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又飘落了小雪,纷纷扬扬,总是下不尽。
朝明院中,百里捻坐在炉边饮酒,喝的是最烈的灼殷酒,烧得嗓子生疼,百里捻却没有只言片语。从宇文泱带着羽寒金剑离开朝明院开始,他便坐在了这里,一直饮酒到亥时,明月当头,雪花肆意。

门口传来了轻微的声响,百里捻没抬眸便知道是莫湮,莫湮一身黑衣准备出门,他本想避开百里捻再出去,可是他实在等不及。

“此时你去了拿了那剑来,又有何用?”百里捻声音冰冷。

百里捻不用问就知道,莫湮一身黑衣深夜出门,必然是为了那羽寒金剑,他想要去拿来。

莫湮紧紧抿着嘴唇,带着一抹倔强,“羽寒金剑是舅父之物,除了舅父,任何人也不配得到它!尤其宇文泱!不懂羽寒金剑却还拿在手中!”

百里捻微抬起冷眸,语气冷得慎人,“那你直接杀了宇文泱吧,七年前破掉大姜军的,可有宇文军一份,恐怕当时宇文泱也在军中。”

“主上!”

莫湮转头砰得跪下,他眼眶含泪,紧憋着不让其滴落,“这羽寒金剑还是主上赠与舅父,舅父手握羽寒金剑,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从未离身,其中情谊主上再明白不过,如今这剑落在了仇人手中,被如此肆意玩弄,属下……属下实在不忍!”

莫湮低头,眼泪砸在地上,宇文泱拿羽寒金剑当做寻常物,可是这羽寒金剑在莫湮眼中,确实任何人不可侵犯的圣物,是舅父姜环的心尖之物。

百里捻抬起眸子,眼底寒凉,“羽寒金剑乃是我与大姜的巧师傅一同所铸,登基之时我将此剑赠与王叔,王叔赠与我朱雀玉笔。朱雀玉笔与我,便如羽寒金剑与王叔。”

他低眸看了一眼桌角,桌角锦盒之上放着朱雀玉笔,朱雀玉笔还是那般鲜艳好看,百里捻轻抚几下,“羽寒金剑会回到我手中,只是不是此时。”

“若你急于此时,去便是了,且去了就不用回来了。”百里捻扫了莫湮一眼,语气凉薄。

“主上!”

莫湮爬到百里捻面前,跪在地上紧紧拽着百里捻的裤脚,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不敢抬头让百里捻看到,许久之后才肯开口。

“属下……属下不敢违背圣言,是属下错了……”

百里捻低眸看着莫湮,莫湮与他同岁,也不过23,经历得不必自己少,他与王叔的情谊一点儿也不轻于自己,他虽武功高强,情绪却也容易波动,百里捻虽然也理解他,可是如今的情形,不能允许意气用事。

“行了,此事到此为止吧。”百里捻垂着眸子,“丞相府那边可盯好了?”

莫湮擦了一下眼角,再抬眸悲伤的情绪也已经隐去,“丞相府都有我们的人在盯着,包括丞相府一党,许长史等人的府邸,属下都派人盯好了。”

“嗯,”百里捻点头,他眸色微深,“今日丞相府的丧礼呢?”

“按照主上的安排,丧礼之前就放出了消息,今日丧礼之上,丞相党内的文官悉数到场,谣言满天下的时期,他们没一个人敢不到场,生怕被怀疑了自身,且内部分成好几个小阵营,表面上虽是悼念亡故的丞相,但实则是互相窥探怀疑,丞相一党内部,可并不太平。”

说到此处莫湮冷笑了一声,几句谣言,没费吹灰之力,便已然让一党派互相猜疑,再齐心的党派也会有心生猜疑之时,更何况丞相一党内部也并不安宁呢,这样一来,早晚土崩瓦解。

百里捻握着酒杯,“北晏王如今也对丞相一党产生了怀疑,怀疑是内部官员相争,虽然仲演此时也不会有什么动作,但必然会对许长史等人疏远几分,君王的态度便是朝臣的态度,君王猜疑朝臣更是猜疑,我们再施压几分,绷紧他们的情绪,会有爆炸口的。”

莫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看向百里捻,“那主上,属下需要做什么?”

“继续放消息,称年后王上与将军有大动作,朝臣职位也会有调动,会动目前朝纲格局。”百里捻轻抬起眸子,眸底幽深,“这些文臣大多都是在故乡颇有作为胸怀壮志,推举进了王城,若有贬迁,可说不定会被贬去何处,这对壮志文臣而言才是最致命之事,为不被贬迁,也必定会使劲浑身解数,人一慌张,可说不定会说出做出何事。”

百里捻看向窗外,今夜冷得彻骨,雪虽然下得不如白日里汹涌,冷意却一点一点沁入骨髓,比乍冷要锥心得多,窗外的月亮还很明亮,月光照在路面之上,仿若给石头照上了白光,硬邦邦得干冷。

“年关总归是难过的。”百里捻喃喃道。

莫湮也随着百里捻的眸子看向了窗外,他想起了邺陵的冬夜,没有这般干冷。

“年关总是难过的。”莫湮抿唇道,眼神尽是怅然。

……

陶阳城也干冷无比,月亮仿佛比北晏王城要大上几分,清白的月光撒在高鸣台之上,雪花也飘飘洋洋,不过高鸣台没关窗子,赛戬站在北窗下,眉头紧锁,遥望北边。

“明日便是除夕,王上真的不回羌晥王城,要留在这陶阳城么?”卫禹看着站在窗下的赛戬,皱着眉头问道,这还是赛戬第一年出苍玉山,这一出便没再回去。

赛戬转头看向了卫禹,“苍玉山北边那两个小国,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卫禹摇头,“已经年底,那两个小国年前后这段日子里,应当没有动作,我们有两队军马驻扎在苍玉山边,时刻注意着。”

赛戬却皱着眉头,“给本王把这两个小国看紧了!这苍玉山东边的小国都已然被拿下,倒是这两个小国抱团,总是偷袭我羌晥军,又有意靠拢北晏国,不跟本王开战,一直迂回战术,本王要是离开陶阳城,他们不知道有什么幺蛾子!”

“这陶阳城,谁都别想动!本王要以此为都!”

赛戬攥着拳头,从陶阳城往西一直到苍玉山内,已经尽数归于羌晥,只有苍玉山这边北上处,两个小国还扎在赛戬的心上,若取得这两国,苍玉山内外千里,便尽是羌晥地境,只要再扩充苍玉山官道,便打通了羌晥与中原的阻隔。

“陶阳为都城?”卫禹皱着眉头,他在苍玉山内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未想过进中原,更没想要有一天赛戬要把迁都至陶阳城。“如今年关,迁都一事,王上是不是应当与大庶长商议一下?”

赛戬雄眸微瞪,“迁都一事本王会与大庶长商议,本王心中也有数,北边那两个小国不拿下,这都城迁的不踏实,所以一日不平定苍玉山内外,本王一日不能归羌晥,定要等到陶阳城稳抓在本王手中,方可迁都。”

赛戬虽然盛气,但还存了一份理智,并未因这陶阳城而理智尽丧,只是他已经不是初出苍玉山的毛头小子,眉头之上多了几分惆怅。

“北方如何了?”赛戬突然问卫禹。

一提及北方,卫禹的眸色也黯然了几分,“北晏国如今国强气盛,倒是一片和谐之气,不过听闻北晏朝廷也出了一点事儿,北晏的丞相在家中宴会被杀,因为丞相之死起了些涟漪,如今还没有什么说法。”

“北晏丞相?”赛戬皱着眉头,“百里捻没在丞相府吧?”

卫禹挑起眸子,看着赛戬眼神之中的担忧,无奈一声,“百里先生在将军府,不在丞相府,此事跟将军府没扯上一点儿关系,那丞相还是宇文泱的死对头,百里先生不会受到波及的,王上放心吧!”

赛戬不听这话,倒是放下心来,可心一放便发现了卫禹居然在打趣自己,他转头瞪着卫禹,“你小子现如今也敢跟本王没大没小了!没规没矩了!”

赛戬抬腿就是一脚,被踹的次数多了,卫禹也学会了躲开,他一脸委屈地看着赛戬,“王上,您以前不是最讨厌规矩俗礼么?属下这是遵从您啊。”

“滚一边去!”赛戬瞪了他一眼,“出了苍玉山没学好,倒是跟陶阳城内的油皮子们学了一嘴的滑头话!”

出了苍玉山,卫禹倒是在陶阳城内结实不少玩伴,为给赛戬打探消息,他也学得油滑了几分。

卫禹赔着笑脸,不敢招惹赛戬,百里捻走后,他稳重也易怒了几分,不似之前那般爱玩闹。

卫禹突然想起一事,面露难色,“对了王上,若是年底不归羌晥王城,那西昭公主怎么办?西昭那边可是已经来了不少国书,要迎公主归国,明日都除夕了,再不给个说法,难道真要把公主空留在羌晥王宫么?”

提到此事,赛戬的脸色变得更为难看,这事最让他头疼且不愿应付之事,赛戬挥挥手,“此事先拖着吧,拖到年后再说。”

“可是西昭王派遣的使者已经去了羌晥王城,西昭王执意要接公主归西昭,王上若是不回王城,不怕那西昭公主直接跑了?西昭公主和百里先生一样聪颖善算,妙计可多得是。”

赛戬冷冷扫了卫禹一眼,“越织心怎么能跟捻儿相比!”

赛戬不喜欢卫禹这个类比,越织心就只是越织心,最多是西昭的长公主或越洆身边一谋士,捻儿不是,捻儿是望舒阁的明月。

卫禹有几分惧意,在赛戬身边多年,卫禹就算不机灵也知道赛戬何时真的生气,何时并不生气,此时他便说了让赛戬真正生气之话,不过好在赛戬也没有要怪罪他。

“那……西昭公主一事,王上要如何?送回去……还是留下?”卫禹小心翼翼了几分。

送回去还是留下?

赛戬皱着眉头,越织心之事一直让他很是头疼,太过棘手怎么处理都不行。

“送回去还是留下?”赛戬喃喃念了一遍,“西昭现在表面与羌晥交好,若此时把越织心送回去,越洆那小子,说不定立刻出兵跟本王抢夺陶阳城,他早把就把主意打在了陶阳城,不过是碍着越织心还在本王手中而已,本王也不傻!”

“那……留得下么?”卫禹皱着眉头,留下也并不容易。

“留不下也得留!本王没迁都至陶阳城前,越织心不能归西昭,直到本王把陶阳城拿稳了,才能让她回去。”赛戬眼睛泛上了淡淡冷光,“这陶阳城一定要在本王手中!”

“西昭的使臣已经进了羌晥王城,那此事怎么办?”卫禹眼神之中带着担忧。

赛戬扶着额头,半晌之后才抬眸,“这事交给大庶长,传本王的旨意让大庶长即刻回羌晥王城,带两队兵马回羌晥,把西昭使臣一并给本王扣住!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只要越织心还在本王手中,本王就不相信越洆敢轻举妄动!”

赛戬一贯不按常理,如今更是多了几分聪颖,少了几分莽撞,卫禹看着赛戬,王上一出苍玉山变了许多,也不知这变化是好是坏。

卫禹:“属下这就去大庶长府中。”

越织心大概不会想到,她来羌晥,反倒成了质子,更不会想到,赛戬远比她想象之中,要难以对付得多。这陶阳城总归是赛戬先一步拿在了手中。

赛戬也未想到,有一日他会这般在意陶阳城,踏入中原,不得回。

赛戬挥了下手,让卫禹出去,他转眸看向窗外,窗外明月挂在广袤又毫无一物的夜空,格外明亮,也格外苍凉。

“也不知道北方的明月,亮不亮?”

赛戬昂着头,望着这明月,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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