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调查组对李飞跟蔡永强的盘问都戳在了塔寨村上面,但塔寨村的村支书林耀东却没有受到整件事的任何影响。
东山中学是个老校了,他们塔寨的不少孩子都是从这里出去的。塔寨村富裕起来后,族长林耀东当了村支书没两年就在东山中学创办了“耀东奖学金”,每年五月都会举办颁奖典礼。

他始终觉得,做他认为对的事,做应该他去做的事情,至于名声掌声什么的,等把事情都做好的那一天,自然就会找上门来。自然形成的影响力,永远要比营造出来的更让人感到自豪和荣耀。

颁奖典礼的音乐回荡在整个校园之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台上,没有人注意到一个穿着脏破校服的少年从校门下面不足四十公分的缝隙里拼命挤了进来,跑到操场上,拍了拍掌心的泥灰,站在队伍最后面看着前方领奖台上的那些人。少年也就是十五六的年纪,瘦削的小脸上却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不屑冷笑来。

讲台上,陈文泽以校友的身份做了致辞后,又对着话筒说道:“下面,请人大代表、广东省优秀村支书、东山中学教育基金会副会长、东山塔寨村村支书林耀东先生讲话。大家欢迎!”

在一片掌声中,林耀东站起身走到前面,看着台下的孩子们,表情慈祥而欣慰,“今年是‘耀东奖学金’设立的第四年,今天我很高兴能给这十位品学兼优的学生颁奖,我今天要给大家讲讲我自己的故事……”

台下的师生聚精会神地听着,站在队伍末端不起眼位置的学生只感觉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立即吓出一身冷汗来,张嘴就要喊,被林小力瞬间捂住,“给我闭嘴!拿来!”

男生嘴唇嗫嚅翕动,“什么?”

林小力狠狠打了一下他的脑袋,“你他妈少装糊涂,快点拿来!”

那男生本来也是个胆小怕事的,被他打了一下,当即眼睛就有点红了,缩着肩膀低着头在兜里翻了半天,只翻出来一张五块钱,林小力瞬间抢过,略带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看了看队伍其他方向,走了过去。

“记得是我读初一的时候,学校要搞一个广播体操大会,班主任让我们穿统一的白衬衫、蓝裤子、白球鞋。我们家当时很穷,父亲患病瘫痪在床两年了,家里只靠我母亲种田维持生计,家里根本没有钱给我买这身行头。可我又特别想参加这个活动……”

台上林耀东的讲话还在继续,他语速有些慢,声音沉和,林小力本来一点也不关心台上颁奖的是谁,但是却偶然间被钻进耳朵里的几个词带走了注意力——

家里很穷,没钱买学校要的衣服,父亲瘫痪……

林小力不由站住了脚,表情空白地往林耀东看了过去,这一看没想到,这个人他竟然还挺眼熟的……

“我翻箱倒柜从家里翻出一件我父亲过去的白衬衫,一条我母亲的蓝裤子,很大,但总比没有强。广播体操大会开始前一天,我还没有找到白球鞋,没有办法,我用白粉笔将我穿的那双已经露出脚趾头的解放鞋涂成了白色。第二天,我们上场的时候,天却下起了小雨。结果,你们能想象得到,我那双白色的球鞋被打回了原形……”

林小力没想过他们塔寨的林书记也有这样的童年……他听得专注,旁边有害怕他的孩子看他站着不走就赶忙主动把零花钱都跟他上缴了,可是他竟然没在乎这个,仿佛不想被打扰似的,不耐烦地抬手挥开,他的注意力都被林耀东的故事吸引了,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专注地听过谁说话。

“我当时心里很着急,盯着自己的球鞋,动作就跟不上节拍,结果越急就越慌乱。由于我的频频失误,我们班没有拿到名次。在后面的班会上,班主任说我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她对同学们说,要远离我这样不服从纪律和安排的同学,免得被带坏。她喋喋不休地数落我,她说我下课捡瓶子,全家吃烂叶。那次班会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到学校上过学。这就是影响我一生的一双白球鞋的故事。”

扩音器的声音停住,林小力不由咬紧了嘴唇,他沾满泥灰的手攥着五块钱,听见台上林耀东充满鼓励地给自己的讲话做结语,只觉得老头儿的那张脸仿佛闪着光似的耀眼,“贫穷是暂时的,但有时候贫穷给孩子带来的伤害却是一辈子的。自卑会一直跟随,还有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

林小力听完这话,只觉得心头有一种莫名冲动,齐齐涌了上来,让他红了眼眶,偷偷抹掉快要落下的泪水,发现其他孩子投来惊讶的目光,他十分烦躁地骂了出来:“看什么看!滚蛋!”

“……同学们,你们生活在一个较富裕的年代,但这并不代表你们可以不用努力,可以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社会给了你们成长的空间,同时又孕育着无穷的挑战。你们仍然需要继续努力!谢谢大家。”

掌声雷动中,在人群的后面,林小力也忍不住抬起手掌,跟着拍了起来。

演讲结束,颁奖典礼也圆满完成,林耀东在师生的送别下走出学校,刚走到车门边,听到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唤自己,“林书记!”

林耀东回身,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孩子跑了过来,似乎有点眼熟,“你是塔寨的?”

林小力点头,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一双眼渴望地看着林耀东,林耀东微笑,“赶快回去上课。”

“我不是学校的!”林小力摇头,林耀东看着他一身脏破校服,一点也不介意他浑身泥泞,拍了拍他肩膀,和蔼地笑着问道:“为什么?”

林小力说得很大声,生怕林耀东不相信一般,“我和你一样,我也是吃烂菜叶长大的。我爸妈早死了,我阿公捡瓶子把我养大,老师同学都看不起我。我阿公死了,是村里出钱给他下的葬,是村里出钱给我吃饭念书。”

林耀东摸了摸他有点扎手的头发,“那就该好好读书。”

林小力摇头,“我不是念书的料,让我跟着您吧!”

“不念书是要后悔的。”林耀东笑了笑站起来,他还有事,说完转身要上车,林小力飞快追上去,竟然扑通一下子跪在了林耀东身前,“我从小学开始就年年留级,被开除过四次,老师都说我是一颗老鼠屎……”

林耀东眸光微颤,似乎永远和煦的脸上终于有了温和之外的动容,打断了他的话,“家里还有什么人?”

林小力抬起那双通红的眼睛,摇了摇头,“您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林耀东目光闪烁,这孩子让他依稀能看见从前的自己,半晌后,他长叹一口气,走上前俯下身,“起来,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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