更严重的是,刘仁轨的座船着火了。

一边海水,一边大火。

战船上还涌入了许多倭人,正在与唐军做殊死搏杀。

这种情况,怎能不让人心中捏一把汗。

“板载!”

刘仁轨身边,一名倭人突然蹿出,口中高呼着,双手执刀,高高跃起。

只是没等他落地,一根马槊闪电刺出。

将倭人心口刺穿。

马槊一刺即收。

槊柄握在刘仁轨的手里,随着手腕一翻,锋利槊头上沾的血珠溅开。

刘仁轨身随槊走,足下倒踩七星,手中长槊轮了半圆,猛地向身后刺出。

精准的又将另一倭兵的脖颈扎穿。

槊身一震,嗡地一声,旋转着从伤口卷出。

带起大量皮肉和鲜血。

但是他顾不上休息,马槊一荡,与另一方向劈来的倭刀碰在一起。

铛!

声音刚响,刘仁轨手腕一抖,马槊轻轻一抖,将对方长刀荡开,顺势前出。

噗!

槊尖扎透对方的衣甲,从背心透出。

一寸长,一寸强。

只要不被敌人逼到近身,马槊对刀,天然有着距离优势。

一连解决数名敌人。

刘仁轨将马槊执于身侧,槊杆重重往舺板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响。

他转头四顾,将四周的情况收在眼中。

舺板上,爬上船的倭人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

但战船的情况不容乐观。

有三分之一的船身已经燃起了大火。

而另一边的破口,还在源源不断的倒灌着海水。

船体已经倾斜,逼着船上的人不得不歪着身子以保持重心。

看起来战舰沉入海底,也只是时间问题。

“发旗号,传讯,让最近的唐军战船来接应,换船后,升我的军旗。”

刘仁轨向最近的将士呼道。

那名唐兵抹了把自己脸上的血珠子,也不知是他自己还是倭人的。

挣扎着爬起来,一手提刀,踉跄着向船尾跑去。

不多时,船尾击鼓的唐军卫士也爬了起来。

方才的碰撞,他的额角撞在硬木上,头破血流。

血水一直流淌了半个身子。

连赤膊的上身都染红了半边。

但是得到命令后,他顾不得自己的伤势,努力爬起来,深吸了口气,舞动鼓槌奋力击鼓。

重新扬起的战鼓声,令船上的唐军士卒们仿佛找到了底气,心下略安。

刘仁轨喝令最近的唐军在他身边聚起作战阵型,沿着船头向前巡视。

哪里有聚起的敌人,便飞奔上去,合力将倭人赶下海。

又经过小半时辰的拚杀,终于,将最后一个顺着破口爬上战船的倭人击杀当场。

而这个时候,整个船已经倾斜了快四十五度。

滚滚的浓烟和烈烟顺着木制的舺板腾空而起。

热浪一阵接一阵,像是要将人给烤熟了。

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

有些唐军甚至因为吸入大量的烟雾,悄无知觉的倒下。

“准备些湿巾,捂住口鼻。”

刘仁轨头盔早就不知扔到哪一边,满头白发在烈焰和烟火中犹为醒目。

他的脸上满是血水和汗水,激战了半日,犹自精神抖擞不见一丝疲态。

“我们接应的船来了没有!”

轰!

脚下的舺板猛地一震。

数名唐军反应不急,惨叫着随着倾斜的舺板跌落汹涌的海水。

刘仁轨脚下脚下猛地一滑,原来是船舺被血水浸染,滑腻腻的无法站立。

惊怒中,他用力将马槊插入船板,这才勉强稳住身形。

只差半步,他便要和身边的唐军兵卒一样,跌入赤红的海水。

一身甲胄落入水中,只会变得更加湿重,必死无疑。

吱嘎~

头顶上方,突然出现古怪的断裂声。

刘仁轨抬头看去,耳边隐隐听到击鼓的卫士发出吼声:“将军小心!”

战船的桅杆被大火烧得焦黑,在大火中折断。

沉重的桅杆连着燃烧的船帆,压向刘仁轨。

轰轰~

整个战场,整个白江港,似乎停滞了一瞬。

无数人看到,唐军的旗舰,属于刘仁轨的战船向海中一沉。

四周形成漩涡。

海水汹涌,带起层层暗流。

那艘船,一点一点的向下沉没。

火焰在升腾。

最终,露出水面的部份燃烧殆尽。

沉默了片刻后,从倭人的战船中,一齐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

唐人前锋指挥的旗舰被击沉了。

胜利,就在眼前!

与之相反,唐军这边的士气,一下子跌落到底。

战鼓声不再激昂,反击也变得虚弱许多。

在古代战争上,军中大将对全军的士气,有着不可思议的鼓舞作用。

一将无能,累死三将。

将军勇猛,麾下亦能以一当百。

“阿弥,你……”

安文生和苏庆节、阿史那道真等人都无法接受这个结局,一时焦躁起来。

但苏大为,却是挥了挥手,向天上看了看。

也不知是看天上飞舞的那只鹰,还是看看烟雾或天色。

“不用担心,刘仁轨没事。”

“你怎么知道?”

阿史那道真刚问出这句话,就见所有人齐声欢呼。

顺着那个方向看去,只见在滚滚的黑烟后,在激荡不休的海波中,一艘唐军战船从方才战船沉没的方向驶出。

船上桅杆,属于刘仁轨的刘字战旗,被一点一点的升起。

刘仁轨,最终在沉船之前,成功脱困,转移到了接应的战船上。

见到这一幕,唐军欢声擂动。

士气复振。

苏大为心里也稍稍松了口气。

他转身对身边的将领和传令兵卒道:“击鼓,传旗语,命楼船准备进击。”

“呃?”

众将没料到他会有这一出。

之前刘仁轨遇险,他没急。

现在刘仁轨脱困,他却摆出一副要命楼船出战的架势。

苏大为仿佛看出所有人的想法。

“刘仁轨所部一百七十余艘大小战船,与数倍之敌能打到现在这个样子,已经难能可贵。

一鼓作气,再而衰。

下面,该我们楼船出击了。

给刘仁轨分摊一点压力。”

安文生等人立时恍然。

战船上各部都有自己的职司,是一个有机的整体。

传令兵打出旗号。

战鼓和号角声为之一变。

护在苏大为楼船左右的六艘楼船,随着船浆划动,徐徐前出。

楼船上,各战兵在做最后的作战准备。

方才虽然也有倭人的战船靠上来,但因为楼船太过高大,那些接舷战的倭船,都被拍杆击碎,或者被燃烧沉没。

居高临下,便有地利优势。

倭人小船想要仰攻,委实太过吃力。

唯一的机会,或许只有火攻。

但如果不能压制住唐军楼船上的火箭和攻势,便难以真正靠近唐军楼船。

而且楼船在吃水线附近都以湿泥涂抹过,有一定的防火效果。

轻易无法烧着。

倭军只能凭着巨大的数量优势,以悍不畏死的自杀式攻击,用燃烧的火船,接连不断的冲击唐军楼船,才有成功的可能。

不过之前的战斗,大部份压力都被刘仁轨的战船群给承担了。

楼船几乎没受到太大的威胁。

直到现在,苏大为终于做出决定。

楼船不在后方等待,而是主动出击。

阻止敌方的锐气,尽量杀伤倭人,这一目标,刘仁轨已经出色的完成了。

而要彻底将港内的倭人消灭,则必须靠楼船与之配合。

苏大为的战船上,令旗挥动。

从刘仁轨的座船上,同时打出旗语相应。

双方的战鼓,也通过变幻着节奏,互通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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