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要搞事。
不仅仅是李董要搞事,山东士族这些个体户也要搞事。幕僚们纷纷表示“揽泰山以填北海”,老张懂这意思:泰山不是堆的,火车不是推的,谁怕谁啊。

汉阳城中,拍了一根黄瓜在脸上的萧二娘子猛地从沙滩椅上坐了起来,虽然没有“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气概,但也杏目圆瞪:“甚么,阿姊当真?”

萧妍小声道:“大人嘱咐过了,最好留在沔州,切不可再去别处。”

这世上哪有什么铁板一块的玩意儿,慢说区区农耕时代的世家,就是满腔热血的理想主义者,抛头颅洒热血之后,也要几分讥诮几分无奈地吐槽“党外无党”“党内无派”。

半句话拿出来,那是最纯洁的革命友谊。

另外半句拿出来,就不那么动听啦。

“帝王思想”“千奇百怪”才是日常……

武城人信不过要反抗的徐州人,正如李董信不过空前忠心的重臣团体。天命这玩意儿,没有小命重要。

“我去找张郎。”

言罢,萧姝跳了起来,赤足光脚,连布鞋也忘了踩,拎着裙裾,似个追逐蜻蜓的小娘,飞快地跑开。

“见过姐姐,张郎呢?”

一脸懵逼的安平看着萧姝,然后一边给张沧拼图,一边指了指书房。

“谢谢姐姐。”

说罢,萧姝跑去书房,然后急切道:“张郎,我有要事说于你听。”

老张正在看规划图,猛地一愣:“姝娘,怎地这般狼狈?”

酥胸起复的萧姝擦了擦脸上掉下来的黄瓜片,连忙道:“武城子要大人一起建言朝廷,州县幕僚可由地方推举,朝廷造册录入,开拨俸禄。”

“什么?!清河崔氏玩的这么大?”

嘬牙花子都疼,这尼玛凭啥啊,这又不是炸金花。

“嗯嗯嗯,是真的。阿姊刚刚说于我听,徐州家人就在汉阳城的淮南别馆。”

“怎么没有消息传出来?”

张德觉得奇怪,那不能够啊,清河崔氏为首的五姓七望,虽然拼死了就要控制中原腹地的精华土地人口,可没必要玩这么大吧。他们说是建言,其实就是煽动风潮,民意倒逼政策,这玩法虽然“武王伐纣”那会儿就开始玩,可不代表清河崔氏就玩得起。

哪怕清河崔氏的确体量不小,但眼下是贞观十二年,清河崔氏的体量,远远不如李皇帝的规模。

甚至可以这么说,清河崔氏要是挡了李皇帝的财路,拼着断一代人才,李皇帝也要把清河崔氏杀绝。

眼下的贞观皇帝,不但有这个能力,而且还有承担这个行为的实力。今时不同往日,十年耕耘,兴许在事务官僚的任用上,李唐朝廷还要忌惮五姓七望。宰辅之中,温彦博、王珪之流更是摆明了世家身份。

可这几年朝廷财税的增长点,和这些事务官没有太大关系。五姓七望团伙的智力资源,是为了保证稳定的田地产出,保证大唐底部阶层的稳定。可民部的数据是不会骗人的,这些受“王学”影响的计吏们,已经有了典型的“位卑而权重”的尴尬状况。

而当年武氏女一番撒野,民部度支的废物们,终于被强有力的李皇帝一巴掌扇飞。

算学光大,王学昌盛,这是眼下的现实。

贞观九年开始的科举,已经将算经扔到了茅厕中。

公式、定理、公理……以及表达它们的符号、数字,才是朝廷最最需要的。

“耶耶说了,武城子要让耶耶以‘新南市举白糖而择良才’行事。”

古有举孝廉,今有举白糖……没毛病。

以后是不是人才,就看这个人是不是甜党,是甜党,高官厚禄大大的。

哆嗦了一下,老张又想起一事,是老李专门跑了丹阳郡公的门路打听来的。作为老李的爸爸,丹阳郡公也是很绝望的,他想跟这个儿子断绝父子关系,但怕影响不好,更怕被兄弟李靖笑话,于是忍住了。

丹阳郡公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就当死了,他升官发财关他屁事?然后他儿子真的升官发财。竟陵县县委书记,荆襄万头养猪场总舵主,听上去就很霸气。

作为“羊吃人”事件导火索主使人的爸爸,丹阳郡公立刻厚着脸皮又去和老李联络感情,话里话外字里行间就一个意思:红烧肉好吃么?

为了一碗红烧肉,丹阳郡公又甩开了脸皮,找上了自己的兄弟,在家里修仙修佛修车的李靖。

本来李靖心说我这个败类兄弟找我帮忙,我是拒绝的,不能你说帮忙我就帮忙。但是丹阳郡公就说了一句话,让李靖立刻一个激灵。

李天王怕不怕李董?怕的。但是李天王却知道,自己只要天天修仙修佛修车,那一切都是有惊无险。所以,李董不是制约李天王家族存续的关键。关键是李董升天之后,他们家还能不能玩,还能不能好好地偷大龙。

于是他的兄弟丹阳郡公说了:老哥,我听说我那大侄子跟张德关系不好啊,还在江夏跟张德抢小娘。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李靖想要让儿子跟自己一起修仙修佛修车,但丹阳郡公又说了:老哥,我听说我那大侄子跟东宫的人跑的很勤啊。

要不是不能在兄弟面前丢面子,李天王当场尿给他看。

后来,后来丹阳郡公就被轰走了。

这事儿,长安人民群众都知道。

但显然事情没这么简单,没过多久,丹阳郡公就语重心长地写了一封信给在竟陵县做一把手的儿子:我李客师英雄盖世,舍出脸皮去求仇人,你作为我的儿子,也该表示表示吧。

很快,丹阳郡公的家人,愉快地领了几张城西坊市猪肉铺红白双契去了。

李德胜告诉了张德一个消息,李董召集宰辅,在商议一个事情,这个事情就是:推举制吏以分高门地方之权。

什么鬼?!

老张原本不觉得什么,但萧姝给他的消息,和老李给他的消息一对比,就得出了一个结论:五姓七望觉得皇帝要搞事,准备煽动风潮发动资源,然后把“糖市令史”这个案例普遍化,不但“新南市”的新增市令史要行业地方推举,还要把原本非法存在的主官幕僚合法化,不但合法化,还要批一个好听的名字。

这个结论是没问题的,很好。

可是另外一个结论是:皇帝觉得五姓七望这帮垃圾都该死,正好“糖市令史”这个案例效果非常好,是个非常不错的样板工程,朕为什么不在五姓七望的地头搞事呢?要是五姓七望的地盘上搞推举,还怕他们内部不狗咬狗?这么一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这个结论也是没问题的,很好。

可老张解决问题很大啊,你们两家的意思其实都一个结果吧,最后拼的不就是内力?

具体到操作上,李天王显然没办法秃噜,可这点消息,足够让老张消化干净。而且不出意外,李董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不是要举白糖吗?朕不但举白糖,还举丝绸,举冶铜,举千斤顶呢。

落实到最后,无非就是谁有“经济之才”,五姓七望有没有?有的。然而王学眼下已经有了官方指定认证的架势,“经济之才”扔一只马周出去,都是全无敌的状态。很显然,李董是要披着“推举”的名义,玩“钦定”的套路。

但五姓七望琢磨的就是,河南河北河东都是老子的地盘,怎么推怎么举,推谁,谁举,举不举的起来,不都是他们手拿把攥的事情么?

很好,这很科学,也很符合逻辑。

于是,在贞观十二年,老张准备砸几百万斤白糖到洛阳搞事的时候,李董和五姓七望先在“推举”一事上达成共识,他们要先搞事。

大新闻虽然是突然爆出来的,但它需要过程,需要酝酿。就像是怀孕,没有几个月时间,你是看不出哪个女郎的肚子是大还是小。而大新闻,就像是婴儿,在没有功能科仪器之前,大多数情况下,只有生下来,才知道是男是女。

老张以为“推举”这件事情只有两个庞然大物各自摇旗呐喊,要不是李奉诫快马加鞭从洛阳赶过来,他差点就信了。

贞观十二年,在崔弘道千叮咛万嘱咐俩闺女一定要好好呆在沔州不要乱跑的时候,李奉诫和李德胜各自汇总了长安和洛阳的官方消息,面瘫一样地看着同样面瘫的张德。

“所以说,除‘忠义社’外,长安洛阳勋贵结社而动,皆欲谋划‘推举’一事?”

“是,柴令武带着一帮关陇老世族,常以‘先登社’之号行事。关陇老世族中,多有子弟入伙,气焰相当嚣张。”

“除‘先登社’之外,其余结社子弟,也多是以跟脚划分。甚么‘北都社’、‘西秦社’、‘渤海社’……林林总总,不下三十。”

老张一脸的懵逼,原先模仿“忠义社”的就不少,这一回,大概是受了刺激,搞不好还受了指使,全都琢磨着闹点事情出来。

而且更加微妙的是,李董特么的就没扑火的意思。还跟长孙无忌在宰辅级会议上开玩笑,说最近年轻同志们的忠君爱国热情,相当高涨嘛。

“哥哥,洛阳最近消息传的厉害,不过有一事,倒是蹊跷。”

李奉诫突然眉头微皱,“这消息,是洛阳宫传出来的。”

“如何蹊跷?”

“有小黄门说,洛阳宫副监刘秋道,有一次喝醉了跟他讲……”

喂喂喂,这很显然不科学啊。“有一次老爷子喝醉了跟我说”这种套路太明显了吧。

可老张又不得不承认,一个小黄门既然有胆子说出来,显然这是个烟雾弹。烟雾弹真真假假扑朔迷离,谁能去芜存菁去假存真,谁就能捡便宜。

当然,扔烟雾弹出来的,肯定不会亏。

“说甚?”

“听闻侍中提有新策,欲为‘推举’新制举人科。依照糖市、铜市旧例,由操持‘产本’之家,及地方共同推举。若推举成功,则以‘举人’之身为制吏。”

这特么……

老张久久说不出话来。

魏征这个人,他毕竟是做过洗马的,洗马能洗好,洗车一定也能洗好。

老子把“举人”这个名字换成“人民代表”行不行?不行?换成“议员”形不成?也不行?

那老子没话说了。

“……”

一时间无话可说的老张,眼睛眨巴了好久,老李和小李一起跟着眨巴眼。

没办法,傻眼啊。

原本准备黑一把李董,跟李董过过招。

可特么李董和五姓七望很牛逼啊,上来就是要自残的架势,反倒是让老张准备了几百万斤白糖准备喂狗……

这特么……这特么还要不要打压糖价,让内府血本无归?

这尼玛……选择困难症犯了。

“哥哥,眼下……眼下这事情,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啊。”

“是啊,出乎意料。”

但不管怎么说,中央和地方居然一起联合作死,他是看不明白啊。李董就这么自信?五姓七望这些个体户就这么自信?市场上可是有看不见的手诶。人性中看不见的手那就更多了。

而涉及到权力结构,那些看不见的手,全特么是躲藏在黑夜中的。

全是黑手,从无例外。

“照理说,此事于我等而言,倒是大有裨益。可……可总觉得……”

老李摸了摸心口,扑通扑通跳的厉害,“不踏实啊。”

是啊,不踏实啊。

老张看了一眼不踏实的老李,难道他就踏实了吗?作为一条为了小霸王学习机而奋斗的工科狗,老张本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努力得来的。

可李皇帝和山东个体户们很嚣张啊,上来就怒吼:谁敢上来老子就自杀!

作为一个拦路抢劫拎着砍刀的犯罪分子,老张很惭愧:这世道,怎么就看不懂了呢?我也很为难,我也很绝望啊。

“哥哥,眼下怎么办?”

“怎么办?”

老张很想说凉拌的,但咬咬牙,对李奉诫道:“洛阳不是要兴学吗?趁此机会,借一借这两家的东风,先办学。”

反正没事可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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