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期纵然知道有万种不妥,也不敢违抗悦宁公主的命令。
更重要的是,裴子期太了解这个悦宁公主,即便他拒绝,这悦宁也会自己想办法偷偷溜出去。她既然都敢一个人从宫里跑出来,还有什么不敢的?看来所谓的“探病”也只是个幌子,悦宁公主根本就是想出宫玩的。

恐怕明日一早,他要去大殿门口跪着请罪了。

只望皇帝看在他“抱恙在身”的份上,责罚得稍稍轻一些。

裴子期带了小厮长青,又叫了个丫鬟替悦宁准备了一番,再叫了辆马车,收拾收拾便出门了。悦宁叽叽喳喳,一路都缠着裴子期要他说说京城里什么地方好玩,又有什么地方有趣,还有什么好吃的,而他们这又是要去哪里。

这可真是难住裴子期了。

说起来,裴子期还真真是个无趣之人。

裴子期每日寅时起,戌时眠,在礼部尚书这一职位上兢兢业业。即便是轮休日,裴子期也没什么好去处,多半是在家中看书,自小一同长大的许初言却是个爱热闹的性子,约了他好几回,结果只约到一同去书局逛了几次。

因而,好玩有趣之处,他不知道。

至于好吃的……裴子期就更无所知了。

他素来对饮食之事看得极淡,即便是再难吃的东西,只要能吃下去,他也没太多不好的感觉。至于什么酒楼宴会,如非必要,他也是极少去的。

可这位悦宁公主既然是被他带出来的,他自然得费脑筋好好想一想。

“不如……”

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思忖半日,总算想到了个去处。

“我们去京郊白马寺看桃花吧。”

他能想到这个地方,还是因为前几日听得许初言说起白马寺的桃花开了,游人如织,十分热闹,当时便想着待得轮休必定要去看上一看。

三月天,桃花灼灼,正是开得正绚烂迷人的时候。

顺着山路往上,马车已不能行,四人只得下车步行。

尚书府的丫鬟一如主人那般严谨,除了小心翼翼扶着这位悦宁公主,还定要让她好好戴着一顶帷帽,将整个脑袋都笼在纱帷之内。

悦宁这可就有些不乐意了。

原本可见漂亮的桃花,这下却要被这闷死人的帷帽挡着,只能看到一重重的粉色,根本看不清它们究竟美在何处。

“裴大人。”

“……微臣在。”

悦宁指了指自己脑袋上那一顶帷帽。

“殿下私自出宫已属不妥,若还抛头露面在外,微臣死罪更不可恕。”

那一竿翠竹姿态谦恭有礼,然其内却自有一股宁折不弯的气势,十分迫人。

可悦宁才不吃这一套,她从来都是横行六宫,一点儿道理也不讲的。听得这句,不过是从左耳进,右耳出了。悦宁将脑袋上的帷帽一扯,露出她那张看似“清秀佳人”,实为“刁蛮公主”的面庞来。

“我就是不要戴这帷帽又如何?裴大人若怕什么‘抛头露面’,不如将这山道上、白马寺里头的游人都赶个干干净净,那不就得了?”

“殿下……”

“如何?”

哼,她料裴子期也做不出那等恶事来。

两人正对峙着,却不料突然有人自一树桃花之后“哟”了一声,快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悦宁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裴子期忽然冲至她的面前,将她手中的帷帽夺了过去,一下便扣在了她的脑袋上。

纱帷之后,悦宁瞪着眼睛,也只看得清楚来人似乎也是个年轻男子。那人面目生得似乎也还不错,但不似裴子期那般穿得简朴,锦袍玉带,颇有些翩翩公子的味道。

“裴兄这可就不够意思了,小弟我日日约你出门你都将我拒之门外,今日却偷偷摸摸自己带了……”那男子看了一眼悦宁,嬉皮笑脸地道,“这位莫非是我未来的嫂夫人?”

这话可就不对了。

不过悦宁并不打算开口,她倒想看看那个严肃刻板的裴子期要如何应答。

只见裴子期眉头一皱,朝那男子斥道:“许初言,休得胡说!”

此时此地,敢于与正经的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开玩笑的,自然是那个与他一同长大,性格脾性完全相反,但偏偏又十分投缘的礼部侍郎许初言。

许初言见裴子期神色严肃,倒更觉得奇了:“那这位是——”

“……”裴子期一时之间还真有些难以解释。

许初言忽然自己悟出了另一番意思来:“哦……我懂了!”

懂什么?这边的公主与尚书,都是一脑门的疑问。

“难兄难弟!同病相怜!”许初言感叹两句,忽而又道,“裴兄,这般经验,你便不如我了。如此想来就来,你当在这白马寺看桃花是件容易事吗?还好我之前多订了房间,就算作小弟的一点儿心意了。”

无论如何,托许初言的福,裴子期不用小心翼翼,一路看顾,悦宁也不必顶着那顶闷气的帷帽了。他们跟着许初言进了白马寺,上了早被京中高官富贾们挤得满满当当的观景楼,入了包间,在景致最好的窗边落座。

悦宁趴在窗户上再朝外看时,发现又与方才在桃林中漫步时感觉不同。

包间里备了精致的素点香茶,那美景又被一窗所框,竟犹如在观赏一幅春桃之画。只是这一幅画要比寻常挂在墙上的画还要生动许多,毕竟这“画中”的桃花是会迎风而簌簌坠落的,路上游人也是会不断行走变换的。

宫中当然也有桃林,春合苑那一片桃花据说还是上品,由宫中花匠日日夜夜精心打理。悦宁去逛过那一次,景致没怎么看,花儿却掐了一些,结果倒弄出有毒的桃花糕来。实在败兴,她也不想提了!

而此时眼前的这一片桃花却是极其鲜活的,生机勃勃,美得迷人眼。

桃花嘛……

其实,大概哪里的桃花都差不了太多,而宫里头却绝对没有这宫外才有的人潮和赏花氛围。

悦宁心情不错,连带着看坐在她对面那个一脸严肃正经的裴子期也觉得有些顺眼了。而裴子期并未留意这些,也没怎么欣赏美景。他心中还思索着许初言所言“难兄难弟”与“同病相怜”究系何事。

很快,裴子期便有了答案。

他一转头,便看见许初言正在观景楼下引着一个戴着帷帽,由丫鬟搀扶着的小姐缓步朝这边走来。

裴子期恍然大悟。

似乎前几日许初言来探病时抱怨过一阵,道自己逐渐年长,家中父母催促他早日成亲。许初言素来是个浪荡性子,自然虚言搪塞。不过这一回,许家奶奶却不知从哪儿接了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大家闺秀来,非要许初言陪着,看来是有撮合的意思。

于是,许初言对裴子期倒了好大一通苦水。

可如今看来,他引着那一位小姐在桃林之中走着,也不似真如他所说的那般痛苦无奈。两人守着礼,一前一后隔了些许距离。那位小姐的面色被帷帽遮了,可许初言的面上还是带着微笑,时不时要说上几句的。

两人倒是相处甚欢的样子。

所以,许初言所说的“同病相怜”,大概是误会了自己与悦宁也如同他与这眼前女子一样,是被家人强行凑在一起的。

裴子期转头过来看了看坐在他对面的悦宁。

也许是面对这良辰美景的缘故,悦宁并未表现出往日那般张牙舞爪的蛮横模样。若是无人说破,大概谁也想不到她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刁蛮公主,只会以为是哪家温柔美丽的闺秀。

“殿下。”裴子期忽然开口,“微臣有一事要请教。”

悦宁虽有些意外,但也只是道:“什么事?”

“前几日微臣向皇上递了几个驸马人选,可公主殿下都否了。”裴子期道,“请恕微臣愚钝无知,不知殿下可否提点一二?”

听到“驸马”二字,悦宁原本的好心情便立刻一扫而空。

好端端的提什么驸马?

这一回,悦宁可一点儿都不再觉得裴子期顺眼了。

果真是个刻板无趣讨厌又烦人的裴大人!

“裴、大、人。”悦宁咬牙切齿,没什么好脸色,说道,“此事我还真没什么好提点裴大人的,因为,我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驸马……我根本就不想找什么驸马!”

这话说得不但直白,还一下就将裴子期的希望都打破了。

但奇怪的是,裴子期面色坦然,并无一点儿意外或惊恐的模样。他端了桌上的香茶,慢吞吞地饮了一口,忽然转了个话头,问了另一个问题:“下月春猎,殿下可想去?”

春猎?她当然想去!

原本皇帝是答应了带她去玩的,可后来因为闹出了松鹤楼的事来,皇帝便说不许她去春猎,要关她在宫中静心思过。

裴子期突然提到此事,绝对……有阴谋!

“裴大人什么意思?”

“殿下可愿听微臣一言?”裴子期淡淡一笑,“殿下若想去春猎,便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自然是……”

“嗯?”

“……相看驸马。”

春日风光无限好,兴许这悦宁公主也会与许初言一样,虽一开始百般不愿,但真正要被这春光迷醉之时,也会忽然发觉,身边总有一些还算顺眼之人,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裴子期觉得,这法子或许可行。

对于悦宁的秉性,裴子期虽说不算完全了解,但也能料到个七七八八。

至少,对于悦宁出宫“探病”一事,裴子期就猜得一点儿都不错。

悦宁得知裴子期因她的桃花糕而“病倒”之后,便说要出宫去探病。可朝内从来就没有未嫁的公主随意出宫,去探望非亲非故的男子之说。皇帝当然是直接便拒绝了。而悦宁则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偷偷摸摸溜出了宫。

反正春猎已去不成了,父皇还能罚她什么?

最多再被禁足几日!

这么个烂摊子,最终当然还是裴子期去收拾的。

去白马寺看了桃花,品了香茗,用了一顿白马寺特色的素斋,裴子期又耐着性子陪悦宁在桃林里散了会儿步,消了消食,这才亲自送了悦宁回宫。

宫中失了公主,明面上不显,内里却乱了。

抱病几日的礼部尚书大人裴子期换了墨绿色官服,亲自去御书房请罪。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裴子期便又气定神闲地走了出来。这中间他究竟向皇帝请了什么罪,同谈了些什么,大概除了他们两人,就只有一直侍奉在皇帝身边的内侍知道了。

悦宁回了宫,小宫女红豆与松籽便紧紧跟在她身后,都生怕一个不留神又把公主看丢了。悦宁要小心藏着自己,还得嘱咐两个宫女不要露了行踪。

她正有些焦躁,却看见裴子期下了台阶,径直朝她的“藏身处”走来。

“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他一如往日,正正经经,斯文有礼。

既然被发现了,悦宁也没什么好再躲的,便一挥手,让礼部尚书大人不必多礼。只是问话的口气还是显出了她的急切。

“怎么样?我父皇怎么说?”

“皇上准了。”裴子期道,“微臣这便要回去重新确定参与春猎的名单。还望公主殿下不要忘了……”

“知道了,知道了!”

悦宁心情大好,便直接打断了裴子期的话头。

春猎选驸马?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不过这裴子期还算有些脑子,想出这么个主意让她又能出宫去玩一趟。春猎……对对,她得回去多准备几套骑装,到时得出去骑马,说不定还能猎只小兔子或者小鹿什么的。

眼见面前的公主神思已经飘远,裴子期叹一口气,行礼告退。

这一趟入宫,也就算是销了假,更何况春猎选驸马的主意是他出的,他必定得亲自回去筹备相关事宜才行。于是,第二日一早,裴子期上了早朝,便直接回了礼部。

裴子期还没来得及叫人,礼部侍郎许初言就先冲进了他的书房。

“裴兄!昨日白马寺一游如何?”

裴子期稍作沉吟,答道:“多谢你的包间。”

“什么包间!我是问你与那位小姐相处得如何?”许初言此人是藏不住话的,尤其是对自小一同长大的裴子期,偶尔还能装一装样子,但一急躁起来,便有什么说什么,一点儿都不客气,“必定是伯父伯母安排的?不知是京中哪一位小姐?”

对付一连串问题问下来就停不住的许初言,裴子期不疾不徐,先摇了摇头,才道:“初言,你前几日还说与那位祖母远房亲戚家的小姐两看生厌,昨日为何又一路言笑晏晏?”

许初言素来是个粗神经,被裴子期这么一摇头加一绕圈,就把自己要问的一肚子话忘了,只想着要如何回裴子期的话。

他支支吾吾,挠挠头。

最终,许初言才嗫嚅道:“其实单单出门看个桃花倒也没什么……”

“桃花可好看?”

“……倒不错。”

“那人呢?”

“哎哟——”许初言又挠头了,说道,“大约是那桃花迷人眼,当时竟觉得也还……算是美人美景……美事一桩。”后边的话音几乎低得令人有些听不清了,这对于素来粗神经的许初言可是头一回。

礼部尚书大人裴子期含笑听了,更觉得自己的设想不错。

皇帝一早便说了,要为悦宁公主择选的驸马,必定得悦宁公主自己满意才可。他先前光想着该找个如何好的人才能配得上公主,又想着如何脾气秉性的人才能得公主的芳心,却忘了最重要的一条。

他觉得合适,悦宁便与他所想一样?

要选出个各方面都好驸马,当然也得公主自己相看满意方可。

春猎便是个绝佳的机会。

届时春光迷人,公主殿下漫步于美景之中,再遇到那么几个朝内外出色的年轻子弟,几番欢声笑语,说不定就……春心萌动了呢!

裴子期计划完美,也赶紧地为这一计划努力,认真筛选起参与春猎的人选来。当然,他还会忍不住先在心中考量几分,猜想一番:悦宁公主会否与此人说得上话?照悦宁公主的性子,那人又会否让其厌烦?

礼部尚书大人裴子期忙着,悦宁公主殿下更忙。

回了内宫,得益于裴子期的襄助,她不但没有因为私自出宫而受罚,还被准许参与几日之后的春猎。一想到这件事,悦宁就忍不住高兴得想要大叫。

悦宁兴致高昂地吩咐小宫女红豆与松籽去将她的几套骑装都找出来准备好,自己则关上门来翻起了小本本。

上回做的桃花糕虽然闹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但既然解决了,她自然还想再加以尝试。这一次春猎,除了可以出宫去玩一趟,也是她一展身手的好机会。虽说是狩猎,但出门在外,难免要用些糕饼茶点。

……桃花糕不好,那这次再试着做一个杏仁奶酥饼好了!

各自忙碌,几日时光匆匆而过。

到了春猎那一日,皇帝御驾在先,其后皇亲贵胄、高门士族浩浩荡荡,一眼竟看不到头,声势十分浩大。在众多随从之中,最惹眼的当然是那些年少的子弟,个个都是俊朗风流,骑着高头大马,骄傲非常。

悦宁公主的车驾就跟在皇帝的御驾之后,这也是独一份的恩宠。可惜的是悦宁压根就不想要这份“恩宠”,她快要被这缓慢又憋气的马车闷死了。她一大早特意换了骑装,却因公主的身份父皇不让她出外骑马,再没有更让她觉得扫兴之事了!

裴子期也带了许初言在队列之中。

不过这一回,裴子期难得未着官服,也换了一套方便骑马的装束,只是刻意留过心,穿得一点儿也不扎眼,骑了匹普普通通的马,远远地跟着。他算是个文官,这次随驾春猎也不是出来玩耍游猎的。

他只需注意一件事便可以了。

裴子期不远不近地跟在悦宁的车驾之旁,偶尔听见其中传来几声嘀咕抱怨,小宫女的安抚劝慰。裴子期不必掀开车帘,也差不多能想象得出那位公主殿下脸上的神色。

想着想着,裴子期自己也没察觉,他的嘴角不小心露出一点儿笑意来。

走了大半个时辰,总算到了皇家围场。

奇怪的是,那位公主殿下慌张张地带了两个丫鬟下了马车,却没急着要出去骑马,而是进了早就扎好的帐篷,不知道在里面捣鼓什么。

围场里的春光的确明媚动人。

这是在深宫里,甚至皇城之内都少见的风光,一眼望去郁郁葱葱,草繁树茂,空旷辽阔虽比不得塞外,但也令人由衷地产生一种自在舒畅的感觉。

然而裴子期可没时间欣赏什么美景,也没空去骑马奔驰。

他找了许初言去点人了。

这一次春猎,由于裴子期早早去找皇帝提了一番,皇帝便也暗中布置了,择选了朝内几个不错的年轻子弟,再稍稍提点了两句,大家心中便都懂了。几个年轻人存了心要好好在悦宁公主面前表现,见裴子期来喊,便都拾掇一番,器宇轩昂地朝公主的营帐这边走来。

悦宁可不知道帐外有这些动静。

她没急着出去骑马,是因为她正吩咐小宫女红豆和松籽,将她费了大半日工夫做好的点心一样一样装好。

因为出了上回桃花糕的事,对这次的杏仁奶酥饼,悦宁可是认认真真研究过的。一个人关在小厨房里研究了两天,再让身边的红豆和松籽都尝了,总算没看见她们两个龇牙咧嘴的样子,她终于确信味道肯定不错!

悦宁喜滋滋的,自己先端了一碟子,打算送去给最疼她的父皇品尝。

谁知,她一走出营帐,便对上了裴子期笑吟吟的面庞。

“微臣见过公主殿下。”

“不必多礼。”悦宁脸色不好,倒不是她讨厌见到裴子期这个人,而是裴子期此人一出现,就代表着肯定又跟什么“择选驸马”的事有关。

果然,裴子期又道:“微臣这番来,是为殿下引荐几人。”

他正说着,悦宁抬头看见几个年轻公子跟在裴子期身后,也纷纷朝她行礼。

悦宁扫了一眼,一个两个,正当最年轻最志得意满的年纪,又都是出自高门大户,虽都躬身朝她行礼,但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掩不住的浮华之气。

有什么好得意的?

哼!

悦宁瞥了一眼,倒觉得站在一旁的裴子期显得顺眼多了。

真正论起来,这里一堆所谓的青年才俊,也没一个像裴子期这样,他才是真正的年少得志,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更难得的是,裴子期这个人身上从来都没有一点儿锋芒。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是如清风如淡云一般,令人身心舒畅。

“正好本宫取了些糕饼,也赏给你们尝尝。”

裴子期听了这一句,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

虽说裴子期在吃食上不太在意,但对于这位悦宁公主殿下递来的吃食,他想不在意都不行。上一次那个桃花糕害得他“卧病”多日的事,他记忆犹新。

这一次……

“……杏仁奶酥饼。”

“微臣谢恩。”

裴子期心中担忧,面上却一点儿不露,手上还得接过那一块糕饼。

“殿下果然蕙质兰心。”

“殿下巧手!臣下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点心。”

“好吃,好吃!”

……

听得一片夸赞之声,裴子期稍稍松了口气。上次那个桃花糕,可能真是一场误会。尤其经过桃花糕的事,这位公主殿下应当会更加小心谨慎。裴子期放下了心,便也将手中的那一小块杏仁奶酥饼放入口中。

一入口便闻觉一股牛乳的香味袭来,味道似乎不错?

然而,裴子期再嚼两口……咳咳。

这微微有些发苦的感觉不是第一回了,上回是夹竹桃,这次是苦杏仁?这倒也算了,偏偏这酥饼放了太多油和糖,甜得发腻,再混上这苦味,个中滋味难以言说。

算了,吃吧,大不了再拉几天肚子。

裴子期如此想着一咬牙就咽了下去,可违心的夸奖话他一句也说不上来。

看来这几个驸马人选也不行。

虽说看来倒是挺符合悦宁公主所说的“发自内心地珍爱本公主所做的吃食”这一条,但看那几个人虚伪奉承的模样,裴子期都有些看不上。

悦宁可不知道这些。

这可是第一回有这么多人真心实意地夸奖她做的东西!

悦宁心中乐滋滋的,也就不觉得那几个什么“未来驸马”人选碍眼了。更何况,那几个人吃完了她做的杏仁奶酥饼,还非常乖觉识趣地都纷纷告退了。

不错,不错。

这么看来,倒只有那个本来看着“顺眼”的裴子期吃了之后一声不吭,让人有些不高兴。

“裴大人。”

“……微臣在。”

“本宫做的杏仁奶酥饼不好吃吗?”不知为何,悦宁见裴子期吃了之后闷着不说话,就总觉得有些不悦,非要逼着他说不可。

裴子期略迟疑了一下。

“殿下亲手所制,恩赐可贵。”

悦宁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她分明在问他好不好吃,结果他就这么轻飘飘地丢一句什么“恩赐可贵”?这不是明显觉得难吃又不好意思说吗?

“哼。”悦宁冷哼一声。

“红豆、松籽,你们两个去给父皇送点心,本宫有话要单独与裴大人聊一聊。”

悦宁这一句话里头,最后那三个字说得有些咬牙切齿,正好把裴子期想要开口说的那一句“于礼不合”挡在了喉咙里。

不过片刻工夫,两个丫头都走了出去,就剩下裴子期与悦宁两人。

裴子期略略抬头,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悦宁。虽说是春猎,但已到了春深,悦宁穿了一身簇新骑装,又将长发高高束了起来,较之往日,少了几分公主的华贵精致,多了几分利落,但看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神,那犀利之中又是带了一点儿俏皮的。

裴子期不好意思多看,又垂了眼眸。

“不知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裴大人反正无事,不如陪我去那边看看马吧。”

悦宁想出一个由头来。

“殿下恕罪,微臣并不识马。”

悦宁却不待裴子期那一句话说完,就气冲冲地朝着马厩那边走去,只当作没听见那么一句话。裴子期心下无奈,只好暗暗叹口气,然后跟了上去。至于悦宁,她当然不是真的要裴子期陪她去看什么马,她就是想问问裴子期,她做的那个杏仁奶酥饼到底是怎么个难吃法,可这话她也不好意思在小宫女们面前问。

谁知才刚刚绕过两个营帐,她便听见帐内有人说话。

“……从没吃过那么难吃的点心。”

“对,可真是噎死我了!”

“但那糕点乃公主赏赐,就是再难吃也得咽下去。”

“快来人,再给本公子上杯茶!”

……

后面还有一些更不好听的话,比如一吃那杏仁奶酥饼便忍得辛苦,后来都急着退下是赶着回来吐了那杏仁奶酥饼,再漱口喝茶的;又比如什么想要娶公主必定得受些常人受不了的难处,看来苦处以后还多着之类。

裴子期听得心惊肉跳,看着身畔的悦宁脸色不断变化,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最后却是一跺脚朝另一处跑去了。

糟了。

裴子期赶紧去追。

悦宁这一气乱跑,没怎么看路,竟真绕到了马厩。她只觉得心中一股怒气翻腾,只想着要发泄一番,便顺手拉过一匹马,翻身而上,驾着马就冲了出去。

“殿下——殿下!”

几个看马的内侍可着了慌,一转头见裴子期跟了过来,赶紧上前告罪。

“尚书大人!方才那一匹马才刚驯好,性子还野着呢,公主殿下她……”

裴子期脑子里“嗡”的一声,下意识地也拉过了一匹马。

自然,相较而论,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上马的姿态可没有悦宁那么漂亮,坐上马背之后有些歪歪斜斜摇摇欲坠。

可裴子期还是故作镇定地勒紧了马缰,然后吩咐了一句:“去回报皇上一声。”

“……驾!”

裴子期这人,要说优点,那可有一大箩筐,家世背景、仪表气质、人品学识都是一等一的好,更难得的是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身上还无一点儿倨傲之气。可这世上毕竟人无完人,即便如裴子期这般出色的人,也有那么一两个不那么行的地方。

比如,他不太会骑马。

像出京时那般,择个性情温顺的老马,慢吞吞地跟在一大队车队之后,他倒是自信不会跌下来,只不过多少有些小心翼翼,紧张兮兮。

然而此时,他那滑稽迟缓的骑马方式显然不适宜了。

恼羞成怒的公主殿下悦宁骑了一匹刚驯服不久的快马疾驰而去,眨眼工夫就要看不见人影。裴子期惊惧之下,一咬牙,甩起了马鞭,也只好赶紧追了上去。

快马加鞭,风驰电掣!

裴子期还从来没有这样奔放地骑过马。

他在马背上颠簸起来,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他只得拼命地攥紧手中的缰绳,生怕一个不小心,他就要被这快马丢出去。就在这种紧张刺激的境况之下,他还得分神去看他前方之人的踪影,从而尽力以手中缰绳稍稍调整一下前进的方向。

“殿……咳咳……”

裴子期一张嘴,就呛了一股刺喉的风。

“……殿……殿下!”

前方的悦宁也不知听见了没有,但不管听见没听见,总之,自后边看来,她是一点儿都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裴子期是真的有些急了。

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眼看着他们两人的马越跑越远,路边的景色越来越陌生,似乎他们早已经跑偏了方向。他们这一行人才刚刚驻扎下来,只怕守卫围场的侍卫们都还没来得及分派好。这若是不小心跑离了围场,可不是闹着玩的。

裴子期毫无办法,追了半天也追不上,索性豁出去了。

马已经很快了,但还是不够快,至少,还不够让他追上前方的那一匹马。

裴子期又将手中马鞭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

“驾!”

座下的马吃痛,发狂一般地朝前奔跑起来,似乎真的突然快起来,眼看着离前面那个模糊的影子近了一些,看着似乎又近了一些……

“殿下!危……”

裴子期心里着急,身体便也忍不住朝前倾了半分,谁知那马儿正踩中了一块石头,就这么一颠,裴子期身子一歪,没能稳住,直坠马下。

经此一番狂奔,悦宁心中一股怒气渐散,却听见身后似乎有动静,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一匹快马上掉了下去。接着,顺着那小山坡滚了下去。

“裴……裴大人?”

悦宁吓了一跳,赶紧放慢了马速,转了方向,朝身后跑了过去。

那一匹无人驾驭的快马也慢了下来,悦宁一声呼哨,便将那一匹马也拉住了,赶紧朝小山坡的后方赶了过去。

裴子期这一下跌得可不轻。

好在裴子期虽然不怎么会骑马,但好歹他还有些脑子,知道怎么惜命,所以他眼看自己就要跌倒,赶紧护了要紧的部位,又着意朝那长草松软的后山坡滚了下去。

当然,这种时候就不能讲究什么仪态了。

悦宁赶来的时候,一下马就看见裴子期抱着脑袋,且翻且滚,骨碌碌像个球似的滚落了下去。等好不容易缓住了向下的势头,那一个“球”总算慢慢打开,带着一头一脸的草屑碎土渣,狼狈至极。

偏那人不顾着自己,还先强撑着想要站起来和她说话。

“殿下,那一匹马才刚驯——”

眼看着想要用力起身,谁知一伸腿,他就咧扯着嘴,又歪倒了下去。

“……那马还……哎!”

倒下去的那人似乎还要接着说,可又不知碰到了哪一痛处。

见到此情此景,再想想平时此人那副卓然而立,似乎无论何时何地都风姿翩翩,温文有礼的模样……饶是悦宁刚窝了一肚子火,也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开了。

悦宁已经许久都没有笑得这般畅快和恣意了。

当然,也是许久都没遇着这么好笑的事了。

悦宁也知道,在此时此刻要嘲笑一个坠马受伤,而且还是一片热心为了她才如此的人,实在是有点儿过分,但……真的是太好笑了。

好在那人似乎一点儿都不生气。

他只看着她笑,见她差不多笑够了,才又问她:“殿下心情可好了些?”

提到这个,悦宁又忍不住哼了一声。

原本是好了,可被裴子期这么一提,难免又让悦宁想到了那一碟子杏仁奶酥饼的事情。

悦宁别扭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个……真的那么难吃?”

这次,裴子期似乎也很认真地先想了一想,然后才回答她:“回殿下的话,虽不算美味,但也尚可。”

“你不必骗我!”悦宁沉下脸来,她显然是不信的,说道,“那几个人都说难吃,都急着赶回去吐了漱口喝水,就你还——”

对了。

好像就裴子期一个人吃了,而且咽下去了,并且没有急着离开去呕吐喝水。

也许真的没有那么难吃。

悦宁稍稍找回了一点儿自信,或者说,她宁愿用裴子期的话先骗一骗自己。

“你……快起来吧。”

悦宁的语气之中,带了一点儿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和软。但裴子期费了半天劲,还是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反而又倒了下去,看那咬牙皱眉的样子,只怕伤到了哪里。这下悦宁有些着急了。

“裴大人,你伤到哪儿了?”

“……回殿下的话,别的倒不要紧,只是似乎崴到脚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悦宁心中多了点后悔与焦灼。

其实,她早该想到那些吃了杏仁奶酥饼的人的话是言不由衷的。毕竟她在深宫长大,像这样趋炎附势,谄媚讨好的人,她见得多了。但偏偏不知为何,在那一境况之下,她一想到身边还站着一个裴子期,就觉得羞愤难当,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非要立时冲出来好好发泄一通不可。

只是,她自幼就有疼爱她的父皇亲自教导骑术,就这么跑出来,哪怕骑了一匹才被驯服没多久的马,也算不得什么,即便是撒完了气,此刻再骑马跑回去,也能在天黑之前到达她的营帐。

明明一点问题也没有嘛。

可……眼前多了个大问题。

想到这里,悦宁便多少有些埋怨:这个裴子期不会骑马还逞什么能,这下可好!

裴子期似乎一眼便看破了她心底的想法。

“都是微臣不慎,殿下不必自责。”裴子期虽然坐在地上满身狼狈,但他面上还是要端出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来,只听得他道,“天色已晚,还请殿下先行一步报个信,微臣在此静静等候即可。”

这倒也是个办法。

可悦宁微微犹豫了片刻,便道:“不成!”

经过因桃花糕卧病的事,眼前这堕马的事,在悦宁的心中,已经把裴子期当成了个不折不扣的“文弱书生”了。当然,此时悦宁已经自动忽略掉,这两件事的始作俑者都是自己。她想到的是,若是将裴子期这么个文弱书生丢在荒郊野岭,实在不妥。

说不定他只是装装样子,等自己一离开,就会哭出声来。

即便不会,似他这般手无缚鸡之力,若遇着猛兽,也是完了。

悦宁越想越觉得自己必须要留下来保护裴子期。

“我这样跑出来,那些宫人肯定不敢瞒着,只怕早就报给父皇了,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寻,我……”悦宁喃喃道,“我留下来保……保护你。”

保护?!

裴子期哭笑不得。

“微臣……”

“行了行了。”悦宁小手一挥,“反正这儿没别人,什么‘殿下’‘微臣’的,听着就累。”

“殿下还是……”

悦宁横了一眼过去。

“……谢……谢谢。”

不让说“殿下”与“微臣”,裴子期怎么说怎么觉得别扭,感觉这要求让他连话都说不好了。他想劝悦宁还是先回去,毕竟她这个公主“殿下”要比自己这一个“微臣”的性命重要得多,再者,他们两人孤男寡女……于礼不合。

这些话到了嘴边,裴子期又被迫咽了下去。

悦宁才不管裴子期这么个文弱书生在想什么,她一边着急,一边也觉得就这样丢裴子期在地上不太好,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将手一伸:“我扶你起来。”

白生生、娇嫩嫩的一只小手朝他伸来,裴子期盯着看了一会儿,心跳突然快起来,却不敢动。

“快起来呀。”

悦宁索性凑了过来,半是强迫地直接一手拉扯起地上的裴子期。她不知力道轻重,也从来没想过,即便裴子期真是个文弱书生,那也是个高大的男子,于是,悦宁不但并未将地上的裴子期搀扶起来,反倒脚下一软,自己也歪倒了下去,一头撞进裴子期的怀里。

“哎——呀!”

悦宁心慌意乱,尴尬羞恼,只觉得靠入了一片温暖,闻着了陌生的气息。

那气息有点儿像干松草的气味,又像翻开了一卷上好的书画,透着沁人心脾的墨香。

正如裴子期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

裴子期也被吓了一跳,不过他可还没想那些有的没的,生怕悦宁跌坏了,下意识就去挡了一挡。

可他似乎才刚触到那柔软的身体,怀中便一下空了。

他再抬头,却见悦宁面色绯红,瞪着眼睛,朝他道:“你先等着!”

悦宁去将两匹马儿拉到了树林子里,都找了地方系好了,才又回来搀他。这一次,她两手都使上了力,心里又有了些谱,总算将裴子期拉起来。

这一回,倒真是不分什么“殿下”,什么“微臣”了。

裴子期心中虽还觉得有些不妥,但迫于形势,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更何况见到扶着他的悦宁微微喘息,鼻尖也渐渐沁出细密的汗来,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了。

幼时那个凶悍的小姑娘……

嗯,此刻其实还能看出一点儿当年的样子来。

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很像。

天色渐渐暗了,似乎才暗下来,便眼看着就要黑了。也不知营帐那边究竟是什么状况,过去了这么久时间,竟然还没有一个人寻过来。

悦宁心中有些慌起来。

却见裴子期靠在树下,已经在长袍上撕了半幅下来,三两下将自己腿上的伤处绑起来。然后,裴子期左右看了看,指了指前面不远处地上的一根树杈。

“你要……做什么?”

悦宁不明白。

“微……”裴子期略顿了一下,将那一个未说出口的“臣”字咽了下去,才道,“用那树杈暂且当个手杖。”

“……哦。”

悦宁依言走过去拿了那根树杈,却也没多想裴子期要个手杖干吗。

裴子期接了树杈,试了两下,还真就撑着站起来。

“你……就在此处等我,我去找些干柴和吃的。”

“我也去!”

不错,没有人找来,他们只怕要做最坏的打算。

然而裴子期顿住了步子,一副有话要说又憋着不说的样子。悦宁有些不高兴,道:“你要说什么就说!只不许再说什么‘殿下殿下’的!”

裴子期想了想,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若要后悔,此刻还来得及。”

“后悔?后悔什么?”

悦宁没听懂。

“天还未黑透,若此时往回跑,也许……”

“裴子期!”

悦宁两手叉腰,横眉竖眼的,那凶悍的样子又回来了。

“……微臣在。”

“裴子期!”

“……是。”

……

到天完全黑下来时,两人已在树林的背风处生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火堆。悦宁搀扶着裴子期在火堆旁坐下来,自己也累得喘了一口气。当然,除了疲倦之外,悦宁心中还有不小的满足感。这捡柴的活儿,她也分担了一半,而且听了裴子期的话之后,她才知道捡柴不是个简单的活儿。

太湿的不行,太大太重的也不易燃。

原来裴子期并不是一个只会在书房里念书,只会在朝堂上掉书袋的文弱书生。

咳,虽然他不会骑马……

但是他方才不过就借了她腰间的一把小匕首,就将一根树枝削尖了,在那条清澈见底的浅水小河里戳到了两条鱼。

这些,悦宁以前连听也没听过的。

后来,裴子期又用那一把小匕首将两条鱼都清理干净了,才穿在两条细细的枝条上。

“咦,你还会杀鱼!”

“会一点儿。”

这可不容易,朝内大部分读书人可都认定什么“君子远庖厨”才是真理。

到一切都安顿下来之后,悦宁也自告奋勇地从裴子期手中拿过那两条收拾好的鱼,架在了火堆上。

“让我来烤!”

她在宫中只做过一些糕饼点心,还从来没试过烤鱼呢。

这时的悦宁几乎已经全忘了他们要夜宿荒野,满心只觉得新奇有趣,全忘了自己这几回做的吃食,似乎都……不太成功。

火烧得极旺,映得火边的人脸也红彤彤的。尤其那人还满脸兴奋,两只眼睛里都闪着期待的光芒。

裴子期不由自主地,嘴角就有些弯起来。

这次堕马,虽然他及时护住了要害,但腿还是摔得不轻,方才又强撑着捡柴抓鱼,尽管有个“手杖”,但总要着些力,似乎脚腕处的伤痛更严重了一些。不过,这也都是他的过错,甚至如今还连累悦宁堂堂一个公主露宿荒野,靠两条烤鱼果腹。

实在也不能全怪他。

他怎知那么个不着调的公主,竟然是个驭马高手。

他只想着她只怕从小到大都没受到过那等委屈,必定会失去理智,担心她会因骑了才驯服的野马出事。还是怪自己太过冲动不谨慎了……再想一想当时她一脸坚定地说出要保护自己的话来,裴子期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心暖。

“哎哎哎……煳了!”

悦宁本想着烤个鱼而已,应当要比做什么糕饼点心容易得多,不就是把鱼放在火上翻着烤吗?可她明明一直盯着看,还是烤煳了一半。悦宁手忙脚乱的,赶紧将那两条半煳的鱼自架子上取了下来,先递了一条煳得不是那么厉害的给了裴子期。

“没有作料,可能不大好吃。”

然而裴子期拿了那一条鱼,盯着看了半天,却没立即下口。

“怎么了?”

“没什么。”

裴子期摇了摇头。之后,却总算是将那条鱼拿起来吃了一口。他吃得很慢,但看起来面上并没有什么为难的神色。

这让悦宁暗暗松了一大口气。

想来应该还不错?

悦宁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鱼,煳的那一半肯定是不能吃了,另一边……悦宁满怀期待地低头咬了一口。

“呸!呸呸呸!”

天呐,这鱼看着煳了一半,另一半却还是半生不熟的,一口咬下去,又腥又生,还能看见白色的鱼肉里夹着血红。

“裴子期!”

裴子期抬头,面上竟然还很淡然。

“你怎么吃下去的!”

悦宁憋着一口气,要去夺他手中的鱼,那裴子期看着文文弱弱的,力道却不小。悦宁不但没将他手中的鱼夺了来,反倒被他抢了自己手中这一条。

“再烤烤,还能吃。”

鱼烤得一半煳一半生,是火生得太大,鱼却翻得不得法。裴子期将那煳了的弄掉,又重烤了,很快就将鱼肉烤得焦黄,再翻,再烤,动作十分细致,很快便弄得差不多,鱼肉的香味弥漫开来。

等悦宁再拿回自己那一条鱼,光是嗅着那香气便觉得垂涎欲滴。

一口咬下去,外焦里嫩,香得不得了。

出来跑了大半天,又捡柴忙了半天,其实她早就饿了。本被那一口生鱼败了胃口,可这回再吃起这鱼来,却令她忘记了那不愉快的味道,吃得极为香甜。

哎,要是有盐巴和作料更好。

吃完了鱼,两人用帕子擦了手,又都沉默不语了。

裴子期不知在想什么,悦宁却在想,那些人吃了她做的杏仁奶酥饼拼命夸赞,是因为她是公主,那么,裴子期每回吃了她做的东西都憋着不说话,是否也因为她是公主?悦宁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

“喂,裴子期。”

“……嗯?”

“你……”悦宁也不知要怎么问才好,便支支吾吾道,“你为什么不说?”

裴子期没吭声。

不知是觉得不好答,还是没听懂她在问什么。

这下可让悦宁的脾气又上来了。

“我还以为你同那些人不同!没想到你也是个虚伪之人!”悦宁越说越觉得生气,“你也是因为……因为我是公主,才遮遮掩掩的,不说老实话?”

这是自然,谁敢当面数落公主的不是,这可是不敬公主的罪。

“那你可比他们更坏了!他们只是嘴上虚伪奉承,你表面上闷不吭声,心里却在嘲笑我,鄙夷我,对不对?”

裴子期却摇了摇头。

“殿下……”

“不许叫我殿下!”

“……”

裴子期倒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

该怎么说呢?其实裴子期倒是真没有一点儿在心中暗自嘲笑悦宁的意思。他不直说,的确是因为悦宁公主身份,她的事,轮不到他来指点。

还有一点,是他不能说出口的。

也许是幼时那一桩事给他带来的影响实在深刻,即便是两人都已长大,可在裴子期的心中,悦宁却还是那个张牙舞爪,凶悍得要来抓他的脸,抢他的冰糖葫芦的那个小姑娘。

对小姑娘……自然应当宽容些。

“……我从未觉得你做的东西难吃。”

这也是实话。他当真不觉得这有什么,桃花糕?杏仁奶酥饼?还有这半生半焦的鱼?他的确都能吃下去。也许是他从来在吃食上不讲究不在意,也从未觉得有什么特别难以入口的东西,即便这些吃食……是有些难以言说,但那也不是什么大事。

“……”

悦宁见他说得诚恳,也不由得信了几分。

“真的?”

“……真的。”

“那是你不挑剔罢了。”悦宁道,“我以为自己爱做这些,便肯定能做好,如今看来,原来……”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一塌糊涂。

裴子期却说起自己的事来。

“……我不会骑马。但其实我幼时最喜欢看游侠小说,最憧憬苍茫大漠策马奔腾,自由洒脱。”裴子期说到这儿,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那时整日关在书房读书,没机会学骑马,等到长大了,也费了不少精力,却始终不得法。”

提到这个,悦宁总算找回了那么一点儿自信。

对对对,裴子期看着什么都会,却不会骑马,不但不会,而且还……就在不久前,闹出了个狼狈的笑话来。

裴子期接着说道:“那时我也心灰意冷过。”

世人大概都是如此,越是紧张在意的,越是忍不住要对其寄予厚望,然而世事哪有那么圆满,许多时候,甚至大部分时候,付出了许多努力,收获却只寥寥。那时,没有一个不觉得沮丧失落的。

“那后来呢?”

悦宁也听得好奇起来。

“后来我索性就想开了。”裴子期道,“我生来便不是当什么‘游侠’‘浪子’的料,也不必对自己有那么高的期待。能爬上马背,能顺顺当当地骑着马出个城,游个京郊,便足够了。若要再好一些,慢慢练便是了。”

话是这么说,道理也是人人都懂,可……心里还是不舒坦。

悦宁拨弄着跟前的几棵小草,垂着头半天才问了一句话:“我是不是……真的……没什么下厨的天分?”

“……比我骑马的天分要高得多。”裴子期这么回答她。

提到骑马,想到裴子期骨碌碌滚下山坡的样子,悦宁又抬头看他。嗯,杂草和碎泥还混在头发里,身上的水青色长袍也弄得皱巴巴脏兮兮的。真是难得见到裴子期如此失态的样子,悦宁忍不住又“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样一竿翠竹,总算不是一副清高疏离的模样,沾染了一些尘土,却拉近了一点儿与凡尘中人的距离。

“不如这样。这几日,我教你骑马,你呢……以后我做的糕点,都请你替我尝尝。”悦宁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不许敷衍我!要是哪儿做得不好吃得说实话!”

“……嗯。”裴子期点了点头。

“咦,萤火虫!”

夜已经深了,除了他们生的这一堆火能照亮一小块地方,再看远一些便都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可就在不远处的黑暗之处,突然有几点荧光,不是很亮,可那光点在夜晚看来也十分有趣。

“我去捉两只来带回去!”

悦宁毕竟从没有过露宿荒野的经历,心结打开了,便起了玩心,觉得什么都是新奇有趣的,似乎什么都要看一看,玩一玩。

火堆里的柴火烧了半夜,也渐渐不是那么明亮了。

裴子期不时拨动两下,再添一些柴火进去。

悦宁却从未熬过这么晚,折腾了半天,又说了一大堆话,她早就累了。虽然嘴上说着不困,但眼皮开始打架,摇摇晃晃,东摇西摆,最终没能抵挡得住瞌睡虫的诱惑,她斜靠在树干上睡着了。然而那树干靠着大概也不太舒服,即便是睡着了,悦宁也睡得不太安稳,拧着眉头。

再后来,不知怎么的,这位千金公主一脑袋歪下来,枕在了裴子期的腿上。

这还不算,她还左右调整了一下位置,再蹭了蹭脸,才舒舒服服地继续睡。她原本紧皱的眉头总算舒散开了,嘴角似乎还带了一点儿笑意,也不知是做了什么好梦。

裴子期可不敢动。

他只能暗暗苦笑,然后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感觉到他的腿先是酸麻,渐渐地似乎就失去知觉了。

他心中一直静静算着时辰,便觉得这时间过得太慢。

似乎怎么挨也还是漫漫长夜,天际始终都亮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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