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断的桅杆足足有一名壮汉环抱那么粗,极是坚固,竟当不得判官郎君大铁锚的一击,应声而断。桅杆“卡拉拉”地倒下,刁斗里的士兵也跟着掉进黑沉沉不见底的海里,甚至邻近的一艘小船也遭了殃,被拦腰砸成两段,船上人猝不及防,也都落了水。
判官郎君双臂竟像是有用不完的气力,轮着两只铁锚左击右击,扫向沿途甲板,正在睡梦中的士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匆匆拿着武器爬上甲板。一铁锚飞过来,将硬木做的船舱门击得粉碎,再顺势一勾,铁锚和尾部的铁链借着来势将挤在一起的人都带下水。

一艘二号福船上的千总机敏地命令将船横过来,想挡住水道,将来犯敌船都挡在进入船阵的水道外。他组织起来几十名弓箭手,用硬弓朝着敌军打头的走蛟船射击。明军水师建立的目的是可以远洋作战,故尤其重视弓箭手,即使后来铳炮成为海战主流,快速机动的弓箭依旧受到明军重视。

明军水师的控弦之士都是重金招募的好手,遴选好臂力的壮汉都能开得二石硬弓,箭至一百步尚能洞穿一寸厚木板才算合格。由于日常勤加训练,这些弓箭手拉弓弦的右臂甚至比左臂要粗上一圈。

那千总抽出腰刀朝着走蛟船一指,一阵箭雨射来,走蛟船的龙首上猬集了不少箭支,判官郎君虽然灵活地闪过,聚集在甲板上准备接舷战的士兵却有七、八名遭到射杀。接着又是一阵箭雨,十几名胸口画着盾牌图的藤牌手举藤牌遮掩,这回倒是没有人伤亡,但由于被压制,士兵们难以跳到二号福船上近战。

判官郎君闪在龙首后卸掉铁链上的铁锚,闪身跳出来将两截铁链挥舞得水泼不透,再射来的弓箭都被铁链打到水里。明军弓箭手又射了两轮,眼见得箭都被打落有些慌了手脚,眼看敌船靠近,有的士兵扔了手中弓箭朝着船尾跑,有的干脆跳进海里。指挥的千总大声呵斥他们回来,士兵忙着逃命,哪里肯听。

走蛟船船头靠上二号福船侧舷,判官郎君先舞着铁链跳上敌船,千总抄过根长枪猛力刺来,却没有对方的铁链来得快,早被一铁链打翻,随后跟上的蓬莱藤牌手补了三、四刀,明军见指挥官被杀,都各自逃生。

判官郎君扔掉铁链带着藤牌手跳回走蛟船,对甲板上一群拿着火油桶、胸口画着铁锤的工兵喊道:“上船!放火!”十几名工兵发声喊都跳上二号福船,将桶里的火油泼在甲板上,蓬莱的船只趁这功夫都绕过二号福船。工兵们跳回船队末尾等待他们的船,这才放火。

火油迅速在甲板上燃烧,并很快引燃弹药库,造成大爆炸,照亮了判官郎君的后背,也让他借着光亮看清了明军的布阵。夜晚中密集排列的明军船阵像是被撕开一道火的缺口,将尾随追来的明船都挡住,无法追击。

明军水师的船阵是按照船只大小排列组成,中间留有许多纵横的水道,足够蓬莱的小船队在其间航行。明军船只虽多,在狭窄的船阵中却难以组织优势兵力对抗,这支小船队反而在局部占据了兵力优势。

明军发现了己方的劣势,立即组织起十几条只能装载四、五人的网梭船来拦阻。判官郎君正在指挥作战,只听远处敌船所在的黑暗里“噼噼噗噗”一阵炒豆般响,橘红色火光此起彼伏闪成一片,判官郎君只觉得胸口如被人用重锤击打,身体不由得后仰倒退两步。稳下心神低头一看,身上所穿的胸甲竟多了两个凹坑,用手指去摸,还微微在发烫。原来,网梭船上的明军都是火铳手,判官郎君一个不小心,竟然中了两弹。好在他穿的胸甲是用三层钢板叠加打造而成,极是厚重,铅弹打穿第一层钢板,却嵌入第二层和第三层之间。

两名士兵上来扶他,只听对面又是“噼噼噗噗”一阵响,两名士兵中弹掉进海里。判官郎君赶紧伏下身子,须臾间响起第三轮“噼噼噗噗”,圆形子弹翻滚着在走蛟船上横飞,将坚硬橡木板的甲板打出好几个洞来。他立即判断对方的船只并非胡乱射击,明军火铳手擅长连环射击,网梭船排成三排,第一排齐射后半蹲装弹,然后是第二排、第三排齐射,等第三排蹲下装弹,第一排装好枪弹又能射击。

网梭船虽然灵活,但船身极小,只能承载四、五人,不要说和走蛟船相比,比之走蛟船后面需要四十人划桨的十艘西洋划桨船也是小得像老鼠。判官郎君立即命令传令兵用鼓点传令,让所有船只上的士兵伏下身子,西洋划桨船收起船桨,让船身借着冲力向前冲击。夜袭部队很难相互联系,判官郎君自编了一套鼓点作为行军信号,不同的鼓声代表不同命令。这次他带出来的都是直属部下,平日受过严格的听鼓训练,他们只要听到主将船上的鼓声,就知道该如何行动。

十条西洋划桨船两侧装有铁板装甲,船艏水下部分加装了粗大的三角形铁冲角,它们像是十把利剑,快速朝着敌船冲去。网梭船上的明军火铳手显然看出对手想做什么,但手拿火器的他们在入伍第一天就被军官教导,知道自己所在部队是曾经击败蒙古骑兵的天之骄子,面对危险绝不会如此轻易崩溃。他们知道,自己的责任是尽可能杀伤敌人,并拖延敌人进军速度,让战友们有更多准备时间。他们射出了最后一排子弹,直到已经可以看到敌船冲角狰狞的铁刃,这才从容地将船只朝着两边分开。

有些网梭船灵活地闪到一边,让敌船擦着自己的船边过去;有的则躲闪不及,巨大的冲角将他们的船拦腰撞成两段,许多士兵没有等到同伴救援,抱着生铁铸造的火铳沉到了冰冷的海底。

判官郎君知道敌人的混乱不会持续太久,他违背破军将令,带着十条船擅自出击,就是要打明军水师个出其不意。他的目标是郑提督,若能趁乱杀敌主将自然是好,但这显然希望渺茫,至少他想打击明军的士气,让他们的混乱维持到开战。若是破军能利用好这机会,自己和这一千二百名部下纵战死也无妨。

又有一艘甲板上建着三层高楼的巨舰大福船驶出,想要阻挡住逼近中军的敌人。判官郎君命令指挥鼓变幻敲击,十一条船分成两队,绕过大福船前行。走蛟船上没有装备火器,十艘用于近战的西洋划桨船也仅有船头装有发射铅弹的佛郎机炮,难以洞穿大福船覆盖着的竹排装甲。

大福船上的官兵显然知道自己优势所在,本想用比西洋划桨船高出两个船身的巨大坚固船体挡住或者撞翻敌船,不料自己船体笨重的缺点却被对方利用,灵活的划桨船瞬间变幻阵型,从两侧擦着船舷划过。船舱里的明军打开舷窗,推出佛郎机炮,准备对企图从身边溜走的敌船轰击。

炮手们刚拿起火石火镰想要点燃炮门的药捻,只听西洋划桨船上响起口哨声,低矮的船舱里钻出十几条黑影,手拿圆形物体奋力朝大福船扔过来。这些家伙扔得又准又远,圆形物体刚好从大福船两侧舷窗扔进去了。

扔进大福船的圆形物体一落地就发生“噗噗”的爆炸,虽然爆炸并未造成伤亡,却扬起一阵石灰。狭窄的船舱刹那间就被腾起的石灰填满,士兵们被呛得口鼻难以呼吸,眼睛也难以睁开,四周充斥着咳嗽声。

原来,西洋划桨船上都配备了臂力超群的掷弹兵,这帮胸口画着燃烧的球形炸弹的士兵投掷技术又准又狠,他们准确地将点燃的石灰弹从舷窗扔进大福船,让这艘企图令他们陷入缠斗的大船失去了战斗力。

直到判官郎君的船只走远了,大福船上才响起炮声,只是被石灰呛得流泪不止的明军炮手完全无法瞄准,炮弹的弹着点偏得没谱,只是无奈地在海面激起一阵水柱而已。

郑提督的中军宝船甚是高大惹眼,船顶桅杆上又挂着九盏青色犀角灯,在船阵外就可以判定它所在的位置。当然,郑提督从不怕他的指挥船被敌人发现,毕竟从未有敌人可以在海战中靠近他。

位于船阵中央的宝船被二十条用粗铁链挂在一起的大福船铁桶似的围在中间。远远看去,大福船用竹排装甲加厚的木制堞墙在黑夜中蜿蜒曲折,如同是一道水上的城墙。大福船上最傲人的火力是船头那尊数千斤的红夷重炮,但是在如此近距离的作战中,它显然在船阵内难以发挥威力。

距离大福船船墙还有三四十丈时,判官郎君看到船墙上随着接连不断的轰鸣迸发出的一串红色火舌,那是安置在大福船侧舷船窗内的佛郎机中型火炮在发射。大福船除了船头的红夷大炮,两侧还装有六门佛郎机中型火炮,正对着蓬莱军同时开火的有十几门。

判官郎君迅速从火光判断出弹着轨迹,命令走蛟船提速。走蛟船凭借速度将炮弹造成的水柱都甩在了身后,但他也看到身后的划桨船里有一艘发生爆炸,被击中沉没。他无暇指挥营救幸存部下,命令鼓手用加快的“咚咚咚咚”鼓点催促剩下九艘船加速。

当距离推进到二十丈左右,敌人的佛郎机炮再次装弹完成并发射,“轰轰轰轰”十几声几乎震破耳膜的轰鸣,十条水柱再次在蓬莱的船队里腾起,这回又有两艘划桨船爆炸。

“不要怕,佛郎机炮只来得及发射这两发,再往前就进入射击死角了!”

判官郎君给部下们鼓劲,士兵们用“噢”的低吼声回应他。下面的距离,相信不会再有火炮攻击,明军会转而使用轻火力。他再次命令士兵们准备防御,在船头张开早就准备好的整张湿牛皮,用以阻挡敌人的铅弹和喷筒。

果然,当船队距离缩短到十丈,大福船墙上数百点橘红色火光闪动,黑火药燃烧爆炸的“噗噗”闷响声以及造成的浓重硫磺味,充斥于海面上,柔韧的湿牛皮有效阻挡住射来的子弹。明军的火铳使用的是铅弹,而喷筒使用的是铁砂和碎石子,在火药推动下将湿牛皮打得千疮百孔,却未能伤到躲避在其后的蓬莱士兵。

又是两轮齐射后,火铳和喷筒的射击明显变得散乱,因躲避射击无法观察距离的判官郎君判断自己的船应该快要撞上敌船,忙命令降速。果然,减速的走蛟船“咚”地撞上了大福船,两船都发生剧烈震动,走蛟船的龙头撞成三节,船头直嵌入大福船的船身,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

判官郎君捞起地上部下遗弃的铁盔当做盾牌,右手从背后抽出一把斩马刀,大吼一声跳起一丈多高,落在大福船甲板上。明军火铳手们单手抓住火铳把手,将火铳当做铁锤使用,用铁质铳头殴击进攻登船的敌人。判官郎君用铁盔抵挡打来的铁铳,单手持着斩马刀连连斩杀,砍翻十几名明军,清出一片空场。趁这功夫,蓬莱士兵凭借扔上船舷的绳钩爬上大福船,很快就有几十名嘴里叼着砍刀的藤牌手爬了上来。

明军的火铳手后退,几百名近战士兵在军官指挥下排成密集阵形,迅速包围了爬上甲板的蓬莱军。判官郎君不等对方发起攻击,先吼叫着挥舞斩马刀杀进敌阵,明军被他不要命的架势吓到,直到又被他杀伤了好几人,这才想起用大刀和长枪反击。判官郎君在敌阵灵活地跳跃攻击,有时砍来的长刀距离他后颈只有几寸,他像是背后长了眼,总能轻松躲过。蓬莱军的藤牌手受到主将鼓舞,也都加入战团,双方陷入混战。

仅仅从局部来讲,明军并不占人数优势,几百名明军拥挤在大福船并不宽阔的甲板上,更多人被挡在后面无法加入,蓬莱军倒是源源不断从走蛟船和划桨船补充上来,很快也有了几百人。上千把雪亮的快刀在暗夜昏暗的火光中闪耀,怒骂和惨叫声充斥了甲板。

四名手持斩马刀的亲兵找到判官郎君,护卫住他的两侧和身后,让他可以专心砍杀前面的敌人。这四名亲兵是他培养多年的好手,平时不离左右,战斗中都是跟在他身后,与他配合无间。判官郎君看到一名明军军官在指挥从其他大福船上赶来支援的明军,两侧迂回包抄蓬莱军,于是相了相远近,反手拿住斩马刀修长的刀杆,用力朝着那军官投出去。

斩马刀洞穿了军官的胸口,刀镡没入他铠甲上在闪闪发光护心镜,刀尖从后背穿出,他发出“啊呀”的叫声倒下,被慌乱拥挤在一起的明军士兵踩踏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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