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的士兵呐喊着突进,很快将判官郎君身前的明军也都逼退,这让他可以从容地找到一堆堆得很高的缆绳,跳到上面观察。只见大福船的船舱和组成船墙的其他大福船上还有明军通过铺设在船与船之间的木板涌来,郑提督的宝船比大福船船墙要高出许多,船间有三、四丈高的木制楼梯相连。宝船正对着战场这一侧亮起许多火把,百余名顶盔掼甲的明军将士簇拥着一把太师椅,上面端坐的人身穿蟒袍、身披红色斗篷,正是郑提督。他端坐在高处,正在观察朝着自己杀来的这一队敌人。
“唯有占领楼梯才能登上宝船。”

判官郎君有些发干的喉咙咽了下口水,这情况比他想的要艰巨得多。木制楼梯只能够一人上下,船上却有百余人,自己要将他们一一杀败才能从楼梯登上宝船,可否到达郑提督面前,完全是个未知数。

但此时他并没有别的选择。

他又从背后抽出把斩马刀,跳下缆绳垛,朝着木楼梯方向杀去。

甲板上拥挤的人原本就不少,双方人员还在不停涌入,导致有组织的战斗进行一段后就变成了无序的拥挤,甚至连挥舞刀剑也变得困难。小郎君逐渐收拢临近士兵向前厮杀,逐渐竟也聚拢了一百多人,这些人帮他打散明军,开出一条路,让他终于挤到了楼梯边上。

宝船上的明军显然看出他的意图,发生一阵骚动。郑提督从太师椅的扶手上抬起手挥了一下,身边侍立的三十六名大汉将军“噢”地答应一声,一个个端着系有豹尾的画戟从木制楼梯上下来。

此时月已偏西,刺骨的海风渐渐变大,吹得判官郎君散乱的头发挡住脸。他在战斗中失去了包头巾,长发总是很碍事地挡在眼睛前面。他仰头看看正从高高的楼梯上平端画戟的大汉将军们,自觉随时挡在眼前的乱发着实碍事,于是从衣襟上撕下两条布条来,一条用来将头发扎成辫子,另一条缠在右手上,让自己握着刀杆的手摩擦力增强。

完成这些简单的准备工作,判官郎君长吁一口气,稳定心神,双手抓紧斩马刀的刀柄,两步跃上台阶,朝着排在最前面的大汉将军冲去。

此时的木制楼梯上已站了七、八名大汉将军,这些战士都是万里挑一的巨人勇士,身高完全相同,且都力大无穷,有一身的好武艺。他们平时在郑提督身边作为仪仗队,用伟岸的身姿和洪亮的嗓音增添声势,需要时则作为近卫保护郑提督安全。这些人都穿着超过四十斤的沉重且装饰华丽的镀金鱼鳞甲,头戴凤翅盔,手中的画戟足有鸭蛋粗细,戟杆上缠着丝帛。

上到楼梯中段,判官郎君与第一位下楼梯的大汉将军相遇,对方居高临下,平端画戟“嚯”地吼一声,向下刺来。楼梯狭窄毫无躲闪空间,判官郎君伸出斩马刀,用力用刀头去拨打戟杆。只听“嘡”一声脆响,竟将斩马刀刀崩了一块缺口,对方画戟通体竟是用混铁打出来的。

判官郎君稍一愕然,立即反手用刀背将对方画戟头压住,反手快似闪电一刀正切在对方缺乏保护的脖子上。大汉将军并未发出惨叫,身子一软,巨大身躯从楼梯侧面摔了下去。

第二名大汉将军并未因同伴被杀停滞,他也依前者模样,平端着画戟戳来。判官也挺斩马刀对着他戳过去。对方的戟尖擦着他额头划过,给他留下道血痕,他的刀却戳到对方面门。大汉将军手一松扔下画戟,判官郎君只觉得手里的斩马刀也是一沉,原来他的刀杆和对方画戟上的豹尾缠在了一起。

第三名大汉将军没等前面的人尸体完全倒下,从战友身后挺着画戟朝敌人心口刺来。此时判官郎君想抽刀已是来不及,他只好朝右一侧身闪过戟刃,然后用左臂夹住戟杆。大汉将军有些慌了,他想用力将画戟抽回来,不料纹丝不动,判官郎君单臂的力量竟比他双手还要强劲。没等他第二次使力,判官郎君的右手也抓住戟杆,用力向上一提,大汉将军的双脚竟然离开地面,身体被举了起来。他还想挣扎,判官郎君朝楼梯外侧一甩,将他从几丈高的楼梯扔了下去。

没等第三名大汉将军身体落地,判官郎君早从背后又抽出把斩马刀,跃进一步朝着第四名大汉将军戳去。对方没想到他拔刀突刺的速度竟是如此快,竟然被他刺穿身体,直接倒在楼梯上。

第五名大汉将军方才要补上来,判官郎君又抽出把斩马刀,以力劈华山之姿从他头顶劈下,竟将他的脑袋连头盔劈成两半。

判官郎君又连砍了两名大汉将军,在砍到第八名时,手中刀竟然砍不动了。原来,这些大汉将军全身铠甲都是精铁冷锻打造,极其坚固,斩马刀连砍三人后刀刃早满是缺口不堪使用。判官郎君背后插的刀用光了,他只好对身后跟进的亲兵喊道:“把你的刀给我!”亲兵将刀给他,他又连着杀死四、五名大汉将军,刀再次不堪使用,只好又一次管身后亲兵要。

等他一步步走上楼梯,将三十六名大汉将军或者杀死,或者砍伤,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染红了。这鲜血既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的左腿上中了两戟,右边肋骨似乎被打断一根,肩部也被刺伤。

判官郎君忍着痛登上最高阶楼梯,只见郑提督面对楼梯口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扶着扶手,左手食指一直在不耐烦地敲击,歪着脸面无表情冷眼看他。郑提督身边还有几十名明军将校,高举着火把,照亮敌人爬上来的这个楼梯口。

木制楼梯从中段以上直到顶端的楼梯口,躺满了大汉将军的尸体,鲜血“滴滴答答”顺着楼梯向下流。楼梯口也被鲜血浸透了,判官郎君感到双脚下面都是黏答答的,血腥气直钻进鼻孔里,惹得鼻腔发痒。

他用手指擤了一下鼻子,左手在前挺着斩马刀,瞪视郑提督。此时的宝船下杀声震天,宝船上却安静得渗人,不管是判官郎君、郑提督还是举着火把的明军,都一声未出。

“是破军让你来夜袭的吗?”郑提督细长的眼角扫着血人般的判官郎君。

“只要取下你的首级,明军自然崩溃。”判官郎君并不多作解释,脚下略略向前蹭了一步。

“哼,破军麾下也有你这等莽人。”郑提督缓缓站起来,从腰间左右悬挂的两只盘龙剑鞘里抽出两把不到三尺长的宝剑,旁边随从赶紧将太师椅搬开,“我就说破军不至于违约。你既然违抗蓬莱将令,本提督且代替你家大王执行军法好了。”

判官郎君从郑提督并不算特别高大的身躯处,感受到了恐惧,这恐惧当年令他臣服于破军的剑下。他大吼一声,挺着斩马刀朝郑提督冲来。

两人相距不过两丈,斩马刀的刀锋眼看要扎到郑提督身上,郑提督双剑左右分开,剑尖指地,似乎并不着急阻挡。判官郎君冲了几步,忽觉脚下打滑,原来鞋底早都被鲜血浸透,他只好曲下身体稳定重心。

斩马刀从刀身中间被平滑地斩开,刀头在空中转了两圈,扎在甲板上。判官郎君感到一阵寒冷从头顶掠过,扎着头发的布条被切断,头发再次散乱开。他的身体不由得向前一倾,半跪在地上。

郑提督还保持着之前双剑朝下的姿势,似乎从未动过。他依然用冷眼看着判官郎君,似乎并不急于杀死对方。他的眼睛稍微眯了一下,似乎是要对手站起来再打,判官郎君感到前所未有的侮辱。

“你不过仗着兵器比我锋利,算不得好汉。”

判官郎君把牙咬得“咯咯”直响,向身后伸手索要新的斩马刀,手却抓空了,并没有亲兵递上新的刀来。他转头看去,只见甲板上都是明军,四名亲兵早都被杀,楼梯上站满了缘梯而上的敌人。宝船下的厮杀声也少了许多。他站起来,将手上的血在裤子上蹭了蹭,举目远望,明军水阵已然变阵,从环形防御变成了散开接战模样。自己的船队遭到几倍敌人围攻,划桨船还剩下三艘在抵抗,走蛟船上的甲板也被明军占据。

“给我刀。”

判官郎君对着郑提督伸出手,郑提督示意手下给他,一名将官解下自己的腰刀扔过去。

判官郎君接过刀试了一下手感,又朝郑提督冲过来。双方交锋的瞬间,判官郎君感到了对方的剑锋,于是避开剑刃,挥刀去荡开对方的剑身。郑提督手里的剑果然被他推到一边。判官郎君反手一刀朝着郑提督的腿砍去,银光一闪,腰刀被从中间砍断。

“呼——”判官郎君跳到旁边,长吁一口气,再次对郑提督伸出手,“再给我一把刀。”

郑提督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让手下再给他一把。

判官郎君拿到新的腰刀,反手持着再次朝着郑提督冲去。银光一闪,腰刀再次被斩为两段。他跳到郑提督身后,扔下残缺的刀把,再次伸手向对手要刀。

第三把腰刀送到判官郎君手里,他掂了掂刀的分量,背对着郑提督又深吸口气,用尽全力朝着郑提督身后砍来。郑提督这回似乎连身都懒得转过来,还是保持双剑剑尖向地的姿势。

眼看判官郎君的刀要砍到他的头上,又是银光一闪,判官郎君只觉得右手一凉,他看到腰刀旋转,自己的右手还紧紧握着刀把。

鲜血从手腕被切断的地方喷出来,可判官郎君并不觉得疼痛,他身上有太多地方受伤,浑身上下没有不痛的地方,断手的伤痛反而不那么明显了。

“还要刀吗?”

郑提督转过身,依旧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此时东方的天空已泛出鱼肚白,微微露出的日光将原本黑暗的海面照出一小片光亮区域。郑提督的半边脸被微泻的日光照成灰白色,另半边还在黑暗中。判官郎君摇摇头,郑提督合眼对判官郎君方才坚韧的斗志表示了一下致意,然后举起左手剑,朝着他头顶刺来。

“嘡啷!”

郑提督的剑锋上迸出一朵闪亮的火花,他感到拿剑的手发麻,铅弹带着强大的冲击力将他的剑锋撞歪。

他怔了一下,朝着开火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条通体青色、龙头高昂的大船,在十六只盘龙轮盘带动下躲过沿途企图拦截的明船,穿过解开链接锁链的大福船间的缝隙,朝着宝船方向高速驶来。船头站着一名青衣少年,右手举着火铳,铅弹是从他的铳口射出的。

少年再次扣动扳机,火铳又连续两次喷射出火焰,两发铅弹朝着郑提督射来。郑提督双袖一振,连离他最近的随从也没看清他的动作,两枚铅弹被切成四瓣,带着灼热的烟气滚落在地。

“跳!”

青龙船眼看冲到宝船下,船上少年冲着宝船上大叫,判官郎君虽然被砍断右手,依旧反应机敏。他跳起来抓住船边一面旌旗的飘带,借着飘带朝船下一跳,飘带减缓了他的下降速度,让他不至于从高空直接摔到青龙船坚硬的甲板上。

他落到距离海面几尺的地方时,青龙船正好驶到。一条蒙古大汉振动背上一对小小的飞鱼翅膀跳起,正抱住落下的判官郎君,然后将他轻轻放下。旁边有个金发碧眼的西洋男子,赶紧在全身上下几十个口袋里翻出草药,给判官郎君的断腕处敷上,又找到干净布条给他包扎好。

青龙船冲到宝船前猛地拐了个弯,朝着来处飞快驶离。船上的少年放下手中打光子弹的火铳,仰面对郑提督怒目而视。郑提督将双剑插在地上,冲到船舷旁也看那少年。

少年的目光随着青龙船远去变得模糊,两边明船上的士兵开始朝着青龙船施放枪炮,郑提督连忙下令道:“再有朝此船射击者斩。”明船的枪炮声终于变得稀疏,青龙船穿越明军船阵,迅速撤离。

“提督大人!”

一名哨探分开堵在楼梯口的官兵跑进来,他看到满地的鲜血断肢稍微呆了一下,随即屈膝跪倒禀道:“蓬莱的主力船队和我军外围开始交战了!”

迎着朝日的方向,上百艘蓬莱战舰果然出现了,他们的前锋船船头架着火箭柜,炮手点燃药捻,数十具火箭柜同时发射,几百只捆扎着火药筒的火箭带着可怖的“嗞嗞”声铺天盖地朝着明军袭来。明军前锋也不敢示弱,点燃船头的一窝蜂还击,同样有几百只捆扎着火药筒的火箭朝着蓬莱军飞去。

两军数十艘战船隔着一百丈开外对射,数千只火箭拖着长长的火尾往来交替,有的火箭在半空中相撞炸裂,爆发出巨大的火球。东方海面上火光冲天,燃烧、爆炸造成的光亮映红大片海波,几乎要压住太阳初升的光芒。

“当当当当当!”

随从怀里捧着的西洋自鸣钟响了五声,郑提督看去,时针正指向清晨五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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