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高座之上,端坐的是威严的九五之尊,立于堂下的,是一身墨绿色官服,俯首听命的年轻臣子。
只听得座上之人说了这么几句:“……朕一向对爱卿颇为看重,思来想去,此次为二公主甄选驸马之事唯有卿可担此重任,故而将此事托付。”

“微臣必定竭尽全力,不负皇上厚望。”

“还有,驸马人选除例行考核之外,还得加上一条……”

“请皇上明示。”

“嗯……”威严的皇帝略微迟疑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神之中略现出了些宠溺之色,缓缓道,“朕这个皇儿被朕娇惯多年,素来任性霸道,故而……这驸马人选还得让她自己首肯方可。”

“微臣……”那立于堂下的臣子似乎也稍稍顿了那么一下,犹如青竹一般挺拔的身躯似乎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压得更弯了,片刻之后,才听得他又朗声回道,“愿为皇上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爱卿此话严重了,朕不过是让爱卿为朕的二公主选个驸马罢了。”

……

“驸马是什么?能吃吗?”

就在这座大殿内,另一侧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里,摆了一架风雅至极的“花中四君子”薄纱屏风的后边,却另有一番不太“风雅”的天地——

前方君臣两人议论的中心人物二公主悦宁正盘腿坐在一方贵妃榻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盯着屏风另一边看。

“公主,您小声点儿,万一那位礼部尚书大人听见了……”一旁的小宫女红豆不怕死地出声提醒,“似乎不太妥当。”

悦宁眉毛一掀,拍了拍手,直起了身子,颇不以为然。

“怕什么,听就听见了,他能把本公主怎么样?”

实在不能怪她态度太差,她又不是真如她的父皇所言那般真的“任性霸道”,她所针对的是招驸马这件事。本来嘛,在悦宁公主自认为舒服的公主生活里,是绝对没有想过要增添一个什么“多余的”驸马来的。

驸马有什么好的?

同为公主的大公主乐雅前年招了个驸马,前不久,乐雅公主回宫与悦宁叙话,悦宁眼见着乐雅一口气吃了三碟点心,五份糕点,不但喝光了她的杏仁乳羹,用膳的时候还风卷残云一般抢了一大半的菜,临走了还打着嗝要求打包带走。

没吃饱的悦宁公主怨气满满,忍不住问了一句:“大姐姐究竟几日没吃饭了?”

乐雅公主面色微红,小声地嘀咕了几句。

悦宁没听清,后来这番话还是小宫女松籽复述给悦宁听的。

大意是说自从有了驸马之后,乐雅公主便不敢多吃,一是怕吃相不雅,在驸马面前失了公主的面子,二是担心吃多了发胖遭驸马嫌弃。乐雅公主成亲近两年,一直忍了又忍,后来终于没忍住,跑到整个宫中美食最多的悦宁公主那里狠狠地放纵了一次。

看吧,乐雅公主就是个特别可怕的例子。

招驸马招得连饭都不敢吃了,还有没有人性啊!

因而,当素来宠溺悦宁公主的父皇母后商量着要为悦宁择驸马时,悦宁公主毫无未嫁之女的矜持,直接冲了出来,掷地有声地表示,自己的驸马得自己挑!

当然,就算悦宁公主是整个皇宫里头最得宠的公主,这个胆大妄为的要求也未能得到皇帝与皇后的一致认同。最终,两方协商之后,总算是得出了一个各让一步的结果:驸马人选必须走惯例流程来挑,然而符合要求的人选都要交与悦宁公主自己过目,必定要悦宁公主自己点头答应才可定为最终人选。

大巽朝风气还算开化,并不太约束女子的自由。

因而,就在悦宁公主躲在屏风之后偷听了君臣谈话之后一天,有小宫女前来羲和宫向悦宁禀报:礼部尚书裴子期求见悦宁公主殿下。

哟,来得倒是挺快。

听到禀报之时,悦宁正在羲和宫的小厨房里,系着围裙撸起了袖子,专心致志地对付着一块被揉得惨不忍睹的面团。听到小宫女的传话,悦宁总算放下了手中的面团,点了点头道:“本公主这就去会会这位尚书大人。”察觉到周围小宫女们暗暗松了一口气之后,悦宁立刻又补了一句,“等见完这位大人,本公主再回来接着做莲花饼给你们吃。”

“……”

后宫女眷当然不能让外臣进自己的寝宫,故而,从小厨房出来的悦宁公主先仔细梳洗了一番,随后带了一众宫人浩浩荡荡地去了专门接见外臣的景春台。

前一回见到这个礼部尚书时,毕竟隔了一层密实的屏风,悦宁也没怎么细看,这一次,一走上景春台,悦宁就看见了那个名叫裴子期的礼部尚书。

这位尚书大人年纪很轻,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这么年轻就能坐上礼部尚书这个位置,看来这个裴子期的本事一定不小。他的样貌也生得不错,最难得的是,穿着一身在悦宁看来丑如癞蛤蟆一般的墨绿色官服,竟然穿出了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

公主驾到,臣子自然俯首行礼,不敢抬眼。

一整套礼节结束之后,两人终于进入了正题。

这个裴子期虽然年轻,但毕竟身居礼部尚书之位,说到以往为各位公主择驸马的标准与惯例,一条一条说起来倒是颇有条理,一点儿都不带迟疑的。

然而悦宁公主却有点儿心不在焉,她听了几句什么品格端方什么才学出众,就走神了,然后,不由自主地想起小厨房里尚未成形的莲花饼。

她其实已经做过好几回莲花饼了,第一回是放多了糖,她当时自己吃了一口就吐了,喝了足足两杯水才缓过来。第二回她严格控制了用料,自信满满地放入了烤炉,结果却因为太期待成果,不断地将饼扒拉出来看,最终烤得半生不熟,她咬了一口,那滋味令她终生难忘。第三回,她又认认真真地做了,然后放入烤炉,并且学乖了,不再守着炉子,而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之后吩咐小宫女红豆与松籽去拿出来替她先尝尝,看着两个小宫女一边哭一边“咔咔咔”地啃着两块“煤炭”,悦宁公主就明白过来:哦,看来这回是烤太久了。

竟然失败了三次。

那么,这次……一定要成功!

“……公主?”

“嗯?”

谁在说话?打扰她的思路!

“公主,不知微臣刚才所言可合公主心意?公主是否对驸马还有其他要求?”

悦宁总算被杵在自己眼前犹如一竿修竹一般的礼部尚书裴子期拉回了神。

对了,怎么把“驸马”这事忘了。

虽然悦宁因为在思考莲花饼的事而没怎么听这裴子期说话,但不用想也能猜到裴子期所说的那些驸马所应该具备的品质大概是哪一些。寻常人择选夫婿不就那么几条吗?外形俊朗,内富才华,外加什么人品啦家世啦……但这些又有什么用?大概世人都觉得这些东西虽然不能吃,却能拿出来摆着看吧。

悦宁稍稍斟酌之后,总算回答了裴子期的问题。

“本公主的要求不多,只有……两条。”

“不知是哪两条?”

“第一,这驸马不得干涉本公主……”

听到这里,裴子期不禁暗自点头,不错,公主是皇上掌上明珠,驸马是臣,即便尚了公主,驸马当然也不能随意干涉公主的事,这条当然对得很。可裴子期才刚这么一想,就听见悦宁公主在这句话之后补了一个词。

“……用膳。”

“……”

“对,无论本公主什么时候想吃,喜欢吃什么,不想吃什么,以及……吃多少,都不关这个驸马的事,这条必须先给本公主记下来。”悦宁说完之后,还煞有介事地盯着裴子期看了一眼,那眼神很明显,是在强调让裴子期“记下来”。

裴子期充分发挥出一个能臣所具备的素质,低了头,朗声道:“是。”

“至于第二条……”

悦宁公主又迟疑了一番。她想起自己身边的两个小宫女红豆和松籽痛哭流涕地吃下自己做的莲花饼时所说的话。

“奴婢们……对公主殿下忠心耿耿一片赤诚之心,愿为公主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对,这个驸马,也得这样才合格。

“第二条就更简单了。”悦宁公主自信满满地道,“本公主愿为未来的驸马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投桃报李,这位未来驸马也该发自内心地珍爱本公主所做的吃食。”

听了这句话,小宫女红豆与松籽都咬紧了嘴唇没吭声。

而一直以俯首的姿态站立在悦宁公主面前的礼部尚书大人裴子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裴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悦宁十分不解。

“微臣……”

仿佛有咬牙的声音?

“……微臣深受皇上隆恩,此番受皇上重托,愿为此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嗯哼,听起来还挺郑重的。

那一天,脑子里素来只思考着怎么吃和怎么做吃食的悦宁公主,破天荒地思考了还没见过的未来驸马一回:不知那驸马吃了她做的莲花饼,会不会敬仰她如天神?

哇哈哈哈……

裴子期之所以能在这个年纪坐上礼部尚书的位置,大概朝中大部分的官员都以为这是皇恩浩荡,其实裴子期本人也挺争气。而他最争气的地方就在于他自小父母双亡,是养在伯父伯母身边长大的,而他的伯母,又刚好是位皇帝最信重的长公主。

但是很显然,真正的内情往往容易被庸俗的世人所忽略。

裴子期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认真到会将所有事情的细节都一丝不苟地进行了解,然后再一丝不苟地进行各种分析判断,最后再一丝不苟地去执行。尽管他如此认真,但依然不影响办事的效率,因而,这个十分认真的官员深得皇帝的欣赏,并很快一再提拔,将他放在了一个最适合他的位置上——礼部尚书。

既然坐上了礼部尚书的位置,那么,认真的裴子期自然要先将所有的皇族成员全部认真地研究一遍。毕竟礼部所要负责之事繁杂,而且都与皇家上下息息相关。所以,其实裴子期对悦宁公主早就有所耳闻。

悦宁公主行二,外间都称呼为二公主,乃中宫皇后所出,皇后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却只得了这一位公主,故而对其十分疼爱。而这位悦宁二公主又遗传了皇帝与皇后的优秀之处,生得十分漂亮,性格也不似其他公主那般循规蹈矩按部就班,颇得皇帝的宠爱,在后宫诸公主皇子之中都可算得上是第一人,几乎占尽了所有的好处。偏偏这悦宁公主还不知收敛性情,据宫中不多的传闻,她还真如皇帝所言那般“任性霸道”。

要把这样一位公主嫁出去,而且还得嫁得让皇上满意,皇后满意,外加一个公主自己满意……这还真是桩苦差事。

当然,这并不完全是让裴子期一听到“二公主”这三个字就头疼的原因。裴子期之所以对这位二公主悦宁印象颇深并心怀恐惧,是因为……

咳。

裴子期与这位公主的初见,可并非景春台的这一次会面。

因伯母是长公主的缘故,幼时家中总会有那么些皇亲国戚的宴会。裴子期也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只记得有一次自己正躲在府院中吃着冰糖葫芦,却突然冲进来一个穷凶极恶的小姑娘,叫嚣着要他把冰糖葫芦交出来。

裴子期自小就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压根就没将这个比自己矮上一截的黄毛丫头放在眼中。再说了,这冰糖葫芦是自己啃咬过的,上面还有一片口水,怎么能再给别人吃?

谁知那小姑娘凶恶无比,一言不合就冲了上来,两只小手如猫爪一般锋利,三两下就抓花了裴子期的脸,顺带趁他愣神的空当抢走了他手里的糖葫芦。

裴子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会有这样的恶女!

后来又见了几次,听到下人的称呼,他才知晓那个恶魔一般的霸道小姑娘是皇帝最疼爱的二公主,绝对是个惹不起的厉害角色。

自此之后,一提到二公主三个字,裴子期的头就有点儿疼。

此时此刻,裴子期已回到里礼部,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坐于案台之前,开始认认真真地思索为二公主悦宁择选驸马一事。

可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分明是许多年之前的往事了,而且裴子期也几乎可以肯定,这位二公主压根就没把他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放在眼里过,恐怕早就将这件小事忘了。

但是……自个儿将那段往事深深地记住了。

嘶……疼。

裴子期咧了一下嘴,翻开了案卷。

大巽朝正逢盛世,国泰民安四海平顺,在位的这位九五之尊也颇为圣明,在明君之下,朝中自然多的是各类青年才俊,而大巽朝也并没有打压驸马仕途的惯例,因而,要寻个与悦宁公主年纪相当的驸马人选,其实并不算太难。

裴子期翻了一下午的卷宗,又找了礼部侍郎许初言来商议,最终暂时拟定了三个人选。

“明日得空,你我出去一趟细细考察,再将这人选递上去。”裴子期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毕竟此事……皇上十分重视。”

许初言性情洒脱,又是与裴子期幼年时代便一同长大的玩伴,成年之后又恰好在一部任职,相交甚好,两人明面上还做做样子,可私底下素来不讲什么上司下属。对于裴子期的幼年“阴影”,许初言是个为数不多的知情人。

因而听到裴子期后面那一句,许初言却叹了一口气:“皇上素来圣明,对这位二公主的事儿却不那么……圣明,不然也不能将这位二公主养得这般肆无忌惮。”

这话稍微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大逆不道。

因而裴子期一边点头一边怒斥:“不可妄言!”

第二日一早,裴子期与许初言点了卯,相携出了礼部大门,也不坐轿,只叫了两个小厮跟着,先出去找了个茶馆喝茶,听了半上午的书。后来,两人才慢慢悠悠地朝京城最有名的酒楼松鹤楼走去。

裴子期打算先去察访第一个人选——中书令柳大人的次子柳子澄。

中书令柳大人是朝廷重臣,官品人品都无可挑剔,家世背景更是没的说。柳大人的次子柳子澄据说是仪表堂堂,颇具才学,已有了功名在身,已是候补官员,等着补缺。

除此之外,让裴子期很快下定决心在柳子澄的名字下边画钩,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据说这位柳公子人品端方,既不沉迷音律丝竹,在女色上头也没什么不好的风评,唯一的爱好便是美食。

裴子期想起那位二公主悦宁提出的两个要求……

嗯,吃,以及吃。

裴子期琢磨着,柳子澄与二公主悦宁应当很有共同话题。

京城早有传闻,说是城内最著名的酒楼松鹤楼自南边请来了一位有名的糕点师傅,正值花朝节将近,松鹤楼打算办一场花点盛会,邀请了整个皇城里最好美食的达官显贵。裴子期今次探访的目标柳子澄也在应邀之列。

裴子期的时辰掐得极好,刚好赶在松鹤楼的花点盛会结束之后到达松鹤楼的门口。

然而,松鹤楼门口熙熙攘攘全是人,不多时他们便看见有几人将一人横着抬了出来。

裴子期与许初言面面相觑。

许初言抓了个路人就问:“这是怎么了?”

“嗨,好好的盛会竟然弄出了事儿!”被抓到的路人显然很乐意跟人“八卦”一番,“看见那个抬出来的没?中书令柳大人的儿子!被人打啦!”

“怎……怎么回事?”

裴子期也没想到,自己出来这一趟竟然遇到这么个事。

“松鹤楼的花点盛会嘛,早讲明了是答题最多的人才有资格一品那糕点师傅的得意之作。柳公子本得了头筹,谁知道却闯进来个蛮横不讲理的公子非要强抢,一言不合两边就打起来了,然后……嘿嘿,柳公子就被打伤了。”

嘶……这事儿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礼部尚书大人裴子期突然觉得头有点儿疼。

但礼部侍郎许初言听得十分来劲,又接着问那路人:“天啊,连中书令家的公子都敢打,那人是什么来头?”

“谁知道啊……搞不好是什么微服私访的皇子王爷呢。”

许初言还想再问,却被裴子期面无表情地拽着回了礼部。

半个时辰之后,裴子期派去打听消息的下属回来了。

按说在天子脚下这么大闹一场,还打伤了中书令的儿子,应天府应当第一时间抓住要犯审问清楚。当时也的确有应天府的人去了,但据说那个闹事的人走了,然后……就没下文了。

但礼部毕竟有自己打听消息的渠道和方式。

“……据说,是宫里的二公主乔装出宫,与那柳公子一言不合就……”礼部下属的回答特别小声。

裴子期差点当场喷出一口血来。

好了,看来这位柳公子的察访工作就不必继续下去了。这么大闹了一场,若那个刁蛮任性的二公主还能愿意招这位可怜的柳公子为驸马,那就见了鬼了!

“闻所未闻!”

裴子期还没怎么,许初言先掷地有声地丢下这么一句。

“简直……”

礼部的侍从缩了缩脑袋,赶紧退出了屋子。

礼部侍郎许初言还沉浸在自己的义愤填膺之中,愤恨地挥舞着拳头,却憋得满脸通红,无法在“简直”二字之后对那位他惹不起的可怕的二公主一个正确的评价。而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已经十分沉稳地坐了下来,拿起笔蘸了蘸墨,在之前被他勾选的第一个名字后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叉。

然而画了之后,裴子期又隐隐有些后悔。

其实……

此事对于那位二公主来说,也许算不得什么大事。

说不定他二人正是一对欢喜冤家,反而能结成一段良缘?

悦宁正朝这天底下最宠爱她的父皇撒娇。

“父皇——”

这一声喊千回百转余音绕梁。接下来要说的话她也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她的父皇被她喊得心软了,她就可以把心里的话一股脑地全吐出来了。然而,悦宁公主等了又等,盯着圣颜看了半天,还没等到她看出软化的意思来,就听见有宫人回报,说是礼部尚书大人裴子期求见。

悦宁公主有那么一点儿不悦。

“他来干什么?”

这一日风和日丽,悦宁闲来无事,本来是打算在御花园里采点新开的花做点心用,谁知道才踏进御花园,就遇到了她刚下朝的父皇。原本父女两人相见应当是父慈女孝的场景,然而最疼爱她的父皇一开口,就提到了前两日她私自出宫还差点闹出大乱子来的那桩事。

那事实在不怪她呀!

悦宁自小便惹祸不断,惹出了祸事之后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向她的父皇解释清楚,她当然是极为得心应手的。

可她这才刚起了个头,就来了个不速之客裴子期。

哼,打断了她的思路,这家伙简直罪无可恕。

宫人自然也看出这位二公主不大高兴,赶紧低下了头又道:“裴大人说是来与皇上商议择选驸马一事。”

驸……驸他个头马。

皇帝听了这句却来了兴致:“怎么?已经有人选了?那就让他进来给朕看看,正巧二公主也在这儿,一并看了。”

悦宁先听到“择选驸马”感觉有些头疼,但看她父皇的样子,似乎好像不太想追究她私自出宫的那桩事了,又觉得裴子期此番来也算是歪打正着,便也没那么不爽了。

裴子期还是那副老样子。

明明年纪还轻,却要摆出一副老成的模样,身上也依旧一丝不苟地穿着那身丑丑的墨绿色官服,但好在瑕不掩瑜,竟衬得他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好看。悦宁公主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盯着裴子期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还真没找出什么不妥的地方。

哼,刻板无聊,寡淡无味,比白水还要没意思!

最终,悦宁公主强行给裴子期这样的一个评价,并且觉得自己这个评价特别特别恰当。

比白水还没意思的裴子期上前给皇帝与公主见礼,自然,那礼也是行得端端正正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堪为全朝典范。

“爱卿不必多礼。”

皇帝笑眯眯地朝裴子期抬了抬手。

“今日既不是在朝内也并非在议政,更何况爱卿本也不是外人,就当作是家常闲坐,随意即可。”

“微臣不敢。”

裴子期的姿态稍有放松,但该守的礼依然一丝不错。

君臣之间眼见着就要进入和乐融融的状态。

站在一旁的悦宁最懂自己父皇的心意,自然立刻也表示出了她堂堂公主的姿态。

“父皇光顾着说什么随意,却要与这位裴大人一同站在这说话,一定是日日上朝上得傻了。依我看,还是去那边的凉亭坐着慢慢说才好。”

裴子期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天底下恐怕也只有这位二公主才敢说当今皇帝傻了吧?

“对对,宁儿说得极是,倒是朕疏忽了。”

很显然,皇帝不但没有因为悦宁的出言不逊而生气,反倒是笑呵呵地应了。既然皇帝发了话,很快就有宫人在前布置,将三人引至凉亭内依次坐下。石凳上铺了锦垫,石桌上摆好了香茶果点,供他们君臣三人慢慢说话。

扯了几句闲话之后,皇帝终于问到了正题。

“爱卿此来可是已经拟好了驸马人选?”

“微臣……”素来应对得当的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稍微地顿了那么一下下,不过,他很快就又接上了话,“暂时拟了三个人选。”

“哦?”皇帝来了兴致,“拿来看看。”

“是。”

裴子期赶紧将早就写好的卷宗递了上去。

可是他刚递出去一半,忽然半路伸出一双手来,蛮横地将那一卷纸抢了过去。

简直……跟那个时候一模一样啊!

裴尚书大人咧了一下嘴角,头有点儿疼。

“三个人选?让我先看看。”悦宁不客气地夺下裴子期手中的纸,只瞥了一眼便怒气冲冲地将那卷纸拍在了桌子上,“不行!一个都不行!”

这就是悦宁公主往日的脾性,就连她的父皇都习惯了她这个样子。

但此时,皇帝略有些尴尬,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又看了看对面垂着眼皮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年轻臣子,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再看看自己的“爱卿”。

“胡闹!”

皇帝低斥了一句,当然,这句斥责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斥责成分在里头。接着,皇帝自桌上拿过了那张纸,也看了一眼上头的三个名字。

第一个名字有点儿眼熟。

“柳……”

“这个柳子澄最可恶了!”悦宁很显然并没有把那声斥责放在心上,继续道,“仗着自己知道一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就要与我抢头名的花糕状元,我不过与他争辩了几句,他说不过我还不服气,想仗势欺人要把我赶出松鹤楼,幸亏我……”

“什……什么?”

皇帝感觉脑仁有点儿疼。

“放心,父皇。”悦宁朝皇帝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说道,“这个柳子澄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其实是个虚底子,他喊他的手下要对我动粗,我一推就——”

“就什么?”裴子期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

“……本公主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就和他的仆从滚下楼梯啦。”

听起来,此事似乎颇有些误会。

那市井流言毕竟大多夸张,说什么把柳公子的腿打断了之类的话果然不可信。但……眼前的这位悦宁公主,似乎也不是那么占理吧。

裴子期略将此事想了想,忽而意识到自己刚才一时情急就忘了礼数,居然张口就去接公主的话,赶紧又低下了头。

不过此时并没有人觉得他言行有所不妥。

他若是没低下头就会发现,此时皇帝正瞪着公主,而公主也正瞪着皇帝。

“你……”

“父皇,我偷溜出宫的确是我不对,但我只是想去尝一尝那松鹤楼的点心,将来也好做给我未来的驸马吃啊。至于后来发生那些意外……我也不想的。”大巽皇帝的心肝宝贝二女儿悦宁本就生得娇俏,此刻又嘟着嘴皱着眉,即便带了些傲娇,但毕竟还是可爱动人的,“明明都是那个柳子澄不好……”

“实在不像话,看来须得加以惩戒。”

皇帝有点儿生气,其实,有一多半是觉得自个儿的面子有点儿挂不住。

“什么……惩?”

“过阵子春猎你就给朕老老实实待在宫里,不带你去了。”

皇帝喝了一口茶。

“父皇——”

“这个柳子澄也就不提了,剩下两个人选又有何不妥?”皇帝直接截了悦宁的话头,指着那纸上写的另外两个名字。

柳子澄的名字之后,还有一个罗舒予和一个苏岩。

这两人也是裴子期精心挑选认真考虑之后的结果,皆是朝内有名的青年才俊,年纪相当,仪表堂堂,家世不错,外加文采性情都不差。裴子期对自己的眼光多少还是有点儿信心的,谁知却被这位刁蛮任性的悦宁公主一口否决。

总不至于……这位二公主也把这两个人推下楼梯摔残了吧?

“这个罗舒予不就是宁国侯的孙子吗?”悦宁虽然还为不能随父皇参加春猎有那么点不高兴,但她转念又想到,反正离春猎还有一阵子,她就在这阵子再努力努力,总能说服她的父皇的,于是,悦宁坐了下来,接着道,“他从小就是个有名的书呆子呀!而且我记得,小时候我问他要不要跟我学做包子,他居然摇头晃脑地跟我说什么‘君子远庖厨’……哼,简直呆到不能更呆。”

听到“小时候”三个字,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的心颤了那么一颤。

“还有这个苏岩。”悦宁冷哼一声,说道,“还说是朝内有名的才子呢,他的诗作传来传去传了那么多,却没有一首诗是写美食的,可见本公主与他毫无共同话题。”

“……”

不得不承认,被悦宁这么一说,裴子期也觉得,好像这几个人都有点儿“配不上”这位有性格的二公主。

“父皇……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皇帝凝神沉思,居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可裴子期这个臣子又的确是他心头的爱臣,为人做事也毫无问题。他想着想着,便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又看了看自己的爱臣。

“无论如何……”

“哎呀……父皇您就不要‘无论如何’了。”悦宁拽着皇帝的袖子撒娇,“我新做了桃花糕,想必此刻已蒸熟了,我这就命人去拿来给父皇尝尝,好不好?”

“你……你做的桃花糕?”皇帝的声音里有点儿几不可察的颤音。

“对呀!”悦宁公主笑得很欢快。

“朕突然想起书房还有几个折子没看,你这桃花糕朕恐怕无福品尝了。”皇帝站起了身,朝他的爱女及爱臣温和地笑了笑,“依朕看,裴爱卿为你的事也辛苦了一番,不如你请他来尝一尝怎么样?”

正直的礼部尚书大人裴子期并未听出他一直敬仰的皇帝的话外之音,或者说,他还沉浸在自己提供的三个人选一次性被否决的巨大震动之中,久久没能回过神来。因此,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客套几句之后,突然发觉,方才还站着皇帝及浩浩荡荡一大群宫人的凉亭里,此刻已只剩下自己与悦宁公主两人。

“公主……”

裴子期觉得眼前的气氛有点儿微妙,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点什么来打破这奇怪的氛围。

然而此刻悦宁比裴子期显得自然多了。只见她挥了挥小手,一脸不在意的样子朝裴子期道:“不必客气。虽说这朝臣之中,你还是第一个有福分品尝本公主亲制糕点的人,但本公主既然留你坐了,你也就不必讲什么虚礼。”

“……”

什么?还要吃糕点?

素来谨慎的裴子期更觉得有些不妥,自己一个外臣,与一个未嫁的公主在这四下无人处大眼瞪小眼……虽说真是什么也没有,可若传出去,也还真有些说不清楚。

“微臣还是……”

“来了。”

悦宁公主一拍手,直接打断了裴子期后边的话。

裴子期循声抬头,这才看见,一直跟在悦宁身边的那个小宫女红豆正端着个碟子朝这边凉亭走来。悦宁似乎已经从刚才不能去春猎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嘴角含笑,眸光熠熠,有些等不及的样子,当先站起来,又拎着裙子朝亭外走了几步。

“红豆,你快些。”

“是。”小宫女红豆加快步子。

正直的礼部尚书大人裴子期还没找到机会说出拒绝的话,就看见一盘看起来极为精致的点心摆在了自己的眼前。粉白的糕点呈现花朵形,以洁白无瑕的玉盘盛着,一旁还点缀有新鲜漂亮的粉色桃花,看起来显然是花了不少心思。

裴子期对吃食一向不大讲究,虽然也听过悦宁公主经常做出可怕的食物,并威逼小宫女们吃下的传闻,但裴子期盯着那盘桃花糕看了又看,并未看出什么“可怕”之处来。

大概只是味道不够好?

若是如此,对裴子期来说倒无所谓。

裴子期一抬眼便看见悦宁满怀期待地看看自己,再看看那盘桃花糕,再看看自己……略带着些许笑意的眼睛犹如月牙弯弯,其中的希冀竟如小星星一般闪耀。裴子期也不禁露出一丝笑容,然后伸出手来,拈了一块桃花糕放入口中。

“……”

“怎么样?怎么样?好不好吃?”悦宁瞪大眼看着裴子期咽下了那块桃花糕,忙不迭地追问着。

裴子期低声“嗯”了一下,似是在思考,又似是在回味。

“味道很好。”裴子期道,“公主殿下手艺高超,实在……令人佩服。”

——语气似乎还刻意落在了“令人佩服”四字上。

“还算你有些品位!”悦宁心花怒放,高兴得不得了。虽然这并非她的厨艺第一次得到旁人的认可,但不知为何,称赞之语自素来刻板的裴子期口中说出来,总令人觉得要比寻常人来得有分量。

如此一来,她觉得裴子期也变得顺眼起来了。

悦宁心情大好,一时就不太计较面前这个人非要强行塞给她几个讨厌的驸马人选之事,更是十分大方地朝小宫女红豆挥了挥手。

“红豆,装一些与裴大人回去吃。”当然,悦宁也很快想到了方才急着赶回去没来得及吃桃花糕的皇帝,交代道,“再装一盒,本公主要亲自带去给父皇品尝。”

临走之前,悦宁公主还一直对裴子期笑眯眯的,十分客气。裴子期觉得,那桃花糕的味道虽然……那个了一点,但能拉近他与公主的距离,这倒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于是,裴子期瞅准时机便又问了一句:“微臣愚钝,对殿下之事了解不多,择选的三个驸马人选都不合公主殿下的意思,不知殿下可否明示……”

裴子期留意到,听到“驸马”二字时,悦宁的眉头不自觉地就蹙成了一团。

裴子期暗想,照这个刁蛮公主的脾性,会不会将那一盘桃花糕直接扣在他的头上?这样也好,免得自己将这糕点带回去,还要再品一次那诡异的味道。

正直的裴大人显然还不够了解悦宁的秉性。

悦宁只稍稍蹙了一会儿眉头,便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既然裴大人对本公主了解不多,那本公主就大发慈悲,让裴大人多多了解一下。”悦宁笑起来眉眼弯弯,少了些许盛气凌人的味道,多了点可亲可爱的俏皮之感,“日后裴大人多来宫中走动,本公主也会多做些好吃的用心招待裴大人。”

用心招待……

裴子期听了这么四个字,直接出现在脑子里的,竟然是十盘方才吃过的桃花糕。

“……”

“裴大人?”

“微臣……先告退了。”

裴子期拎着一只承载着悦宁公主心意的食盒,诚惶诚恐地出了宫,回了府。

当天夜里,皇帝却将悦宁喊了过去。

悦宁看到皇帝的案头摆着她送来的桃花糕,但看样子似乎还未动过,当下便撒娇凑了上去:“父皇,儿臣亲自下厨做的桃花糕,你怎么一口也不吃?这次的桃花糕绝对没问题!连裴大人吃了都说好吃!”

“什……什么?”皇帝的神色似乎有些微妙,“裴子期吃了?”

“吃了!还带走了一盒!”

“……”皇帝沉默不语。

一旁的小太监看出皇帝脸上的为难之色,只好硬着头皮上来解释了。

素来皇帝的饮食都是要经过试毒这一关的,这倒也不是针对什么人,一切都是为了稳妥小心,因而所有要进入皇帝御口的食物和茶水都有专门的小太监检验。谁也没想到,这一回,却在悦宁公主亲自制作的桃花糕里验出了毒。其中那毒倒是并不厉害,可既然在皇帝的食物中查出来了,那便立即成了大事。

一大帮子太医和监管膳食的内侍都跑来看了一遍,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其中所用的桃花花瓣并非普通桃花,而是采自有毒的夹竹桃。

皇帝立即明白了。

自己的宝贝女儿还是自己最了解。

这悦宁从来都是糖盐不分,酱醋不明,就是将那夹竹桃看成桃花实在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偏偏如悦宁这般的一个人,还特别喜欢下厨,从前总是做一些可怕的东西出来就算了,毕竟那些黑漆漆的不明物体一看就不能吃,这一回送来的桃花糕卖相倒是可以,但是弄不好就会搞出人命来。

皇帝沉吟片刻,转头问太医:“这糕点吃了可会……有性命之忧?”

一把年纪胡子花白的老太医仔细想了一想,又十分谨慎地回道:“若吃得不多,应当不会伤及性命,大概只有一些呕吐或是泄泻的症状……”

“那若是吃得多呢?”悦宁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这……倒也难说。”老太医摸着胡子,来了这么一句。

糟了!

皇帝与皇帝的女儿悦宁心里都闪过这么两个字。

悦宁走上前去,低头重新看了看自己花费了一上午的时间制作出来的桃花糕。因为素来下厨必定亲力亲为,所以当时去采摘桃花的时候,悦宁也没让小宫女红豆和松籽插手,只让她们在一旁等着,自己拎着个篮子就去了桃花开得最繁盛的春合苑。

满园桃花芳菲,看着很是漂亮。

悦宁特意逛完了整个园子,才挑选了几株长得最特别的花树,亲手采花。

她只看到花儿开得似乎都一样,哪知道桃花与夹竹桃的区别?

回去之后,悦宁根据小厨房里专擅糕点的李姑姑写给她的单子,一步一步认真地做出了一笼桃花糕。做好之后,悦宁很是满意。因为这一回竟然是从未有过的成功,外形漂亮,内在嘛……她觉得肯定也很不错!

悦宁自己没舍得吃,也没舍得给宫女们品尝,就喜滋滋地收起来,打算献给她最敬爱的父皇。哪知后来阴差阳错,她的父皇没入口,反倒是被裴子期吃了,吃了一块还不算,还带走了一包。

万一……万一那个裴子期有个好歹……

……

“味道很好。”

“殿下手艺高超,实在……令人佩服。”

……

悦宁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特别内疚和惭愧。人家裴子期可是真心实意地夸奖她,佩服她,而她回报给这么个难得的“知音”的却是……

上吐下泻?

可能还性命攸关?!

——不成。

当然,宝贝女儿闯出来的祸,皇帝也不是第一回收拾烂摊子了。见到悦宁的脸色不好,皇帝倒也就没怎么责怪,只叫太医赶紧去一趟礼部尚书府,好好地替裴子期诊治诊治。

他再一看,原本埋头做苦思冥想状的悦宁却已经又将头抬起来了。

只见其双眸发亮,脸色微红,但面上的神色是极为坚定的。

“父皇!”

“嗯?”

“我想出宫去看看裴子期!”

这话说得很真诚。

素来认真勤劳的实干型人才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已经接连缺席早朝两日了,据知情人士所说,裴大人病了,而且还病得不轻。更有一条小道消息火速在朝内传开:裴大人那日见过悦宁公主之后,就病了。确切地说,是自从裴大人接手了为悦宁公主择选驸马之事后,就一直不太好。

一时之间各种传言沸沸扬扬,人言可畏。

皇帝听说了此事,却并未因此而生气,反倒是笑眯眯地与常伴在他身侧的内侍总管开了两句玩笑,似乎完全没将其放在心上。

当然,这些事,远在尚书府养病的裴子期大人都不得而知。

静卧在床榻之上的裴子期唯一得知的只有——害得他上吐下泻闹出这么一场病来的罪魁祸首,正是悦……啊不,那盘桃花糕。

裴子期此时再回想起来,那桃花糕的味道的确不同寻常。

尽管裴子期对饮食从不挑剔,但他也并非丧失味觉,那日他自那甜腻得过分的桃花糕里,吃出了一点点苦涩的感觉。只是他从小便知那悦宁公主除了是个嚣张跋扈的刁蛮公主,还是个糊涂心性,便也猜想到了,她大概是又认错了调料或是加多了什么诡异的食材,哪想到竟闹出一场“中毒”的闹剧来。

但无论如何,那位公主大人……着实可怕!

只怕他们二人属性相克,应当远离,应当远离。

裴子期暗自发誓,等他为这位公主殿下择好了驸马,他是死也不要再靠近她一步了。

为表慰问,皇帝还特地派了御医来替他诊治,甚至嘱咐他不必多虑,更不需担心礼部的工作,十分大方地准了他十日假期,让他安心养病。

裴子期也难得能如此悠闲地享受一次假期。

以前的假日里,工作认真的裴子期大人就算赋闲在家,也是要带些公文回来看的,或者拉上许初言一同去京市里逛逛,考察一番民情,与朝内的各位大人们来往来往。然而这一次,有圣旨下来,许初言又听说了他的“惨事”,深表同情之下一力承担起了礼部的各项工作,坚决让他好好休养,裴子期竟真的就闲下来了。

老躺着也不是那么回事,裴子期自架上取了一卷书,打算去园子里坐坐。

突闻院内“扑通”一声巨响,惊得裴子期半晌没回过神来。

不多时,贴身小厮长青跑了进来,结结巴巴地朝裴子期回禀:“大大大大……大人,园子里……”

“园子里怎么了?”

总不会有什么精怪吧?

“有个人……从墙外翻了进来,跌得不轻……”长青似乎稍稍冷静了一点儿,说话也变得有些逻辑了,“嗯,看起来好像是个年轻姑娘。”

这一回却换作裴子期不冷静了。

年轻姑娘?!

不知为何,裴子期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最不可能却又最可怕的念头。

裴子期扔下手中的书,火急火燎、毫无风度地出了卧房,直奔园子。园内的情况与他所猜想的差不多,那一堵他格外钟爱并精心布置过的矮墙被毁坏得一塌糊涂,原本郁郁葱葱、绿意喜人的爬山虎被扯得七零八落,下方摆放的几盆珍贵的茶花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花瓣混着泥土并破碎的瓷盆碴令人心生绝望。

而制造面前这场“惨剧”的始作俑者,正顶着一团乱糟糟的头发,穿着一身破烂脏污得看不出本色的衣裙,朝他咧嘴笑。

“裴子期!”

如果不是这句中气十足盛气凌人的叫喊,裴子期想,他大概还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将头一俯,躬身作揖:“微臣参见二公主殿下。”

这就很尴尬了。

悦宁有些愤愤地盯着那礼数周全又标准的裴子期,一时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甚至感觉到周围站着的那些尚书府的侍卫和奴仆都以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自己,紧接着,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朝她行礼。

……哼!

悦宁公主心里有点儿急,还有点儿生气。

“都起来!”尽管此时“形象不佳”,但悦宁可不是一般人,她还是特别特别有气势地将手一挥,尽显皇家公主的风范。

“……是。”

“本公主来找裴大人是有重要的公事相商的,你们都下去!”

“是。”

无关人员全部退下了,悦宁才正眼看单独留下来的裴子期。这还是初次在宫外见到他,当然不会是什么宫装对官服。

悦宁也知道自己翻墙技术不佳,折腾了大半天才翻过尚书府后园那堵矮墙,谁知那墙上竟还种了一大片乱七八糟的草藤,她原本想借力扯一下,可那细细的藤被她一扯就断了一大片,紧接着,她就一屁股栽了下来,又撞倒了好几盆花花草草。

她可真是狼狈至极。

头发乱作一团,还沾了一些杂草叶子,身上这套好不容易弄来的民间女子的衣服也被弄得乌七八糟,裙子上一块黑渍不知是哪里蹭上的,袖口也不知为何被扯烂了一块,垂下三五条丝线挂在那儿,分外尴尬。

然面前的裴子期,却是一袭半旧的长袍,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殿下,请。”

裴子期似乎对她的这副模样并不介怀,反倒是客客气气,看他的意思,似乎是要将这位一身乱糟糟的公主殿下迎入他的府邸。

悦宁公主毕竟还是未嫁之身,即便是私底下,裴子期也不太敢就这般大大咧咧地与她孤男寡女相处于一室。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将她带入内堂,再叫来两个丫鬟,给那位搞得一塌糊涂的公主殿下收拾一番,自己则赶紧退了出去。

不过,私自出宫外加乱翻围墙的悦宁公主本人,却一点儿也没有“闯祸”了的感觉。

她被两个丫鬟摆弄了半天,总算清爽干净了。

悦宁将那两个丫鬟一推,兴冲冲地跑出了屋子,要再去园子里好好逛一逛。刚才她慌慌张张的,光顾着跟那一堵矮墙斗争了,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这尚书大人的府邸呢。

裴子期那人总是一副刻板的样子,他的府邸居然也随他的性子。

园子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桥,都无趣得很。说不上哪里不好,但总觉得所有的摆设和风景都太过规整了,反而失了意趣。

因而,只逛了一小会儿,悦宁就觉得没意思了。

正好一抬头,她便看见裴子期走了过来,看样子,是来找她的。

“微臣抱恙在身,对殿下招待不周还请殿下海涵。”

“……”

对对对!

悦宁这才想起,她把最重要的一茬忘了!

她这番偷偷溜出宫来,又是翻墙又是乱跑的,是为了来看望裴子期!裴子期可是因为她的桃花糕才出事的!

悦宁这般一想,便忍不住要再将裴子期仔细打量一番。

嗯,似乎瘦了那么一点点,但看起来精神似乎还不错。至少,他站在那儿的样子,与往常所见那般一样,端端正正的。即便身上穿着的是半旧的常服,但竟然也如同穿着那一套墨绿的官服,不卑不亢,颇具君子风度。

悦宁的心稍稍放下了一点儿。

“裴大人……的病,可好些了?”

其实,裴子期在见到悦宁之后,早就在心中猜测起来,这么个“麻烦公主”到底是为何要来翻他家后院的墙?看样子还是一个人偷偷溜出宫的。裴子期越想越觉得头疼,甚至想到,该不会是上回提交的驸马人选让她不满意了,所以她打算……来找他算账?

然而,此时此刻,素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悦宁二公主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也不知是否褪去了那一身高贵华丽的装扮,此刻站在裴子期面前的,似乎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是一个穿着鹅黄色薄衫,梳着小辫的普通小姑娘。

这个姑娘洗净了脸,又换了身干净衣裳,看起来十分秀美。

这个姑娘问他问题的模样,也真就似邻家的小妹妹一般,带了一点儿羞赧和不自在,但语气之中的关切是实实在在的。

裴子期差点儿就要信了。

只是可惜,裴子期一张嘴,就觉得头有点儿疼。

幼时的伤自然老早就好了,但遇见这个“公主大魔王”就会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压迫感,几乎已成为裴子期的本能。

哪怕她看来是个善良天真的小姑娘。

裴子期却也还牢牢地记着,自己面前的这一位,可不是真正纯良无害的。

“承蒙殿下挂念,本就不是什么大病,将养了两日,已好得差不多了。”

这一句,却是将两人的身份地位,划得清晰明了,泾渭分明。

谁知那悦宁却是个粗线条,压根没听出弦外之音来,只将重点放在了她关切之处,恬不知耻地又朝裴子期凑近了一些,郑重地又问了一次:“真好了?”

“……真……好了。”

裴子期状似不经意地退了一步。

“太好了!”悦宁真正松了一口气,却又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再开口略微有些不自然,“那个……我……你的病,都是我害的。我听说探望病人应当带些礼物,可我出来得匆忙,什么也没来得及带。”

“多谢殿下,有殿下这一片心意足矣。”

裴子期却想,幸亏悦宁没带什么“礼物”来,万一又是她亲手做的什么糕饼,那他这一场“病”要好只怕遥遥无期了。

“不如这样吧。”悦宁忽而朝他粲然一笑,“我虽没带礼物,却带了不少银票。不如你带我去外头逛逛,你喜欢什么我买给你,作为探病之礼,如何?”

“……”

裴子期倒宁愿再多吃一盘桃花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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