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孩子立即懂事地跪在萧灵犀面前磕头,齐声叫娘,弄得萧灵犀大为不好意思。
许向前说:“尊夫人自己尚未生育,你却一次为她认了三个大儿子,她够有福气的了。”
顽兵笑道:“许先生也多费点心,你是大儒,给他们上上《四书》《五经》课。”
许向前说:“责无旁贷。”
但萧灵犀替李善长挡了驾。她说,几个孩子是蒙童,用不着起用大儒,过两年再请许先生传道授业,眼下,识字启蒙阶段,她就可以应付了。
许向前,三个孩子的娘教子,极好的事。
萧灵犀是个办事麻利的人,进城安顿下来后,就在居住的总兵衙门后进院子办起了学堂。
院子竹林前放了四张书桌,顽洪正,顽建忠和顽毅三人已换了新衣服,萧灵犀正给三人上课,旁听的还有张惠。
萧灵犀正在上《论语》,今天讲的是《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萧灵犀领读,四个孩子复诵:“……子路率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接着又念了一句:“夫子哂之。”
萧灵犀说:“我先倒过来问,孔子对子路的回答,为什么哂之?什么叫哂之?”
顽毅抢先答:“哂之是生气了。”
“不对,”顽洪正说,“是怪罪之义。”
萧灵犀说:“哂是嘲笑的意思。为什么嘲笑子路?因为子路说,他用三年的时间,就能够把一个受到大国威胁又加上灾害严重的中等国家治理好,你们说能吗?”
“不能!”几个孩子一齐喊。
丫环金菊悄然来到萧灵犀身后,说了几句悄悄话。萧灵犀皱起了眉头,想了想对孩子们说:“你们先自己学,洪正,你大,你领着念,把课文念熟了,再默写,不准淘气,晚饭给你们做好吃的。”孩子们答应了。
说罢,萧灵犀和金菊向房子里走去。
一路走着,萧灵犀一路走着,很感纳闷,是什么人这样大的口气,口口声声叫顽兵的名讳呢?
听金菊说,这个老头相貌不凡,还领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姑娘是武将打扮,背两把宝刀,难道这就是顽兵的“未婚妻”?
他什么时候定的亲?顽兵可从没说起过呀?
她觉得蹊跷,必须赶在顽兵回来前去看个究竟,她不相信顽兵会去拈花折柳,更不相信他出家当和尚时有人会与他定亲。
她和金菊来到前院会客厅门外,萧灵犀有点犹豫。
萧灵犀没有马上进去,却从门缝向里张望,见一长髯老者坐在春凳上看书,不时品茶,很有点仙风道骨气概,这正是给顽兵看过风水坟地的武灵甫。他对面坐着一个长相俏丽且有几分凌厉的少女,她正是武灵甫的女儿武丽丽。
萧灵犀把金菊拉到一旁问:“老人家到底怎么说的?”
金菊说:“他只说了一句,叫我去通报顽兵,说当年许配给他的媳妇送来了。”
萧灵犀又好气又好笑,却又没奈何。
金菊说:“这太不像样子了,他这么大事居然瞒着小姐。”
萧灵犀说:“如果是他当游方和尚时的允诺,倒不能太怪罪他,那时他还不认识我呀。”可天下有这样的傻瓜吗?愿将女儿嫁和尚?
金菊怪她的小姐就是心慈面软。主张不管真假,绝不可开这个先例,猫吃惯了腥,那还收得住吗?
萧灵犀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这小妮子,小小的人儿懂这么多,谁教你的?”
金菊说:“小姐真没良心!人家向着你说话,你倒派我的不是,我不管了,明儿个顽兵娶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我看你怎么办!”
萧灵犀说:“那不成皇帝了吗?金菊,你看这事怎么办?”
金菊说,老天长眼,正巧赶上他不在。咱们一口回绝了那老头,说他已经有了夫人,给他点钱,打发他们上路,人不知鬼不觉的,等到顽兵回来,知道了也晚了,他若压根不知道,就永远别告诉他这回事。
萧灵犀说:“看不出,金菊你这丫头还真有点鬼点子。
你这办法不失为良策。可我觉得对不住这个老头,人家风尘仆仆地把女儿送来,就这么打发了,传出去不是对顽兵的名声不好吗?”
金菊说:“你这人可少见!那好,你去认吧,替顽兵多认几个小老婆回来。”
萧灵犀说:“我去见见再说吧。”
萧灵犀刚一走进客厅,正在看书的武灵甫肃然起敬地站了起来,打量她几眼,说:“这才是母仪天下的人。”
萧灵犀听明白了,只有皇后才能称母仪天下呀!这个仙风道骨的人怎么信口开河!她却装着不懂,连说:“快请坐。”并且亲自续茶,她发现武丽丽正冷眼看着自己,就笑吟吟地说:“这位俊俏的小姐是令爱了?”
“是。”武灵甫说,“正是小女。”
武丽丽不很客气地对萧灵犀说:“你就是顽兵的夫人了?想不到这小和尚袈裟一脱,还真有艳福呢。”
萧灵犀被说得面红耳赤,颇不自在。
武灵甫说这事不能怪顽兵,更不能怪夫人。
武丽丽言语犀利地说:“这么说应该怪我了?我娘早说过,路上捡来个小和尚靠不住,怎么样,不幸言中了吧?”
这话让萧灵犀暗吃一惊。还真是他当和尚时的越轨之举。更叫她吃惊的是武丽丽,不但打扮,就连言谈举止都有一股侠气,三从四德的礼仪在她身上踪影全无。
武灵甫想换个轻松一点的话题:“你认识武兴、武英吗?”
“认识呀。”萧灵犀说那是两个很好的人,如今都跟着顽兵领兵操练呢。
武灵甫说:“他们都是犬子。”
这又是个意外。萧灵犀已来不及细想这其中的人物关系了,只本能地意识到,这更不能慢待了。
“失敬,失敬,”萧灵犀连忙说,“等一会儿我叫人去请他们兄弟来,你们父子兄妹团聚一下,这是大喜事呀。”
武丽丽却说:“我可要回家了,谁爱团聚谁团聚。”显得很任性。
萧灵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武灵甫脸上挂不住,喝斥道:“休得胡言,婚姻大事,岂是这样草率的吗?”
武丽丽顶撞说:“父亲倒不草率,把女儿许配人家,连人家有没有老婆都不知道,贸然送来,这多有面子呀!”
武灵甫气得脸都白了。
萧灵犀说:“姑娘且莫着急,总会有个办法的。”她也只能这样说。
武丽丽却转过身去看窗外了。
一时气氛相当尴尬,萧灵犀连忙吩咐站在门外的金菊,快快到兵营里去请二位武将军。
父亲、妹妹迟早会来,武兴、武英二人心里有数。但正弋兴一直心里揣着个小兔子,他并不赞成再把妹妹送来嫁给顽兵,他既已被张子强招了女婿,妹妹再来,算怎么回事?可他也知道他爹的执拗,担心将来有难堪的日子,这一天不是来了吗?为顽兵成亲的事,他已给父亲写信了,他怎么还来呢?让妹妹给人家做小?
一阵喧嚷后,武兴、武英回来了,都问候了父亲,然后问:“妹妹不是来了吗?怎么不见?”
武灵甫说:“方才还在。大概出去散心了。”随后又埋怨两个儿子说:“你妹妹跟我耍脾气了,都怪你们,顽兵既已成了亲,该写封信告诉我呀!”
武英道:“父亲不是会占卜吗?这么大的事难道没算出来吗?”武兴扑哧一笑,又见父亲生了气,忙捂住嘴。武兴说:“我们真写了信了,一报平安,二说了妹妹的事,十多天了,还没接到吗?”
武灵甫说,兵荒马乱的,可能耽搁了。
武英说:“那现在怎么办?妹妹那脾气,也不能给人家做小啊!”
武灵甫感到两难,说:“现在是双手捧个刺猬了。我是看不错的,你妹妹是国母相,现在即使做小,也不能悔婚。”
武英说:“这可便宜顽兵了。”
武灵甫问起顽兵口碑怎么样?
武兴说,他这人,大事看得准,小事能忍让,知道怎样得人心。只是,冷眼看张子强还是不会放心,别看做了他女婿。
武英也说,张子强的心眼比针鼻儿都小。前天来井冈山视察,刘兵因为说了句“朱总兵领我们打下井冈山”,张子强就闷闷不乐了,别人在他面前夸不得顽兵,再加上他小舅子和白吃饱的儿子在背后下眼药,张英预感到日后也是难办。
武灵甫却不以为然,说这不要紧,张子强这种妒贤的人不会持久的,要他们尽心尽力辅佐顽兵,有事提个醒,不能看他的笑话,说自己如果正当年,都会前来效力的。
武英说:“别说那么远了,妹妹这事怎么办吧?”
武灵甫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当妾吧。你们两个人劝劝你妹妹,千万不能火上浇油。我冷眼看去,萧灵犀这个人敦厚、宽容,绝不会为难丽丽的。”
外面有人报:“顽总兵回来了。”
三个人都起身向外迎,顽兵军服未换,显得威武干练,一进来就说:“武先生远来,有失迎迓,得罪了!你该说一声,我派人去接就是了,怎好让你这样奔波受苦!”
武灵甫说:“没有多少路,何必麻烦你。”
顽兵请他们坐,又喊人上茶。萧灵犀进来,顽兵问:“准备酒宴了吗?”
萧灵犀说:“这样的小事我都办不了,要我何用?酒宴已备停当,马上可以入席了。”
顽兵开始脱军装。
这时金菊拿了一封信和萧灵犀咬耳朵。顽兵看见了,问:“什么事,鬼鬼祟祟的?”
萧灵犀说武小姐在门房留了一封信给武老伯,她回抚州老家去了!
人们大惊,这无异于在众人头顶上响了个炸雷。
武兴要去追他妹妹。
武灵甫说:“你去没有用,那倔丫头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追不回来的,除非我去。”
人们都很为难,没想到萧灵犀笑吟吟地说:“我去吧。”
顽兵摇头道:“最不合适的是你,你去了,等于火上泼油。”大家都认为顽兵的话有理。
萧灵犀胸有成竹地说:“不会的。”她对金菊说,“备两匹马,你跟我去。”
武兴也说:“不行。若不,谁也不用去追了,随她去吧,过一段消了气再说。”
顽兵说:“不用追也罢,这件事最好的办法是悔婚。武先生在我家迁坟时说此事,也只是说说,虽有个红帖子,我并没过聘礼,也就可以不算退婚,就当没这么回事。”
顽兵本心并不想这样,一来武丽丽显然已动怒,强扭的瓜不甜,况且他又必须顾及萧灵犀的感受,也只好放弃了。
武英表示,这也说得过去。
不想武灵甫却不答应:“不行。婚姻大事,岂是儿戏!父母做主,天经地义,由不得她的性子,就是给顽兵做妾,也认了,这也是命中注定的。”
这一来又僵了。萧灵犀拉了金菊一把,二人悄悄溜了出去。
萧灵犀、金菊两人骑马出了城门,一路拍马疾行,萧灵犀有信心追上,武丽丽是步行,她走不多远。
金菊说:“我真不明白小姐是不是犯糊涂,你自告奋勇追她干什么?没有你这样的,你得意你丈夫小老婆越多越好哇?”
萧灵犀说,顽兵接过人家女孩的生辰八字,现在怎么好悔婚?武老伯又那么执拗,他两个儿子又在顽兵这里帮扶,从哪儿看,这婚事都得玉成。
金菊说:“我看小姐是专往有刺的地方抓!我冷眼看去,武家小姐是沾火就着的性子,处处拔尖、任性,弄到一起,日后怎么处?她要不骑到你脖梗上才怪呢。”
萧灵犀说:“只要我处事公平,待人真诚,石头心也会感化的,你就别跟着瞎唠叨了。”
金菊气得不再搭言,她认为萧灵犀心地善良到这地步就是窝囊了。
又走了一程,在接近一座村庄时,金菊发现村口小河边有个人特别像武丽丽,此时正坐在石桥栏上歇息。
金菊说:“你看,前面小桥上有个女的,是她吧?”
萧灵犀手搭凉棚一望,欣喜地说:“没错,走累了,在那儿歇着呢。”
在桥上休息的的确是武丽丽。她身上的汗消了后,走到桥下,在小溪边浇湿了手帕在擦脸。她突然发现水中有两个人影倒映出来,一激灵,从背后嗖地抽出长剑,腾地倒退两步转过身来,拉开了攻击架势,当她发现身后站着的是萧灵犀主仆时,不由得怔住了。
“姑娘好身手啊!”萧灵犀笑呵呵地说。
武丽丽把剑收回鞘,冷冷地说:“身手好与坏,与夫人没有关系吧。”说罢夺路要走。
“小姐请等等。”萧灵犀拦住她说,自己是特意代表大家追出城来接小姐回去的。
“你?”武丽丽打量着她,冷笑着说:“接我回去干什么?在你的治下,给顽兵做小?”
萧灵犀说:“姑娘不要生气,都好商量,回去再说。”
“是吗?”武丽丽高挑凤眉,挑战似地说:“真的好商量,你把正夫人的位置让给我,我当夫人你当妾,如果行,我就去。”
这一军将得够狠的了。只要是个有自尊的女人,谁都受不了这样带有污辱性的挑衅。说过了,武丽丽得胜似的用愉悦的目光直视着萧灵犀,嘴角挂着冷笑。
金菊气得要上前说话,萧灵犀拦住了她。萧灵犀不愠不火地说:“这也正是我的意思,姐妹们处好了,谁正谁偏、谁大谁小本来没什么大关系。”
一听这话,金菊在一旁跺脚道:“小姐!”
萧灵犀不是走嘴,也不是一时的敷衍,她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是她在决定出城追赶武丽丽时就想好了的,她真的并不把偏正看得那么重,她想的是顽兵的大业。既然这位风水先生连占着龙脉的坟墓地都肯点给顽兵,舍得打发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来辅佐顽兵,这份心意就很感人,何况他的占卜术如果真的灵验,日后顽兵登上九五之尊,人家武灵甫是功不可没的,退居次位,也是为了顾全大局。所以她对金菊的强烈不满一点都不在乎。
萧灵犀仍旧笑眯眯地说:“你看这样行吗?就同我回去,你做夫人,我为妾。”
武丽丽有点蒙了,不认识地打量着萧灵犀,那眼神似乎是想洞穿她的五脏六腑看看她的承诺是真是假。武丽丽镇定一下自己,说:“我这人,是不受人骗的,你别想在我面前耍花招。”是啊,天底下有这么傻的人吗?把自己的正夫人位子让给别人,甘心退居妾位,她图的是什么?求的又是什么?只有一种理解,是圈套,是陷阱,或者是一种虚伪的姿态,她一定以为她这一让,我就会受了感动,就会乖乖地就范了!哼,你还不认识我武丽丽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萧灵犀说:“天地良心,我有骗你的必要吗?到时候不把你扶正,你不嫁顽兵就是了嘛,你并没有什么损失呀。”
武丽丽咄咄逼人地说:“既然夫人这样大度,我也就当仁不让了。不过,口说无凭,你须出个字据。”
“这个自然。”萧灵犀口吻平和地答应了,说:“我来追你之前,已立好了字据。”说着向拴在桥头的坐骑走去。这可急坏了金菊,她三步两步赶到前面去,直愣愣地冲萧灵犀发起火来,“你是傻呀,还是疯了?她算个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把元配正位让给她!说什么也不行。”她急得眼泪都在眼圈里打转了。
“好丫头,我没白疼你。”萧灵犀十分感动地望着金菊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不傻也不疯,我自有我的道理,有空再跟你详细说。”
她从马鞍上的皮套里找出一张写好的且按了手印的契约纸,送到武丽丽手上,说:“请小姐过目。”
武丽丽看过,惊诧莫名地望着萧灵犀,问:“你这是真心?可没人逼你呀。”
萧灵犀说:“若不是真心,我会亲自来追你回去吗?”
武丽丽低头沉思片刻,说:“你可不兴反悔呀。反悔我也不怕,有你的字据在!”
萧灵犀说:“天不早了,我们回城吧。”
武丽丽长叹了一声:“难道这就是命?是老天在冥冥中精心安排的吗?”
金菊气得对萧灵犀说:“得了便宜还卖乖,真叫人看不上。”萧灵犀却说:“是我和她换,又不是你,你生这么大气干什么?”
金菊更气了:“狗咬吕洞宾,你不识好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