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暖风清,雀鸟啁啾,屋里缓缓飘进一股香甜,含着乡野田间独有的香气,夹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王遮山睁开眼睛的时候,好像大梦初醒。

大雨中的黑白刀影荡然无存,惊心动魄的生死恍若隔世。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就躺在熟悉的床上,小山坳里那间茅草屋里。窗户大敞着,阳光撒得满地都是,金黄明亮。绿树摇摆,投下碎落的影子。墙角摆着一个白瓷盆子,里面养着睡莲,清香宜人,花瓣已经轻轻蜷在了一起。

“吱呀”一声,门开了,进来的是露毓。

水绿的长裙,长发松松绾着。她正端着一个瓷碗,见王遮山已经醒来,向来冷淡的脸,居然一阵欣喜温柔。

“你可算醒了。”她放下瓷碗,过来扶王遮山。

“羽羽呢?”王遮山挣扎起身,开口便是这句。

窗外阳光很好,露毓的心却漏了一拍。她敛眉,笑靥瞬间消散在徐徐吹来的清风里。或许是心中戚戚,或许是终究不能自已,她没有说话,只伸出一只白净的手轻轻掠过王遮山的鬓发,叹气道:“你这脑子里除了她,怕是没有别的了。”

“你没有救她?”王遮山突然直挺挺坐了起来,瞪着她,脸上充满了吃惊而又愤怒的表情。

“我救不了她!”露毓不再看他,她不愿让王遮山看到自己眼里的悲哀。

“为什么?”王遮山怒道,就要下床。

“他们人多,且都是露霜阁一等一的高手,我能救你出来,已属万幸!”露毓按住他,晶莹的眼泪已经堆积在眼底,趋势待发。她仰起头,眼泪回流,咸咸滋味,流回了心里。

窗外的明媚天sè,正倒影在她眼睛里。

“你脑子里只剩她了么?”她突然嘶哑道。

王遮山愣了,他第一次发现,原来露毓这样爱他,远远超过了他所有的假设。所以,她才能冒着寡不敌众的危险,任风雨飘摇,把生命交付机会,将他从生不如死的困境中带回来。

王遮山突然动容了,他已经瞥见了露毓颈边一道细细的伤痕,不禁抓起她的手,却无法开口。她的手,居然像冰一样冷。他第一次发现,她的手,原来这样凉。

露毓别过脸去,无法遏制的眼泪,已经纷纷落下,像是午后零落飞舞的雨,又凉又苦。

“师父一定会杀了你!”她哑声道:“你打算怎么办?”

“实话实说!”王遮山坚定道:“我要离开大雪山庄,去找羽羽。”

八月的风这样轻,他的声音这样响亮。

这一刻,他的心突然很轻松。

他仿佛如释重负,就要如愿而活了。

“我要带着羽羽远离江湖,过普通人的生活。”他转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蓝天,浮云聚散,飘忽无踪。

露毓伸手,冰凉手掌,已经轻轻擦干泪水,回头冷笑道:“你想得倒不错。只可惜,师父绝不会放你走。你如今不但没带回飞白刀,还要和他决裂,他一定会杀了你。”

“那我就死。”王遮山回头瞪着她。

一双坚定的眼睛,简直要把露毓心里最坚硬的部分也看得柔软融化了。

他接道:“只要妥善安顿了羽羽,我情愿死。”

“你情愿死。”

“我情愿死。”

露毓不想再哭,她已经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夜里哭了太多次。

那些冰冷的眼泪,像一把把尖刀,一点点肢解她。

那种疼痛,仿佛凌迟。

可是,只要王遮山命悬一线,她就无法忍耐。

天涯海角,她也一定会奋不顾身,去救他。

王遮山情愿为丘羽羽死。

我也情愿为你死。露毓心中默默地说。

“你这是傻!”她说出来的,却是这句。

王遮山不看她,双手扶着落了灰尘的木头窗框上,若有所思。

“你死了,丘羽羽也得死。除了你,没人能保护她。”她咬牙道。

她恨自己,总是把王遮山的快乐放在自己的前面。

哪怕千刀万剐,鲜血沥干,她还是没有办法不去为王遮山着想。

有一年冬天,天气很冷。大雪连续下了八天,积雪比城墙还厚。王遮山在盐路上遭了伏击,手下十个兄弟全部死了,那天,或许真的就是王遮山的死期。

可是,露毓从大雪堆里把他扒了出来。

两只手chūn葱样的手,冻成了僵硬的铁镐,撬开了冰霜固封的积雪,托起了王遮山布满血污的脸。雪太深,风太大,骠悍的骏马奔了几rì,便再也无法向前挪动了,露毓就用自己瘦弱的身体,负他在背,趟着齐腰的大雪,将他带回了嘉兴。

很多事情,王遮山都知道。只是有时候,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露毓为他做的一切。在他眼中,露毓永远不会倒下。他也从未为露毓担心过,因为根本用不着为那样的女子担心。

露毓不但武功高强,绝顶聪明,还非常狠毒。

一个狠毒的高手,还很聪明,就完全不用别人担心了。

露毓的眼圈红了,不由自主红了。

“你可以替我保护她。”王遮山道,“或许,还有别的男人可以保护她。”说到这里,他的心,狠狠疼了一下。

后面这句,或许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以后。

“蠢。”露毓淡淡道:“我不会保护她。”

王遮山瞪着她。

露毓叹气,两人沉默了一阵子。

露毓恨自己不是弱女子,只恨了这一刻,她的心智就恢复了正常。

“我有法子。”她眨了眨眼睛,故意装得很轻松。

“真的?”王遮山几乎是惊喜,颓然双眼,顿时明亮起来。

露毓冷笑了,她是他的所有,除了情人。

世界上有很多强大的女人,威风凛凛,却得不到爱情。因为她们太坚强,太厉害,男人们根本不会想着去爱护她们。所以,她们就成了男人的兄弟和战友。她们不是不美丽,只是尖锐冷峻的表情早已掩盖了容貌,男人们也不敢保护他们,甚至也保护不了她们。

所以,强大的女人,大多时候,都不如弱女子过得宽心。

这或许是她们的悲哀,也可能根本是一种幸运。

再强大的女人,也有一颗温柔的心,渴望被爱,渴望被守护。

所以,此时此刻,露毓只能冷笑。

她足够美,足够聪明,独步江湖也从不吃亏。取人首级,不过谈笑间。她是那么从容和淡定,那么缜密和深沉。

可是面对爱情,面对王遮山,她却立刻变成了任劳任怨的蠢人。

“我都听你的。”王遮山沉吟了一下,道:“只要,羽羽好好活着。”

他这句,可谓情深意重,要是丘羽羽能亲耳听到,也不得不感叹自己实在不枉此生了。

这些话,在露毓耳朵里,都格外难听,而且还实在蠢。

她哼了一声,却还是把自己的法子,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王遮山听完,一拍手掌,大笑一声:“果真好法子!”

他笑得那么明朗,连窗外的太阳都显得暗淡了。

露毓斜睨他,冷淡而过,端起案上瓷碗,递到他嘴边,道:“所以,你喝了药,才能养好自己。”

王遮山就像一个孩童,心情畅快之间,一伸手,已经接过瓷碗,“咕咚”就咽下了一碗苦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露毓笑着摇头:“你总是像个小孩。”

王遮山自小就不爱吃药。生病受伤,都宁可独自扛着,也不愿喝药。他总觉得,男子汉大丈夫,不怕那些苦痛。

大雪山庄,能让他乖乖咽下一碗药汤的人,从来只有露毓。

谁能像露毓那么了解他呢?张口间,就让他心悦诚服。可是,这都不是爱情。一个男人和你讲道理的时候,必然不爱你。一个女人只能和一个男人讲道理的时候,也必然不是他的情人。

情人之间,从来都只有直觉,没有道理。

露毓和王遮山之间,从来就只有道理,没有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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