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一轮忽明忽暗的月亮,冷冷清清照着大地。
小路蜿蜒在黑漆漆的树林间,不辨前方。

不知是夜风撩动,还是有什么东西窜过,两边草丛里总是传来悉悉索索之音,惊得丘羽羽额角全是冷汗。

她跟在少年背后,虽心中惊惧,却不好言说。

“怕么?”少年突然回头,一双晶亮的眸子,映着天上月光,几分在意,几分温和。

“不……不怕!”丘羽羽颤了一下,故作平静。

少年低头仔细看了她一眼,黑暗中,依稀可辨的是jīng致妩媚的轮廓,还有额角星星点点的汗水,映着月光,闪闪烁烁。

“这还不怕!”他大笑起来,笑声不知惊动了草丛里哪一只鬼怪,“嗖”一下,一个黑影窜了过去。

“啊!”丘羽羽惊叹一声,手心渗出一阵冰凉的冷汗。

“我拉着你走,可好?”高大的少年立在丘羽羽面前,黑暗中,就像一面结实厚重的墙,倏尔间替她挡住了前方未名的恐怖。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她终于伸出无骨素手,轻轻搭在那旋即展开的厚实手掌中。

那手掌粗糙温暖,却像是经历了风霜雨雪,竟不像一只少年的手。

“走罢!”少年小心握住她纤细的小手,笑了一声,往前去了。

丘羽羽的心,“砰砰”雷动,像是一只受了惊惧的小鸟,上下跳动不止,如何都不能平静安在胸腔中了。

仿佛一张口,就能从嘴中跳出来。

于是她紧咬嘴唇,生怕那颗心跳出来,默默跟在少年身后。

曲曲折折的小路,终于遥遥望见了一个亮着澄黄光亮的小院。

那小院在漆黑的夜晚,实在很难忽略。那是一抹很温暖的橙黄sè,让人看到就会产生一种安全感。

“到啦!”少年指着那光影绰绰的小院笑道,那小院四周围着篱笆墙,屋里闪着温暖的光。

“露毓!”少年推开篱笆门,进了小院便喊,手却还轻轻攥着丘羽羽纤细的手。

丘羽羽的脸蛋,不知不觉,便红了,幸好有浓浓夜sè,掩盖了一切。

少男与少女之间这种电光火石的感觉,应该是人间最美妙的滋味了。

像昙花般短暂,只属于人生第一次的爱恋。

所以,就格外的珍贵。

“遮山?”一个女声从屋里传出来,清脆,jǐng觉,却没有温柔。

说话间粗重的木门已经“当啷”开了,一个纤瘦的身影闪了出来,手中端着个灯影闪烁的小油灯。

昏暗的光线,没能暗淡女子潇洒的眉眼,一双锐利的眼睛,嵌在英武的眉毛下,没有温柔,只有冰冷,只瞪得人心惊胆战。

“你睡了?”少年拉丘羽羽进了门。

“这是谁?”露毓看了一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冷冷道。

“她突遭了些事,今夜宿在这里。”少年淡淡道,转身看了丘羽羽一眼,却又变温柔了:“你今夜宿在这里罢,这是我妹子,名叫露毓,会照顾你的!”

他说完,突然放开了她的手,尴尬笑了好一阵,然后故作正sè道:“等下我去寻你爹爹,天亮前就回来!”

丘羽羽缩回了小手,他的声音很低,很轻柔,带着一丝羞赧,却又带着一分好奇:“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叫遮山!”正在整理床铺的露毓哼了一声,仿佛很是不满。

“我叫丘羽羽。”丘羽羽认真说。

屋子里的人,除了丘羽羽,忽然都笑了。

遮山饮了一盅案上的凉茶,就往门外去,走到门口回头笑了:“王遮山是我的全名。”

丘羽羽跟着他出了门,却娇怯怯立在门边。

王遮山似是看懂了她的忧虑,笑道:“你不必害怕,露毓是冷面热心。快回去罢!”

说着,他出了院子,掩上了篱笆门。

这一夜格外漫长,丘羽羽躺在露毓边上,听着窗外急紧的蝉声,觉得很烦躁。露毓却呼吸均匀,睡得很好。

夜sè里的小慈庙,十分寂静。

紧闭的庙门,模糊掩藏在大树浓荫投下的yīn影里。

一个高大的身影,若隐若现在浓浓夜sè里,轻巧地跳进院中,摸索了一阵,便沿着墙根往后院去了。

他的脚步确实很轻,恍若幽灵。

幽灵小心地走了一阵子,果然看见后院右偏房里依稀有微弱灯火,便悄悄闪了过去,蜷在窗下。

过了一阵,他才抬脸往窗户边裂开的缝隙里望去。

屋里站着一个人,瘦削颀长,正背对着窗户,抬头望着墙上一副水墨丹青。

烛火昏暗,昏昧中,可以看见那是一幅山水画,蓑衣人泛舟青山之间。

那人好像看得十分投入,动也没动。

门外的黑影,这才起身,蹑手蹑脚,站在了门前,他想要抬手敲门,却还是谨慎地四下打看一阵。

四周很安静,除了红墙外一阵蝉声,没有一丝声音,连风的声音都没有。

四周很黑暗,除了这间僧房窗户里透出来的淡黄光亮,没有一丝亮光,连月sè都暗淡了。

“师父?”门外的黑影jǐng觉地低声唤道。

他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门却开了。

屋里那个瘦削的高个子回头的一瞬间,门也开了。

那个人的脸看上去很严肃,两只眼睛连眨都不眨,好像死了的人,直直望着前往,没有一点情绪含在瞳孔里。

但是他的眼睛很锐利,就像雄鹰的眼睛,昏黄的烛光里,都依然清晰明锐,就像是藏了闪电。

他的脸很瘦很长,腮帮子却很宽阔,嘴巴很薄,正抿着,好像在思索什么。

他穿了一身白长衫,像丝绸一般闪着光芒,轻软得好像羽毛。

黑影取下了他的面罩,是王遮山。

王遮山依然是白天里那个英俊开朗的少年,只是此刻,他的眼睛里全是敬畏。

“师父!”他轻轻掩上门,拜倒在白衫瘦子脚下。

瘦子没有扶他起来,瘦子没有笑,瘦子的表情很严肃。

“他没认出那只耳朵吗?”瘦子道。

“认出来了。”王遮山不敢抬头。

他确实不敢抬头,他了解他的师父,是什么样的脾气。

大雪山庄的屠风扬屠大爷,谁会不了解呢?

最会享受的屠大爷,脾气自然也是最坏的。

他没有转身,也没有看王遮山。

王遮山是他最喜爱的徒弟。

因为王遮山聪明,勤奋,话少。

一个年轻人,具备了这几个优点,总能干点大事情出来的。

“那人呢?”屠风扬的声音很平静,越平静,越让人觉得不寒而栗,因为谁都知道,屠大爷生气的时候,反而很平静。

王遮山已经出了冷汗,不由自主出了冷汗,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流进了他的脖子。

汗很冷,在这么热的夏夜里,冷汗很渗人。

“有人先来了。”王遮山不想辩解。

“谁?”

“不知道。”他说得是实话:“不止我们认出了蓝啸海。”

“不止我们知道今天蓝啸海来见你。”清瘦的屠风扬有点生气了。但是他还是很平静。

对于一个懂得享受的人来说,生气是最不划算的事情。

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气坏自己,有什么意思呢?

该死的,是那个惹自己生气的人。

所以屠风扬从来不生气,他只会杀了那个惹他生气的人。

不生气地杀。

所以,他很少自己动手杀人。

这样,他才能少动气。

“那个茶水铺人来人往,我到的那天,就看到了两个大汉,一红一绿,衣服很艳,桌边架着大刀,或许就是探子。”王遮山沉吟了一下,道。

“惹人注意的探子吗?”屠风扬冷笑了一声,可是他还是盯着那副山水画,仔细看着什么。

“或许他们反其道而行之,反而藏好了自己。”王遮山道。

“我喜欢你聪明。”屠风扬居然笑了,道:“披红挂绿的,有时候心思才最细密,就好像不是每个花枝招展的女人,都真的是轻浮简单的愚昧妇人。”

他说得没错,这世上有很多人,都活在演给别人看的假象里。

为了达到一些目的,为了保护自己。

所以看起来傻的人未必真傻,看起来轻浮的人,也未必就能收买。

看起来英雄豪杰的俊才,或许才是败絮其中。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个道理,亘古不变。

“你打算怎么办?”屠风扬问。

王遮山沉默了。

其实他有一个绝好的办法。

从他走进小慈庙,看到丘羽羽的一瞬间,这个妙计就已经成竹在胸了。

可是现在,他突然不愿意了。

为什么不愿意了?

因为这是一个歹毒的计划。

他当然不会觉得歹毒是错的。

他从小长在大雪山庄里,多么歹毒的事情,都是对的。

这是屠风扬教给他的。

人想要好好活着,就得对别人歹毒,否则,别人就会对你歹毒。

“一红一绿,或许知道蓝啸海在哪。”他跪在屠风扬背后,道。

“人海茫茫,你找得到?”屠风扬又冷笑了一声,他确实不想生气。

王遮山道:“能在薛醒斩首那天认出蓝啸海的人,除了咱们……”

“嗯?”屠风扬好像和他有同样的答案,却等着他说出来。

确实,这世界上,最想要飞白刀的人是谁呢?最不服气大雪山庄的人又是谁呢?能认出蓝啸海的人又是谁?

而且,他还是用刀的。

“露霜阁。”王遮山轻轻吐出了这几个字。

屠风扬没有说话。

“找到一红一绿,就找到了蓝啸海,就找到了飞白刀。”王遮山还是跪着,恭敬地跪在他师父身后,虽然他的冷汗都控干了,虽然他的膝盖都酸了,可是他还是跪着。

因为没有屠风扬,他也许不过是一个饿死在大道边上的小叫花子。

屠风扬把他带回大雪山庄,喂养了他这么一个健壮的身躯,教了他这么一身好本事,还把博古通今的知识交给他,把他变成了聪明的人。

屠风扬,就是他的父亲。

可是,他平生第一次,对他的父亲隐藏了一个秘密。

一个小秘密。

或许是个最大最大的秘密。

他有点内疚,因为这是一个自私的行为。

可是他,不愿意看到那个温柔的弱女子,卷入着没死没活的炼狱之中。

是的,江湖,就是一个炼狱,可是人人都不愿意离开,因为人xìng中本来就有鬼的劣根xìng。

炼狱本来就是鬼的归宿,有哪个鬼甘心离开呢?

如果屠风扬没有把他带进这个炼狱,他又在哪里?

如果不活在这个炼狱里,就有天堂可去吗?

这世上没有天堂,或许走到哪里,都是江湖,都是炼狱。

可是他,却很想很想给丘羽羽一个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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