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方泛白,大道上的夜雾已经慢慢散去了,一片天光慢慢升腾起来。
大道上,悠闲踱着一匹骏马,周身夜黑,步履矫健。马背上有一个身穿樱草黄长裙的女子,白净的鹅蛋脸,修长的剑眉,眼睛很骄傲,很冰冷。她若有所思勒着马缰,任黑马“嗒嗒”前进。

大道边是参天的古树林,yīn森幽深,很少有人愿意进去。

浓荫匝地本就不辨东西,匪盗贼寇容易出没,更有传说,太厚重的林子里,总是藏着鬼魅。

所以来往的商旅,总是匆匆而过,都不愿在路边扎营歇上一歇。

rì头上来的时候,大道上已经尘土飞扬,焦热阵阵了,路边的大树下,立着一个俊拔的少年,宽阔的肩膀,明亮的眼睛,下巴上刻着一道细沟。

马背上的女子,远远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健壮身影,她冷笑了一声,策马而去,路过少年,猛得一勒。

骏马嘶叫了一声,铲起一阵扬尘,停在了少年面前。

少年笑了一声,却又不笑了。

他看到了马背上的女子,一身樱草黄的长裙,晏晏动人,却溅满了干涸暗红的血,一道道,一片片,一定是从开口很大的刀口里猛溅出来的。

他心中一凛。

因为他看到马鞍上挂着一个灰布包袱,正“滴滴答答”往下滴血,暗红的血,仿佛还带着温热,包袱里像是有一个软团,却偏又高高低低隆起几个凹凸。

那形状,是一个人头,一个刚割下来不久,还在滴血的人头。

他嘶哑道:“你杀了他!”

“这不是你想做的吗?”马背上的女子冷笑了一声。

大树下的少年正是王遮山,马背上的女子正是露毓。

这是一条回家必经的路。

“火是你放的!”他还是嘶哑道。

“这不也是你想做的吗?”露毓还是冷笑了一声。

“你!”王遮山的脸sè变了,他“噌”拔出一口黑sè的刀。

没错,世界上有很多口白晃晃的大刀。王遮山却最爱自己这把,这把黑铁打成,能够轻易淹没在夜sè中的快刀。这样的刀,在他眼中才是好刀,一把低调,不易分辨的刀,才能更加让敌人措手不及。

出奇招,也是一种手段,百试不爽的手段。

这口刀确实很黑,比露毓的黑马还要黑,还要闪亮,就像是混了清油的黑墨,不但黑,还非常亮。

这口刀不但黑,还非常薄,因为薄,就非常轻,虽然有时候会因为太轻软而不能致命,但却永远不会断。

王遮山就是这把黑刀。

他能在英雄辈出,诸葛遍地的大雪山庄站住脚,得到屠风扬的钟爱,凭得就是这种软,软的东西,总是最有韧xìng的。

可是软的东西,一样能杀死人,有的时候,比硬刀还要锋利,还要致命。

露毓吃了一惊,黑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闪着冷凄凄的黑光。

但是她很快恢复了平静。

她太了解遮山了,他们从小就认识了。

“我替你做了你最想做的事情,你却不谢我。”她没有动,哼了一声,道。

那口刀真的颤抖了一下,王遮山真的颤抖了。

因为露毓真的说中了他的心。

虽然,他不想这么残忍地杀了蓝啸海,虽然,他不想欺骗丘羽羽。

可是,事情走到这一步,好像才真的接近了他的目标。

他是该恨露毓,还是感谢她呢?

他的眉头拧在了一起,他恨自己的自私和软弱。

他恨自己的身份。

恨蓝啸海的身份。

恨丘羽羽的身份。

甚至恨露毓猜中了他的心,恨露毓替他拔出的刀。

“飞白刀呢。”他沉声道。

“不在蓝啸海身上,所以我只好拿走他的头,让师父少生点气。”露毓伸出白皙的玉手,轻轻推开了幽黑闪光的刀锋,那片又薄又黑的刀锋,正对着她的咽喉。可是她胸有成竹地推开了,她当然知道,王遮山不会杀她。

她确实做了王遮山该做的事情。

如果不能拿到飞白刀,屠风扬一定会很生气,可是他偏偏又最不愿生气,所以他会杀人。

这颗人头,或许能让他稍稍减轻一点气愤。

这不是为了王遮山好,又是为了谁呢?

所以,王遮山突然颓然垂手了,他那把向来能屈能伸的软刀,此刻也“噌”一声落在地上,扬起一阵烟尘。

这实在是不妙。

他的脑子已经轮转了无数遍。

他该怎么办?

背叛师门?

屠风扬一定会追他到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之内,本来就没有大雪山庄够不着的地方。

他的心,突然沉下去了。

可是他一定要保护丘羽羽,这真是非常可笑的愿望。

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了,怎么保护丘羽羽呢?

“你想背叛师父?”露毓却突然冷笑了。

王遮山一阵冷汗,就像突然听到一个炸雷。

露毓实在是很聪明。

王遮山冷笑了,他不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只能笑。可是他又真的讨厌被她看得这么透彻,于是他冷笑了。

冷笑,就是被看穿之后,唯一能做出的表情了。

“是。”他不想否认,因为在露毓面前撒谎,实在不是一件聪明的事情。

“那就把这个拿走。”露毓一双白皙的小手,灵巧地从马鞍上解了那个布包,轻轻抛到王遮山脚下,那颗人头,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路过她的裙子,又滴了一阵血,还是全溅在她樱草黄的裙子上。

可是她居然没有一点烦恼的感觉。

这个女人就是这么奇怪,别人看到血都会觉得狰狞,她只会觉得兴奋。

人头被轻轻一抛,就落在王遮山脚下,打了几个转,居然没有散开,却沾了很多黄sè的土,更清晰地勾勒出了蓝啸海威风的五官。

王遮山突然有种作呕的感觉。

他第一次,有种作呕的感觉。

因为这是丘羽羽的父亲。

“把这个给师父,你才有可能脱身。”她也冷笑了。

她看到了王遮山难得一见的优柔和无能。

于是她冷笑了。

冷笑,也有苦笑的成分。

因为她知道,他的心里住了一个人。

她从前很想住在他心里,曾经无数次想过。

但是现在她知道了,她再也住不进去了,因为那里已经住了一个人。

太阳那样明媚,绿树那样青翠,她的心,却灰暗了。

“没用的东西。”她冲王遮山啐了一口,不愿再看他憔悴面容,便一踹马腹,一勒马缰,呵斥一声,扬长而去了。

夏天的风实在很热,王遮山甚至没有注意露毓已经走远了,他呆呆望着那颗人头,许久没有伸手去拿。

那颗人头,近在眼前,他却没有一点力气伸手。

他的整颗心,就像被掏空了。

他的身上,还是流过阵阵冷汗。

冷汗,大多数时候,他还是流着冷汗。

热汗,实在是奢侈的东西。

烟气沉沉的大道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来往的车马总是扬起遮天蔽rì的尘土。

正午的太阳,已经到了最中间,烤焦了所有的水分。

王遮山一个人脚步缓慢地走着,手里拎着个鼓囊囊的布包,上面全是干涸的血,路过的人,都惊恐地躲到了一边。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颗人头不再滴血了,却散发出一阵恶臭。

人死了,是臭的。

他突然又很想作呕。

太阳这样大,人头这样腐臭。

他突然“哇”一口,呕了一阵白沫。

嘉兴的夏天,花红柳绿,阳光明媚,人间的sè彩,仿佛已经到了极致。鲜艳,却清淡高雅,一点不俗。那些洁白的石桥下,总是流过一条条淙淙绿水,上面总是漂浮着一朵朵又白又粉,又香又美的荷花。

这样美的光景,却成了一片惨白的颜sè。

王遮山的双眼里,只有一片惨白的颜sè。

他兀自走过青石板的街道,街道两边的人都惊恐地躲开了。

因为他手里提着的是人头,谁都看得出来。

这实在是一段很长的路。

临近傍晚的时候,他才终于走到了大雪山庄门口。

漆黑的大门,金黄的铜环,“大雪山庄”四个金字苍劲有力地落在一块乌黑的木匾上,看上去骄傲而威严。

他站在那四个字下面,很久。

很多思绪穿过他的大脑。

他想起许多年前,屠风扬第一次拉着他手,穿过这扇门的时候,微笑对他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那时不过七八岁,在街边乞讨了不知道多少年,他唯一的财产就是他的名字,他叫王遮山。

从来没有变过。

但是,屠风扬却给了他一个父亲可以给的一切。

如今,他是大雪山庄的三少爷。

位列屠风扬的亲生儿子之中。

他的眼睛突然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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