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老者没有丝毫的犹豫,便一口答应下来,王安风心中重重松了一口气。
只因为人命关天,也便顾不得繁文缛节,登时开口道:

“那前辈,我们便快些出发罢……”

声音落下,王安风就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实在是失礼,正心有忐忑时候,那老者却并未因此有丝毫的不愉,只点了点头,笑道:

“自然应该如此。”

“不过,救人亦是不能过于心急。”

“还请二位少侠稍待,老夫去取来银针药材,方才能够随同两位,一同下山。”

这个要求,王安风两人自然没有异议,而就当老者转身的时候,其背部毫无防备地对着王安风两人。

亦对着内谷入口。

武者无论修行至何种境地,背部,都是整体最弱的方向。也没有任何一个心怀杀机的人,能够在这个时候还按住不动。

登时只听得嘶鸣之音冲天而起,极峰之巅,突然便有凌厉无情的刀势鼓荡,云雾破散,寒光夺命,直指前方老者!

王安风瞳孔骤缩。

久经历练的本能令他的手掌猛然抬起,一把握在了剑柄之上,雷光闪动,长剑已经斜斩而出,这一手突兀拔剑,足以令九品当场饮恨,可出手之人,乃是武功远超于他的高手,这一下又是含恨而出,绝没有丝毫的留手。

远在王安风反应之前,寒光已经瞬间刺穿了前方老者的后心。

如同流星极电。

瞬息的死寂之后,恣意笑声响起,带着猖狂和压抑的恨意,一名青袍男子早已经站在了王安风身前,手持长刀,大笑不止,道:

“师父,许久不见。”

“弟子给您请安了,哈哈哈……”

久经折磨的往事,压抑十年的疯狂,一招之间,竟已经得以昭雪,酣畅淋漓的狂喜之下,青袍人失去了平素的镇定和谋算,只余下了疯狂。

每个人都有过去。

王安风瞳孔骤缩,鲜血溅射出来,自他脸上拉出了一条痕迹,而只在这狂笑声中,他已经明白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其正是药师谷中叛徒。

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

几乎是瞬间,王安风心中便有激怒升起,杀气鼓荡,背负着十数条无辜性命枉死的自责之心瞬间化为了杀机,手中木剑几乎在大脑做出理智反应之前,便已经逆势斜斩。

可对手实力之强,远超于他,王安风掌中剑锋尚未落下,便已被厚重的气浪席卷,狠狠地抛飞了出去。

人在空中,腾身而起,王安风凭借内力和轻功,生生折转了一次,落在地上,只是一招之间,身上已经有了疲惫之感。

脚旁的碎石滑落,坠入了深渊。

王安风抬眸看着那青袍男子,后者竟然是根本未曾转过身来,青衫之衣摆微微拂动,自其身后三丈之处,肉眼可见的青色罡气正缓缓散去行迹,那人青衫磊落,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持刀,衣袂翻飞,淡淡道:

“藏书守勿要着急。”

“若不是你,我可进不来这隐秘重重的内谷,亦杀不得眼前之人。”

“你是我的恩人呐……”

王安风的神色骤寒。

而那老者眼见着气息已经渐渐萎靡,以王安风所学的医术,已经能看得出牵着已经是弥留之际,纵然是大罗天仙下凡,也没法子救下来,恨恨咬了下牙,忍着那种几乎将他吞噬的愧疚,王安风猛地转头偏向一侧,道:

“薛兄,走!”

薛琴霜微微颔首,两人便朝着来时的方向腾身而去。

王安风牙关紧咬,双目泛红。

若不是因为薛琴霜,他此时必然已经回身死战,与此同时,心中不可遏制,浮现出了对于自己的厌恶之情。

回首此事,他的行为和判断,都是一无是处!

少年牙齿咬破了唇角。

鲜血顺着嘴角滑落。

脑海当中,不断浮现方才那老者身躯被刺穿的一幕,浮现出了川连和梦月雪的面庞。

还有火炼门前大哭的老人家。

“那害死我乖孙孙的人呢,还在逍遥快活……那些大侠客呢?!”

“他们在哪里?!大秦的捕头呢?在哪里?!”

“我的乖孙孙到死都相信这世道,都相信有侠客,有巡捕,都,都相信你们,呜呜……她到死都相信那世道……”

少年稍显稚嫩的心脏在不住抽痛着。

重重一步踏在地面上,王安风身形如电激射而出。

而原本澄澈的心中,开始充斥着杀意,逐渐偏颇。

眼前那老人家悲苦的面庞越发清晰。

便在此时,杀机骤显!

王安风几乎本能驻足,一道寒光擦着他的面庞而过,右侧青岩之上,瞬间有一丈见方的部分化为了齑粉,那一处的云雾直接散去,足足数息时间,方才重新被其他的云气填满。

王安风只觉得左颊处微微一凉,已经有温热的液体流淌下来,猛地转头,双瞳之中,如同长剑出鞘,寒芒凌厉,直直没入了云雾之中,道:

“谁?!”

咿呀咿呀的黄梅戏曲自云雾中传来。

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粘稠而阴冷的血腥味道。

方才如冤魂般萦绕不去的面庞真切出现在了王安风的身前,鸡皮鹤发,神色慈和,却有着一双白皙修长,宛如美玉的手掌。

那手掌抓着个人头,随意一甩,将之甩落在了王安风身前,那个人头咕噜了几下,双目朝向王安风,其中满是惊怖,畏惧,留恋的神色。

那老妪笑得慈祥和蔼:

“王少侠,您去哪儿啊……”

那头颅的眼瞳木然望向他。

王安风的面庞已经不只是苍白。

仿佛在心口上被狠狠地刺了一刀,刺进去之后,还要狠狠地扭动两下。

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并不是生死搏杀。

而是生死搏杀之后,却被自己保护的人,从背后狠狠地给了致命的一刀!

一切的疑团,甚至于未曾看出的部分,在此时此刻,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当中。

欺骗,

阴谋,

利用。

少年握剑的手掌攥紧,前方退路,已被堵绝,原本清朗的声线不知为何沙哑,敛目,道:

“为什么……”

为什么骗我?还是为什么杀人?

或者,

是为什么将他人性命视为蝼蚁。

那老妪不知道,就连王安风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此时此地,唯独这三个字,才能将他心中愤怒,不解,痛苦表达出来。

那迷雾当中,有温和的嗓音轻笑出声音来,道:

“背叛,欺骗,你杀我,我杀他。”

“江湖,本就是这样。”

“你又为什么好奇?”

云开雾散。

身着灰衣的男子缓步踏出,他穿着厚实的千层底,可此时原本厚实的白色鞋底已经吸饱了鲜血。

每踏出一步,都会在地面上留下一个鲜红色的脚印。

这脚印转眼便被浓郁的云雾笼罩。

灰衣男子手腕一震,掌中只一指来宽的诡异长剑鸣啸不止,声极凄厉,那男子朝着王安风微微行了一礼,笑道:

“藏书守,那一日的茶点,可还和您胃口?”

愤怒,对于自己的愤怒,对于眼前人的愤怒,已经到了巅峰。

可少年浑身的血液已经冰凉。

………………………………

青袍人恣意张狂的神色变得平复了许多,化为了掌控一切的从容,拔出了长刀,溅射出了大片淋漓的鲜血。

青袍人的长刀斜托在地面。

老者失去了这刀的支撑,半跪在地,青袍人缓步踱步到其身前。

刀锋上鲜血流下,滴在地面上。

竟似乎能够听得到声音。

那青袍人淡淡开口道:

“师父啊……您当年收我入门的时候,可曾想过今天?”

老人抬起头来,面容之上,满身痛苦和不敢置信之色,嘴唇微张,似乎打算解释什么,却涌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初时鲜红,随即便化为了令人心悸的湛蓝,极腥臭。显然那刀锋之上,蕴含有极猛烈的剧毒。

只在这短短数息时间,便已经顺着血液,侵染了这位老者周身。

青袍人抬手按在半跪在地的老者头上。

三十年前,是依旧高大的老者,宽大手掌抚在跪倒拜师的他身上。

今日,则是颠倒了过来。

那一日是师徒关系的开始。

此时则是终结。

青袍人的神色变得平和,倒影落在跪在地面的老者身上,令那老人变得异常渺小。

双眸微微眯起,呢喃道:

“都结束了,师父。”

“你当时候,如果把那些东西都给我,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刀兵相见的地步,不过,到了而今这一步,再说些什么,都是假的了。”

“《神农经》,丹药,秘典……”

“我会把我的东西,又一个算一个,全部都拿回到手里。”

“还有药师谷。”

青袍人平静道:

“药师谷,也应该是我的,可我现在已经入了白虎堂,所以没办法去兼顾啦。”

便在此时,内谷之外的云雾突然开始翻腾起来,突然听得哗啦衣袂翻飞之音大做,一道道身着黑衣的身影自山下破空而出,轻功皆是极为不凡,短短数息时间,便已经将这内谷中数人,全部包围起来。

其皆是身穿黑衣,右手佩着手弩可上头大多已没有了弩矢,唯有数人还残存了一两根,皆散着幽绿色的冷光。

背后背着自小到大三种柳叶薄刀,脸上覆盖面具,或站或蹲,不声不响,已经有幽幽的冷意蔓延。

此时心境在背叛和利用之下,已经被愤怒占据的王安风面色微变。

杀气!

纵然说是处于绝对的劣势之下,他仍旧忍不住微微侧身,去看了那些黑衣人一眼,看到了那些阴狠暴戾的眸子,看到了其手中兵刃上挥之不去的血色,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变得越发苍白,苍白到了几乎透明的程度。

青袍人抬手在那边老人头顶白发轻抚,轻声道:

“你是知道我的,师父。”

“六岁那年,我养大的猫儿,被小师妹看上,大家都要我把猫儿送她,可我不愿意啊,我不愿意,我拿您送给我的短匕,把那猫儿的喉咙给划破了……”

“它本以为我要和它玩闹,我本来也常和它玩闹,可我又觉得,喉咙里喷出来的血,声音很好听。”

“十二岁那年,那把匕首,也被我熔炼成了废铁,您还责罚了我……”

“可您是知道的,师父。”

重又重复了一遍,青袍人手掌滑落在老者下巴上,将其面庞抬起,看着自己,微笑道:

“我的东西,就算毁掉,也不给旁人。”

“我宁愿毁掉。”

“带上来罢……”

云雾之中,一名戴着面具的“丹枫谷”杀手疾步而来,双手捧着一个人头大小的檀木盒子,施展轻功,落在了青袍人身旁一侧,双手抬起,将这木盒奉上。

那老者挣扎地越发剧烈。

青袍人接过这盒子,那丹枫谷刺客后退了一步,站在了其身后。

男子淡淡地道:

“你当时候,将武功,药经,丹药,就连师姐,还有药师谷,都通通给了师兄,明明我学医比他更认真,明明我更武功更好,明明师姐早已经对我芳心暗许,明明我更适合成为掌门人……”

“可你宁愿让门派在他书中没落,也不愿意给我……”

“现在,我将没落的门派给你。”

“不要客气。”

老者气息已逐渐萎靡。

可眼前的师父越无力,青袍人心中的怨毒,心中复仇的感觉便是越发地痛快,越发地酣畅淋漓,直欲要狂笑出声。

他医术极强,只消看上一眼,便是已经知道眼前之人已到了弥留之际,可他所做的一切,最大的目的,便是要让眼前的老者亲眼看到自己选择的传承者死无葬身之地。

他要让他知道当年做出的选择是的多么愚蠢!

他要让他,死不瞑目!

当下一手提着那木盒,道:

“师父你教过我。”

“武者交手,生死胜负,乃是瞬息间的事情,可真正杀人的技术,往往在功夫之外,我记得很清楚。”

“出手的人,武功路数刚刚好克制大师兄。”

“他死定了。”

随手弹出一道劲气,那檀木盒子咔嚓一声,直接打开。

其中空无一物。

青袍人面色骤然一滞。

骤然间,那已退到他身后的杀手眼中,却亮起了极为璀璨的神光,抬手一引,出手之处,竟然不是丹枫谷的武学,凌厉的剑,却未曾掀起凌厉的风,如同夜色一般诡异森寒,瞬间便带着足以截断山河瀑布的力量,笔直前刺。

这本是剑客最基础的技法。

此时却比一千一万种神妙的剑法都要有用。

青袍人方才察觉不对,已经是为时已迟,胸口一痛,一节明晃晃的剑刃自胸口传出,若不是他斜踏出了一步,这一剑几乎要了他的性命!

剧痛涌现,青袍人张了张嘴,咳出了大口鲜血,气劲暴起,那杀手却早已经拈剑飞退,立于身后一侧,前者激怒之下,回身一招,狂暴内气化为了飞龙,朝着身后激射过去。

那杀手则混没有丝毫的迟疑,直接拉扯过来先前被刺穿胸部的‘大长老’,挡在身前。

劲气冲击之下,那先前的老人直接崩碎成无尽的血肉齑粉。

可在血腥之中,却有着极浓郁的药香味道。

青袍人激怒出手,气劲未曾全部消散,尚且还有些许未能,将那杀手面上面具撕扯开来,露出了一张本应该是极为慈和可亲的面庞,可这慈和的面庞之上,此时已经满是杀机,手持长剑,冷笑道:

“确实,杀人的本事,在功夫之外。”

青袍人见状,面色骤然铁青,一手捂着自己伤势,一边飞速后退,心中已经明白了这事情的所有差池,寒声道:

“好好好,不愧是你!”

“以‘药人傀儡’作为自己的影子,真身则藏在了我那好师兄的房中,趁机将我派出的刺客击杀?”

“我本该知道,我本该知道。”

“你没有这般简单便会中计。”

声音微顿,复又冷笑道:

“不过,你外谷中弟子,已经尽数死了个干干净净,为了设计于我,你竟然丝毫也不心疼?”

那边药师谷大长老‘赛阎罗’轻弹剑锋,平静道:

“外谷中人,不过都是些试药的‘材料’,死了一批,以我药师谷的名声,在这周围县城里头走上一遭子,便足可以找出更多,可你却不同。”

“只要你还活着一天,为师便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局势之变化,几乎只在瞬息之间。

方才还胜券在握的青袍人眨眼间便落入了下风。

而王安风的身躯却在微微颤抖。

原本看到那老者破局而出时候,自愧疚中浮现的些许希望,只在眨眼间便被那老者以更为狠辣直接的方式,砸了个支离破碎,反倒坠入了更为黑暗的地方!

药人傀儡!

村民们不过只是试药的材料?!

以自己外谷弟子性命布局,引人入瓮?!

一连串的话语,直如惊雷般重重砸在王安风的心脏之上,让少年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让他总是温和的内心出离地愤怒,原本因为连续的背叛而满是悲怒的心境,最后竟浮现出了无力。

作为江湖第一神医的关门弟子,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做药人?!

何为药人?!

自出生之前,便要以特殊的药物喂养孕妇,使其药物入体,出生之后,更是各类毒物药物从不间断,同时修行特殊的内功,直至修行到了一定的年纪,便是功成,根据内功和其服用丹药的不同,则各有奇异之用。

是为,人丹。

他此时还记得二师父提及此术的反应,一向慈和的老人彼时周身杀气之浓郁,足以令任何人心惊胆战。

“药王谷古训,第一条。”

“见施为人丹之术者,杀无赦!”

一股难以分说的恶心混杂着杀机自王安风心底深处涌动起来,而在此时,那‘赛阎罗’突纵身长啸出声。

云雾之中,突然响起来了机括暗器的声音,连绵不绝,一名名身穿青衣的药师谷弟子自云雾之中步出,手中端着的强弩散着黑色的光辉,如同猛虎冷峻低沉的注视。

安静的兵器鸣啸声中,丹枫谷的杀手们自背上拔出了薄刀,而药师谷的内谷弟子则将手中神臂弩抬起,彼此对峙。

双方一时间杀气森然,已经是剑拔弩张之局,转眼便要分个生死上下,无人再去管那只觉得浑身冰冷的少年,似乎已经将他遗忘。

可无论是药师谷,还是丹枫杀手,都将王安风两人,纳入了自己的目标之中。

他以性命做出承诺的,在利用他。

他不计危险,打心底里信任的,将他看作弃子。

他们,

都要他死……

我只是想要救人而已啊……只想要为枉死之人讨个明白。

有错吗?

我错了吗……

王安风原本清澈的瞳仁逐渐黯淡,几乎到了无光的程度。

PS:感谢明月清风的两个万赏,超级感谢

百炼才能成钢,没有那种天生无比坚定,绝不会怀疑的人吧?

然后,王安风只是个十四岁多些的孩子,emmmm,大家给些时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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