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钩初挂,慈宁宫已是漆黑如墨。因御驾临至,重重宫门渐次打开,红灯冉起,深宫处隐隐有喧哗之声。玉竹铺好坐垫,请康熙坐下,“太皇太后早早歇息了,奴婢不敢嗑扰,请皇上明日过来请安罢。”听着是好言好语,实则乃太皇太后避而不见。
康熙面色淡然,“拿两个奶饽饽来,朕饿了。”

他要吃点心,没人敢拦的。

玉竹忙不迭端来,亲自立在旁侧侍奉。她默默站着,屏声静气,康熙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康熙吃得很慢,细嚼慢咽,好似来慈宁宫是真的为了给太皇太后请安。

半响,见康熙吃得差不多,便有两个宫女端着洗漱用具跪在炕边,康熙却只拍拍手,拿温巾擦了嘴,便起身往外走,“奶饽饽味道不错,明儿早上朕再来给太皇太后请安。”玉竹原本琢磨着康熙是为了蓅烟而来,此时见康熙镇定无恙,倒有些奇怪。

她福身,“恭送皇上。”

眼盯着关了院门,玉竹方回寝屋。太皇太后披散着头发,身穿玉白便袍,坐在窗下敷珍珠粉。“皇上都说了什么话?”

“皇上吃了两只奶饽饽,说奶饽饽味道不错,明儿早上再来给您请安。”玉竹半蹲在踏板边给太皇太后捶腿,“瞧皇上的模样儿,倒不像是为着喂鱼司的宫女。”

太皇太后沉思片刻,肃容道:“咱们且等着瞧。”

康熙信步往东边儿走,孙国安以为御驾要回乾清宫,便传话给底下人预备,未料到了拐角处,康熙竟从夹门一闪而过,往敬事房去了。孙国安大呼不好,忙的往康熙跟前拦住,“万岁爷,慎刑司地方腌臜,不如让奴才过去一趟,省得弄脏...”

“滚开!”

孙国安两腿发软,噗通就跪了下去,跟随的大小太监宫女见此,都要往下跪,气得康熙怒道:“怎么?胆子肥了,连朕的路都敢挡了?!好!好!好!爱跪你们就跪着吧!”

康熙撇开众人,一路往里去,任凭孙国安在后头连哭带嚎。

甭说慎刑司的奴才,就连敬事房的奴才,也只有掌事太监能见着皇帝。此时已然入夜,宫门落锁,康熙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急,叫开了宫门连眼皮都懒得抬,只问:“蓅烟呢?”

守门的奴才是个小太监,揉揉眼睛,见面前之人穿着龙袍,吓得魂飞魄散,哆嗦道:“皇上...在里头呢,在里头...”又忙的在前面领路,引着康熙去内院。

要进内院还有一道门,是几个婆子守着,平素最为骄纵,专管犯事的宫女。

小太监奔上前趴在窗户边,“快开门!皇上驾到!”里头的婆子们伙同几个太监在里头赌钱吃酒,竟没有听清小太监的话,领头的婆子回道:“有事明儿再来!我可懒得给你开门...”

屋里一阵哄笑,“别理他,大晚上的,皇帝老子来了都不开门。”

见康熙面若冰霜,小太监吓得差点失禁,顾不得御前失仪,从墙角捡了块石头往窗户里扔进去,待屋里安静,连忙大喊:“皇上驾到!”

蓅烟此刻晕倒在小黑屋里,睡得昏昏沉沉。梦里妖神鬼怪轮番上场,她怕得要死,却怎么也醒不来。恍惚中有人从光里走过来,她很想朝他奔过去,可脚步像是被黏住了,无论如何都没法移动。她哭道:“玄烨...”

在叫出“玄烨”的一瞬间,她猛然惊醒。满脸的泪痕,冰冰凉凉的贴在脸颊边。

她并没有看清梦里的那个人是谁,可是她喊的却是“玄烨”。

她不明白,这种感觉她从未有过。

怔忡间,小门开了,阴暗微黄的灯光一闪一闪,是玄烨,站在那光里。蓅烟牙关一松,两行眼泪哗的往下滚。她情思汹涌,到底只是说:“你来了。”康熙没有说任何话,小黑屋里又脏又臭,老鼠四处乱串,他走到蓅烟面前,横腰齐膝将她抱起,一路回到乾清宫。

已入小半夜,月光迷离似白纱。凉风拂面,蓅烟缩在玄烨怀里,哽咽不止。她越想越觉伤心,越想越觉委屈,先前施刑时的倔强与笃定在见到玄烨的那一刻土崩瓦解,现在的她,柔弱得就像炭里的火星子,一吹就没了。

待御医帮着擦好药包扎了,天都快亮了,蓅烟还在哭。

康熙唇边含着淡笑,“怎么跟小孩子似的,没完没了!”

蓅烟举起包得像粽子一样的双手,“疼!”康熙拿了帕子给她拭泪,依然是笑着的,“犯了事儿当然要受罚,别以为朕救了你,你就没事了。朕知道皇后的为人,若不是有真凭实据,她也不会拿你作伐。”他倒没有袒护皇后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但蓅烟听着,却是另外一码事了。她说:“不说她有没有真凭实据,我挨了打,哭一会都不成了?你们也太霸道了!”

康熙懒得与她计较,“好好好,你哭,你接着哭!朕先去睡了。”

见他要走,蓅烟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眼巴巴道:“你能不能陪我?我害怕...”孙国安开了门站在槛外,撩起帘子又放下。康熙看着蓅烟,注视片刻,缓缓道:“朕是皇帝。破例把你从慎刑司带回已是违了规矩,朕盼你,能够懂事些。”

他不是平凡的男子,他是皇帝。

蓅烟仿佛被雷电击中,从绮梦中拉回现实。她垂下手,“对不起。”

康熙问:“你跟朕说实话,到底是为了何事?”其实,事情的来龙去脉在御医给蓅烟包扎的那会子,乌林嬷嬷已亲自禀明。但,如果不是她亲口说出,都有可能是被人诋毁。蓅烟简而言之,道:“她们逼问我,到底是谁帮我偷运了金鱼入宫。”

“谁?”

“我不能说。”

康熙双手背在身后,低垂眼帘盯着蓅烟。他是君王,气势如虹,却是第一次在她的面前摆起帝王的架子,好似另外一个人,令蓅烟畏惧。

蓅烟道:“她帮我,我不能辜负她的好心。”

“好心?宫中诸事皆为利益,你以为,她没有在暗地里算计你吗?”康熙的语气冷如玄冰,“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坏了规矩,理应受罚。”

他明显不是自己这边的人,蓅烟不争气,心里一赌,眼泪跟着滚了满脸。她置气道:“所以,你后悔救我出来是不是?”话一出口,喉咙里像是塞进了一块石头,瑟瑟发痛,情不自禁的开始抽泣,“如果你后悔了,只管把我送回去,我又没要你救我,让我打死算了!”说出赌气的话还不算,蓅烟同学直接从床上跳下,鞋也不穿,往门外冲去。

康熙眼明手快,连忙伸臂拦住她的腰,她倒好,蹬鼻子上脸,竟然变本加厉,双手往康熙身上一推——幸而她力气小,手上又痛,没把康熙推开,倒被康熙拉近了怀里。

他低头看着她,她脸上素净无暇,噘着嘴,眼睛肿肿的,睫毛上挂着泪水,他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世上怎就有如此刁蛮,如此不讲道理的姑娘。

可偏偏,又说不出的让人怜惜、疼爱。

他软了语气,握住她的手腕,“才止住了血,别又弄出伤口。”

她眨眨眼,泪水落在他的手背,嗔道:“疼死我算了!”康熙拉着她坐回炕上,“好了,别闹了。你不肯说,朕也不强求你。但事儿要理清楚,明面上是死了几条鱼,但里头藏的事儿可多了。例如,鱼是怎么死的?真的是你失职吗,还是有人想害你?再打个比方,那个帮你从外头弄鱼进宫的人,走得是哪条道?其中牵扯的人又有哪些?你肯定是花了银子的,在这宫里,如果有钱就能办到任何事,宫里哪还有法理可讲...”他难得这样好言好语的跟人讲道理,可一转头,蓅烟这厢已经趴在他的肩膀睡着了。

康熙笑了笑,扶着她躺下,蓅烟惺忪的睁开眼,他抚抚她的脸颊,“睡吧。”

蓅烟哼唧一声,阖眼睡去。

翌日天亮,锦梦发现坤宁宫后花园的紫薇花开了,心中欢喜,忙不迭的禀明了皇后。皇后正在洗漱穿戴,随口道:“呆会子众妃嫔过来请安,你让她们去后花园候着罢。”

锦梦应了,下去吩咐人往后花园里摆桌设座。

用过早膳不久,平妃、惠妃、容妃、张氏等人便结伴来坤宁宫请安。众人立在几株紫薇花树下闲话,花骨初绽,细细嫩嫩的粉瓣儿随风摇曳,虽无花香,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惠妃眼睛直勾勾盯着平妃胸口的镶花扣子,半惊半笑道:“哎呦,这是什么珠子,怎么生得如此圆润珠滑?”容妃盈盈而立,搭话道:“怕是北海产的东珠罢?”

平妃莞尔,声音娇艳欲滴,“还是容姐姐眼力好!”话一出口,引得众人惊叹,连不爱说话的张氏都忍不住道:“果真名副其实,好看极了。”

皇后怕平妃得意忘形,便道:“好看归好看,如此珍贵之物太奢靡了些,在太皇太后跟前可不许张扬。”平妃最爱皇后姐姐,被训了也不生气,只笑道:“知道了,知道了!”

众人正是七嘴八舌,外头忽有人扬声传话,“皇上驾到!”

皇后欲要起身相迎,却见康熙已快步而来,细细一看,那个江蓅烟竟然跟在御驾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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