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晋王朝的实际开创者和缔造者,
司马懿的隐忍功夫堪称一流。

他能像蛇一样躲藏在草丛中,

一旦发起攻击,几乎无人能够抵挡。

魏之亡

一切重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一般地说都会出现两次,这是黑格尔告诉我们的。而且,正如后来马克思之所补充:第一次是作为悲剧,第二次是作为笑剧。[1]

魏晋的改朝换代就是如此。

公元220年,曹丕逼汉献帝让位,这是第一次。不到半个世纪,司马炎又逼魏元帝禅让,这是第二次。曹丕当然想不到他的王朝如此短命,故伎重演的司马炎也没想到他的帝国不但年头不长,还荒唐可笑之极。[2]

司马懿就更想不到。

后来被追尊为宣皇帝的司马懿,是晋王朝的实际开创者和缔造者。也许,这应该归结为他特别有心计,也特别有耐心。从进入政界到夺取政权,他前后用了四十三年的时间,历经曹操、曹丕、曹叡、曹芳四代君主,终于把曹家的“房产”据为己有,只留下一道过户的手续。

这是一个怎样的人?

司马懿出身于高级士族,高祖是东汉的将军,曾祖和祖父都是郡的太守,父亲司马防则官居京兆尹(首都地区长官)。曹操初入仕途就能出任洛阳北部尉(首都北城区公安局长)一职,便是由于司马防的推荐。

对此,曹操一直感恩在心。后来,当了魏王的曹操设宴款待司马防,又旧话重提。曹操说:请司马公看看,孤王现在还可以再当一个县尉吗?

司马防说:老夫推荐时,大王当个县尉正合适。

曹操哈哈大笑。[3]

司马防的回答十分得体,也实事求是。四十二年前的曹操年方二十,由于被举为孝廉而任郎官(储备官)。从宫廷外放到地方,当然只能担任副县级的公安局长。

实际上,直到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的六年后,司马家族仍未必看好这位政坛新秀。曹操征召司马懿到府中任职,司马防的这位次子便拒不受聘。他声称自己得了风瘫病,宁肯长期卧床也不就任。[4]

这样一拖就是七年。到赤壁之战那年,曹操给了司马懿两个选择:要么进朝廷,要么进监狱。司马懿的病装不下去,只好加入曹政府。他不但在曹操那里展示出自己的才华,在魏文帝曹丕和魏明帝曹叡的时代,更成为皇帝的得力助手,魏帝国独一无二的谋略家。

因此,当曹叡病重需要托孤时,他想到了司马懿。

当时司马懿已官居太尉(最高军事长官),刚刚消灭了自称燕王的公孙渊,将辽东收入魏帝国的版图,正准备屯兵镇守关中,曹叡的诏书却三日五至。司马懿星夜兼程赶回洛阳,与大将军曹爽共受遗命辅佐新帝曹芳。

曹魏之亡,也开始有了征兆。

事实上,曹叡的托孤有气无力。孙策托孤于张昭时说得斩钉截铁:若仲谋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刘备托孤于诸葛亮时也说得不留余地: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曹叡呢?眼泪汪汪地看着八岁的曹芳,一句硬话都说不出。[5]

结果,被授权可以自行其是的忠心耿耿,被当面叮嘱托以后事的夺了政权。

另一位顾命大臣曹爽也托非其人。此公原本既无才干又无战功,是魏明帝临终前一时糊涂,才突击提拔为大将军的。然而曹爽却自命不凡,一心想要排挤司马懿,办法则是让曹芳下诏将司马懿由太尉转任太傅。[6]

这是典型的明升暗降。

没错,太傅地位崇高,却没有实权。

司马懿当然清楚这一点。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力量尚不足以与曹爽抗衡,干掉此人只能乘其不备。于是,在周旋了几年以后,司马懿第二次装病。

装病是有经验的。上一次装风瘫病,曹操派人去假装行刺,司马懿躺在床上纹丝不动。这一回当然是风瘫病顺理成章地复发,司马懿的演技也更上层楼。

演出是在司马懿的太傅府,观众则是曹爽派去的新任荆州刺史李胜。李胜看到的是这样一个情况:司马懿的双手已经接不住婢女递过来的衣服,喝粥的时候粥水全都洒在前胸,还把李胜要去的荆州听成是并州。

李胜只好纠正说:下属要去的是荆州。

司马懿却说:去并州委屈你了。并州接近胡地,千万好自为之。今后你我只怕难得一见,如何是好?

李胜又说:是荆州,不是并州。

司马懿这才若有所悟地说:是荆州吗?老夫不大听得清楚你的话。很好,很好!在荆州是可以建功立业的。我的两个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就拜托你了。

说完,泪流满面,声音哽咽。

李胜回去报告曹爽,曹爽很放心。[7]

司马懿却在暗中加紧准备。装病两年半以后,他趁曹爽陪同皇帝外出之机突然发动兵变,一举消灭了强大的对手。曹爽先被罢官,后被灭族,兄弟和同党也被一网打尽,其中就有魏晋风度的代表人物之一何晏。

曹爽的无药可救也在此案中暴露无遗。兵变时,司马懿屯兵洛水,曹爽屯兵伊水;司马懿占领了洛阳,皇帝却在曹爽手中。因此有人建议,挟持天子到许县,然后命令各地军队勤王,完全可以对抗司马懿。

然而曹爽却拒绝了这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放弃抵抗向司马懿投降,还把司马懿弹劾自己的奏章交给了皇帝。曹爽说,司马公不过是要夺权而已,给他就是。我做不了大将军,还可以做大富翁嘛![8]

志大才疏的曹爽哪里想得到,司马懿的阴险狡猾和心狠手辣举世无双。在曹爽还有抵抗力量时,他信誓旦旦地表示,处理仅止于罢官。甚至在曹爽被软禁在家时,他还假惺惺地派人送粮送肉。然而,当曹爽等人“谋反”的证据收集齐全以后,又怎么样呢?满门抄斩。[9]

曹家人,根本不是司马懿的对手。

小皇帝曹芳就更是傀儡。

然而就连这个傀儡,也在司马懿去世三年后被他的儿子司马师废掉,成为魏帝的是十四岁的曹髦。六年后,不甘心做傀儡的曹髦也被杀死,魏帝换成十五岁的曹奂。这就是魏元帝,也是曹魏的最后一个皇帝。

曹芳、曹髦、曹奂,史称“三少帝”。

司马懿政变成功后,三少帝的时代就变成了司马家族的时代。司马懿,司马懿的儿子司马师,司马师的弟弟司马昭,相继把持朝政十六年。立国总共只有短短四十六年的魏,倒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并不姓曹。

剩下的事情就是办手续。

于是,司马昭先是册封晋公,然后升格为晋王。咸熙二年(265)八月,司马昭卒,子司马炎继位。十二月,魏元帝禅让,司马炎称帝,是为晋武帝。

所有这些程序都跟曹魏代汉一模一样,不同之处仅仅在于:东汉的傀儡皇帝只有一个,曹魏则有好几个;曹家只用两代人就偷天换日,司马家族则用了三代四人。

这简直就像是报应。

历史往往是公平的,报应也接踵而来。司马炎死后仅仅一年,祸乱就迅速爆发。他的儿子被废又被立,被立又被杀,他的王朝则四分五裂万劫不复,而且篡夺皇位颠覆政权分裂国家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血亲。

晋之乱

祸乱的根源是司马炎自己埋下的。

这个说法,晋武帝的在天之灵恐怕很难接受,因为他的本来愿望是长治久安。他甚至把曹魏的灭亡看作前车之鉴,称帝之初就进行了制度的改革。但可惜他错了。

司马炎错在哪里?

恢复封建。

西周创立的封建制是被秦始皇推翻的。之后,秦汉两代实行的都是郡县制,只有西汉初年实行郡县与封建并存的郡国制。结果,异姓王造反,同姓王叛乱。帝国的统治者从高祖到武帝花了将近百年的工夫,才算摆平江湖消除隐患(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八卷《汉武的帝国》)。[10]

此后,帝国不再封建。

当然,封王封侯的事仍然有。不过,汉只封侯,魏才封王。而且即便封王,也是虚封,只有东汉末年曹操的魏公和魏王是实封。结果怎么样呢?代汉自立了。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因此,曹丕称帝之后,所封的国王都只有王爵,没有王土和王臣。或者说,诸王名义上有封国,却没有治权,也没有兵权。他们不能建立自己的政府,统率自己的军队,也不能参与朝政。

曹魏的国王,实际上是被软禁在封国。

结果又怎么样呢?司马家族篡魏的时候,曹家的那些国王们一点忙都帮不上,魏帝真正成了孤家寡人。司马炎认为,这就是魏亡的经验教训。

因此,他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就在称帝的当年,司马炎封皇族二十七人为王,每个王国都有自己的军队。其中大国三军,兵五千人;次国二军,兵三千人;小国一军,兵一千五百人。国王不但可以割据一方,还可以入朝执政,成为宰辅。

异姓的士族则封为公侯,也是实封。他们不但有封国和官属,郡公、郡侯和县侯还有军队。也就是说,国王也好公侯也罢,都是实力派。司马炎认为,只有让他们掌握了实力,才能够担负起保卫中央的责任。而且,既然他们都从帝国那里获得了利益,就应该担负起责任。

然而实际情况又如何呢?

八王之乱。[11]

这是晋武帝司马炎去世一年后爆发,历时十六年之久的政治动乱和骨肉相残。原本危机四伏的西晋王朝也在这动乱中变得虚弱至极,最后亡于外敌的入侵。不过,引爆这颗炸弹的却不是那些国王,而是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叫贾南风。

贾南风是晋惠帝司马衷的皇后,司马集团死党贾充和郭槐的女儿。贾充阴险狡诈,郭槐嫉妒霸道,贾南风则兼而有之。碰巧她的丈夫又忠厚得近乎无能甚至弱智,因此这位贾皇后想不弄出些动静来都难。[12]

可惜贾皇后的野心并没有那么容易实现,掌握朝政的是杨太后的父亲杨骏。杨骏父女出身于华阴杨氏,祖上是东汉名臣杨震,门第极高。晋武帝司马炎与这样的名门望族联姻,正是为了提高皇家的清望。在他看来,只要皇族和士族同心协力,就能形成辅佐帝室的两翼。[13]

但是抱歉,他又错了。实际情况是:皇族与士族互不买账,贾皇后则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矛盾。晋惠帝继位后第二年三月,她就召司马炎的第五个儿子楚王司马玮(读如伟)入朝,杀了太傅杨骏,废了杨太后,辅政大臣则变成司马懿的第四个儿子汝南王司马亮。

这当然不是贾皇后的本来愿望。于是,三个月后,她就命令杀死了杨骏的楚王司马玮,以谋反的罪名杀了汝南王司马亮,然后又以矫诏的罪名杀了司马玮。司马玮杀了士族又杀皇族,自己也被杀,士族的代表和皇族的代表都变成了冤鬼,借刀杀人的贾皇后则掌握了政权。

贾南风志得意满。

然而司马家族的阴谋家和野心家更是层出不穷。因此九年后,这个女人也被废被杀,罪名是谋杀太子司马遹(读如遇)。司马遹是惠帝司马衷与谢淑媛的儿子,当然为贾皇后所不能容,于是被罗织罪名,诬为谋反,废为平民。但他后来被杀,则是由于赵王司马伦的密谋。

赵王司马伦是司马懿的第九个儿子,原本是贾皇后的党羽。然而他怂恿贾皇后杀太子,却是为了自己夺权。因此太子一死,他就以复仇的名义起兵进宫废了贾皇后。之后又干脆废了晋惠帝,自己做起皇帝来。

这下子别人不干了。

首先发难的是司马炎之侄、齐王司马冏(读如窘)。同时起兵响应的,则有司马炎的第十六个儿子、成都王司马颖,司马炎的堂弟、河间王司马颙(读如庸之阳平),司马炎的第六个儿子、长沙王司马乂(读如义)。结果,司马伦兵败被杀,晋惠帝司马衷复辟。

政权,又落到齐王司马冏手里。

司马冏原本也是司马伦的党羽。司马伦废贾皇后,进宫动手的就是他。当时司马冏带兵百人长驱直入,当着皇帝的面一刀就杀了贾皇后的外甥贾谧(读如密)。

贾皇后问:你来干什么?

司马冏答:有诏抓捕皇后。

贾皇后说:诏书都是我发出的,你奉谁的诏?

司马冏不回答。

贾皇后又问:起事的是谁?

司马冏答:赵王。

贾皇后说:绳子拴在了狗尾巴上,当然是这结果。

可惜,她并没有后悔药可吃。

贾皇后的党羽废了贾皇后,司马伦的党羽杀了司马伦,可见政治斗争中不会有永远的朋友,靠阴谋和杀戮起家的西晋皇室则天性贪婪狠毒。因此,司马冏执政不久便被同伙长沙王司马乂所杀,也不奇怪。

杀了司马冏的司马乂,同样遭到了讨伐。另外两个当年的同伙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同时起兵并围困洛阳,孤立无援的司马乂则在京师被捕。束手就擒的他被送往对方军中,并被司马颖的部下杀死。

抓捕司马乂的,是东海王司马越。

司马越是司马炎的堂弟,也是“八王之乱”中的第八个王。前面五个(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赵王司马伦、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都死了,后面就是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与东海王司马越的战争。

战争几经反复。最后的结果,是司马越反攻胜利,司马颖兵败被杀。战后,司马颙也被谋杀,晋惠帝司马衷则被毒死,司马炽继位,是为晋怀帝。

五年后,司马越卒,洛阳被外敌攻陷,晋怀帝司马炽被俘。两年后,太子司马业于长安称帝,是为晋愍帝。又过了三年,晋愍帝向入侵的外敌投降,西晋亡。

从晋武帝司马炎篡魏,到西晋灭亡,共五十一年。从八王之乱起,到西晋灭亡,二十五年。从八王之乱终,到西晋灭亡,十年。可见西晋其实亡于内讧,外敌入侵只不过推了一把,这就是司马炎遭到的报应。

攻陷洛阳和长安,从而宣告西晋王朝灭亡的,是一个匈奴人建立的政权。此后,北部中国就变成了少数民族的天下,晋皇室则偏安江左,是为东晋。

五胡十六国的时代开始了。

五胡入中华

五胡十六国是一团乱麻。

乱是肯定的。这个历史时期起于西晋惠帝,止于南朝刘宋,历时一百三十六年。其间建立的政权,则其实有十九到二十个。他们有的先后兴替,有的同时并存。最多的时候,竟有八个政权在中国北方并立了九到十年。

政权的建立者则多为少数民族,包括匈奴、羯(读如竭)、鲜卑、氐(读如低)、羌,合称“五胡”。其中,鲜卑人建立的政权最多,七个。其次为氐人,四个。再次为匈奴人,三个。羯人和羌人,各一个。另外还有四个小政权是汉人建立的,共二十国。不算仇池和北魏,十八国。称为“十六国”,则是没有计算冉魏和西燕。

十八国名单如下:

十八国兴亡表

国名 创建人 民族 兴亡年代(公元) 灭于何国

汉(前赵) 刘渊 匈奴 304—329 后赵

成汉 李雄 巴氐 304—347 东晋

前凉 张寔 汉 314—376 前秦

后赵 石勒 羯 319—351 冉魏

冉魏 冉闵 汉 350—352 前燕

前燕 慕容皝 鲜卑 337—370 前秦

前秦 符洪 氐 350—394 西秦

后秦 姚苌 羌 384—417 东晋

后燕 慕容垂 鲜卑 384—407 北燕

西燕 慕容泓 鲜卑 384—394 后燕

西秦 乞伏国仁 鲜卑 385—431 夏

后凉 吕光 氐 386—403 后秦

南凉 秃发乌孤 鲜卑 397—414 西秦

南燕 慕容德 鲜卑 398—410 东晋

西凉 李暠 汉 400—421 北凉

夏 赫连勃勃 匈奴 407—431 吐谷浑

北燕 冯跋 汉 407—436 北魏

北凉 沮渠蒙逊 匈奴 401—439 北魏

引自杜建民《中国历代帝王世系年表》。

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够记住这些国名和人名,但很清楚所谓“十六国”基本上都在北方;而从下面的地图则不难看出,这一现象为什么会被称为“五胡乱华”。

没错,晋王朝的半壁江山已然丢失,而且丢得实在“不是地方”:关中地区本为周文明的发祥地,长安和洛阳更是秦、汉、魏、晋四朝帝都所在,不折不扣的华夏正宗。现在统统变成了“胡天胡地”,岂非“乱我中华”?

这确实让许多人痛心疾首。我们知道,汉民族的前身是华夏族,而华夏族的根据地在中原。周成王时期青铜器何尊上的“中国”甚至指的就是洛阳,这可是“中国”二字目前发现的最早文字记载。洛阳落入胡族之手,其严重性绝不亚于罗马帝国失去了罗马。

何况华夏民族一直有一种观念:居中国则为正宗,为正宗则治天下(详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二卷《国家》、第三卷《奠基者》)。夏、商、周、秦、汉、魏、晋,都是。现在胡人“居中国”了,是不是该做天子、治天下?

胡人认为应该,汉人认为不该。

持这种观点的汉人代表当数刘琨。刘琨是中原沦陷之际坚持“敌后抗战”的西晋将领,曾试图策反敌方匈奴人的羯族部将石勒,给出的理由居然是:你们胡人反正做不了天子,不如到我们晋朝来做一个名臣。

石勒用名马和珍宝客客气气地打发了使者。他写给刘琨的回信说:将军是汉人,理当效忠于晋朝。我石勒却本是夷狄,贵国的事恐怕爱莫能助。[14]

刘琨碰了钉子,石勒则做了皇帝。

石勒并非五胡在中国北方称帝的第一人,第一个是匈奴人刘渊,国号叫汉。他甚至宣称自己就是大汉王朝的合法继承人,因为冒顿单于是刘邦的女婿,后世单于跟汉皇帝就是表兄弟。兄终弟及,大汉帝统当然由他承接。

可惜刘渊的说法并没有得到普遍承认,他的国号后来也被侄儿兼养子改成了赵,史称前赵。羯人石勒建立的国家也叫赵,史称后赵。前赵是被后赵灭的,后赵是被冉魏灭的,冉魏是被前燕灭的,前燕是被前秦灭的。灭了前燕以后,中国北方就暂时是前秦的了。

前秦是氐人的政权,前燕则是鲜卑人的。因此五胡十六国前半段的主角就是:匈奴(前赵)、羯(后赵)、鲜卑(前燕)、氐(前秦),以及前秦衰落时异军突起的羌(后秦),汉人的冉魏则昙花一现。至于后半段,当然是鲜卑人的,他们建立的北魏甚至维持了将近一个世纪。

谁说“夷狄”不能为王?

当然能。独霸天下,显然只是汉人的一厢情愿和自作多情。事实上,自从匈奴刘渊打开了缺口,中国北方在长达两个半世纪内就是少数民族的历史舞台。就连最后统一全中国的,也是北方胡汉混血的隋和唐。

这就是事实,也就是历史。

事实上,把胡人看做可欺辱的劣等民族,这本身就是荒唐可笑的文化偏见。更何况所谓“五胡”,也并非从遥远的异国他乡突如其来杀进中国的。他们早就居住在中国境内,并与汉人混杂甚至混血。也就是说,他们其实已是华人(Chinese),奈何以“异类”视之?

然而汉民族毕竟代表着先进的文化,于是事情的结果竟是这样:一方面,北方少数民族对汉人的歧视和压迫忍无可忍;另方面,他们对汉文明和汉制度却心悦诚服地敬佩和向往。因此,胡人进入中原地区称王建国之后,并没有打算实施“胡化”,而是反过来将自己“汉化”。

汉化早就开始了。

率先汉化的是匈奴。因为从东汉光武帝时代起,他们就开始持续南迁,并在黄河的河套地区沿长城一线扎下了营盘,充当着汉帝国的戍边者和同盟军。这一过程到西晋已历时二百多年,匈奴哪里可能还是胡人?刘渊声称他有权得到汉王朝的祖业,并非全无道理。

建立后赵的羯,建立前秦的氐,建立后秦的羌,汉化程度深浅不一,对汉文化的热情却不亚于匈奴,前秦皇帝苻坚甚至堪称汉学家。他曾经不无自得地说:朕一月而三临太学,周公和孔子的传统总算不会在朕这里中断。[15]

但,力度最大的还是鲜卑。

或者说,鲜卑拓跋氏的北魏。

北魏的故事已不在魏晋,而在南北朝,因此只能从长计议。可以肯定的是,北魏的汉化彻底而全面。孝文帝拓跋宏甚至下令禁止胡服和鲜卑语,把贵族们的鲜卑姓氏统统改为汉姓(比如拓跋改为元),还命令六位皇弟跟自己一样娶汉族高官之女为妻,堪称“全盘汉化”。

结果是只用了短短三十年,这个民族就融入了汉族之中;而被南方汉族逐渐淡忘的某些文化传统,则在北方少数民族匈奴、羯、氐、羌、鲜卑那里薪尽火传(以上所述均请详见本中华史第十二卷《南朝,北朝》)。

这就不能叫“五胡乱华”,而该叫“五胡入华”了。

事实上,正是由于这些少数民族的融入,一个以汉民族为多数人的新民族才得以诞生,中华历史上的“第二帝国”(隋唐)也才得以建立。只不过,他们谁都不知道,当时欧洲也在发生民族大迁徙,大批日耳曼蛮族涌入罗马帝国,罗马文明面临的命运和选择几乎跟中华一模一样。

当然,这是后话。

谁的东晋

公元318年也许是划时代的。前一年,西晋最后一个皇帝被杀。这一年,司马睿在建康(今南京)即位,是为东晋元帝。下一年,匈奴“汉国”皇帝刘曜更改国号,是为前赵;羯族将领石勒称王建国,是为后赵。

从此,东晋据有江南,前赵据有关中,后赵据有关东,南方和北方都换了主人或主角。

北方是胡族做主,南方是士族当家。

胡族和士族,是书写这段历史的两支笔。

南方成为士族的天下并不奇怪,因为东晋的第一个皇帝司马睿并没有多少政治资本。他能够建立流亡政府并登上帝位,完全依靠士族的拥戴和支持。更幸运的是,这些士族还有一个高明的政治家作为主持人。

他就是王导。

王导出身名门望族,琅邪人(琅邪读如郎牙,也写作琅琊,在今山东省临沂市),跟原本是琅邪王的司马睿是老朋友,东晋帝业其实出自他的深谋远虑。王导很早就看出中国将乱,便劝司马睿谋得安东将军职位,渡江移镇建邺(晋愍帝时改名建康),为将来做准备。[16]

事实证明王导很有远见。九年后,西晋果然灭亡。北方士族没了故乡,南方士族没了中央。在政治和文化两方面都举足轻重的大族纷纷南下(史称“衣冠南渡”),流亡的难民云集建邺(建康),建邺成为另一个洛阳。

司马睿的称帝,似乎顺理成章。

然而初来乍到的司马睿却没什么威望。北方士族对他没有信心,南方士族对他心存疑虑,就连司马睿自己也觉得寄人篱下,颇有些惴惴不安。

做工作的又是王导。

王导很清楚,中原必将沦陷,晋室不可复兴,唯一的出路是偏安江左,与北方胡族划江而治。如此,或许还能保住世家大族的既得利益,华夏文明的薪尽火传。

这就需要有一个司马家族的人来当皇帝,也需要南北士族的通力合作。有了前者,才能维持“华夏正宗”的名分;有了后者,新政权才不至于是空中楼阁。

显然,没有王导,就没有东晋。

对此,司马睿心知肚明。因此登基之日,他竟然一再邀请王导跟他同坐御床,接受百官朝贺。王导只好谦恭地推辞说:如果太阳与万物同辉,臣下将如何瞻仰?

司马睿这才作罢。[20]

不过,王导没有与东晋皇帝并尊,晋帝也无法与王家争权。东晋初年,行政权在王导手里,军事权则由王导的堂兄王敦掌握。王导内执朝政,王敦外掌兵符,实际权力绝不在皇室之下,时人语曰:王与马,共天下。

东晋究竟是谁家的,岂非一目了然?

实际上,君臣共治是东晋一朝的特色,只不过这个王朝只有半壁江山,参与政治的权臣也不仅王导一家。准确地说,东晋政治是高级士族轮流坐庄,权威和影响最大的则是四大家族(以执掌朝政先后为序):

王氏:王导;

庾氏:庾亮;

桓氏:桓温;

谢氏:谢安。

旧时王谢堂前燕,即此之谓。

可惜这很难。北方士族视江东为“蛮夷之地”,视南人为“亡国之余”(孙吴政权的残渣余孽);南方士族则把北方士族看作入侵者,痛恨他们侵犯自己的地盘和利益。调和二者之间的矛盾,成为关键。

为此,王导殚精竭虑。他甚至学会了说吴语,不像其他北方士族那样坚持只说洛阳话。他又发明侨寄法,在南方士族势力较弱的地区设立侨州、侨郡、侨县,相当于北方豪门在江东的特区和领地。这就兼顾了双方的利益。更重要的是,他争取到了南方士族领袖的支持。[17]

比如顾荣。

顾荣出身吴郡四大家族,祖父顾雍是孙权的丞相。由于王导的努力,顾荣率先向司马睿表示拥戴和支持,而且两人有过一次意味深长的对话。

司马睿说:寄居在别人的国土上,很是惭愧。

顾荣则跪下来回答说:王者以天下为家,请陛下不必对迁都一事过于在意。[18]

这其实就是一种默契了。司马睿代表新政权和北方侨居士族承认江东的真正主人是当地土著,顾荣则代表江东土著士族承认司马政权是华夏正宗,并与之合作。从此南北一团和气,东晋和南朝的基业也由此奠定。[19]

王导成功了。

的确,对东晋政权贡献最大的,就是王导和谢安。王导开创了基业,谢安则保卫了它。公元383年,前秦皇帝苻坚大举出兵,以压倒优势进攻东晋。执政的谢安以弟弟谢石为统帅,侄子谢玄为先锋,御敌于国门之外,并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一举击败了苻坚的进攻。

这就是著名的淝水之战。

淝水之战意义非凡。当时,北方沦入胡族之手,南方也并未彻底汉化。汉民族和汉文化以江东为壁垒,可谓命悬一线。因此,谢安、谢石和谢玄的胜利,便不但挽救了东晋王朝,也挽救了华夏文明。

君臣共治,岂非很好?

可惜,东晋政治虽有“虚君共和”的意味,却没有制度和法律的保障。晋元帝和他的后代不甘心大权旁落,权臣中也不乏阴谋家和野心家。王敦和桓温就企图篡位,桓温的小儿子桓玄则终于称帝。毕竟,魏晋两朝皆因“禅让”立国,司马家族也没法不让人模仿他们的祖宗。

因此东晋政治之乱并不亚于西晋,只不过西晋是皇室与皇室斗,东晋是皇室与权臣争。权臣士族之间(如王导和庾亮、桓温和殷浩),北方士族与南方士族、高级士族与低级士族、世家大族与寒门庶族,也都矛盾重重。

结果是什么呢?

动乱频繁。淝水之战前,有王敦之乱、苏峻之乱,以及桓温未遂的篡位图谋。淝水之战后,则有孙恩之乱、桓玄之乱、卢循之乱。苏峻之乱时,建康宫阙被焚毁;桓玄之乱时,国号被改为楚。至于内战,当然更在所难免。

东晋并不安宁。

最后的结果,是政权落入庶族出身的刘裕之手,而且把魏代汉、晋代魏的程序也走了一遍。公元420年(元熙二年),晋恭帝司马德文让位于宋王刘裕。东晋终于在内乱中灭亡,共一百零四年,十一帝。

刘裕的新王朝国号宋,史称“刘宋”,以区别于后来既有北又有南的“赵宋”。刘裕自己,则为南朝宋武帝。他称帝十九年后,北魏灭亡北凉,魏晋十六国时代终,南北朝时代始(详见本中华史第十二卷《南朝,北朝》)。

全线崩溃

从曹魏代东汉,到北魏灭北凉,历史上的“魏晋十六国”共计二百一十九年。加上董卓入京后、曹丕称帝前的东汉之末,刚好二百五十年。如果用最简单的词语来描述这两个半世纪,那就只有一个字——乱。

乱的同时,是腐败。

腐败几乎是两晋王朝的天性。有一次,晋武帝司马炎问大臣刘毅:爱卿愿意把朕比作汉代的哪个皇帝?

刘毅答:桓帝、灵帝。

晋武帝大惊失色:这也太过分了吧?

刘毅说:桓、灵卖官,钱入官库;陛下卖官,钱入私门。这样看,陛下还不如他们。

晋武帝只好解嘲说:他们可没有你这样的直臣。[21]

刘毅说的是实话。西晋王朝从一开始就是腐败的,也是腐朽的。史家曾这样描述说:当时的士族,做人以行同禽兽为通达,谋职以不走正道为才能,当官以不负责任为高尚。官场中充满奔走之士,朝廷里不见让贤之人。所有人都只有两个目标:一是名,二是利。[22]

高级士族如此,寒门庶族亦然。

比如贾充。

贾充就是导致“八王之乱”的那位贾皇后的父亲,他自己的父亲则是贾逵。贾逵是坚决捍卫曹魏政权的。当时甚至有传闻说,司马懿就是因为梦见贾逵变成了厉鬼,才吓得一命呜呼,可见贾逵立场之坚定,之鲜明。[23]

然而贾充却成为司马家族的帮凶,小皇帝曹髦就死在他的手里。当时曹髦因为不满大权旁落,率领亲兵攻打司马昭的相府,相府的兵丁并无一人胆敢上前。贾充却大喝一声说:相公养兵千日,不就是为了用在此时吗?

于是曹髦被杀。

这当然是极其严重的罪行,无论儒家伦理和帝国法律都不能容忍。因此,当司马昭召集会议讨论善后时,大臣陈泰就明确表示:只有腰斩贾充,或许还能平息民愤。

司马昭问:还有第二方案吗?

陈泰说:这是最好的,没有其次。[24]

司马昭当然不会采纳。他的办法,是另外找了一个替罪羊。他们父子,对贾充其实感恩戴德,否则贾南风也当不了皇后。实际上,贾充帮了司马昭的大忙:他做了司马昭想做的事,又让这家伙保住了脸上的假面具。

没错,忠孝仁义的儒家面具。

假面具是老早就戴上的。从司马懿到司马炎,这个家族一直都重礼重孝。司马昭去世后,司马炎甚至不顾大臣劝阻,坚持三年之丧。他说:朕本儒生,以礼传家,岂能因为做了天子就忘了本色?[25]

这可真是别出心裁。作为国家元首,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个皇帝行过此礼。司马炎坚持这样做,无非为了标榜自己是纯正的儒家、地道的士族。

然而这位“纯儒”却十分好色,他后宫的女人甚至多达上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跟谁上床,只好坐一辆羊车在宫里转,羊停在哪儿就进哪间房。那些可怜的女人们则用竹叶插窗,盐水洒地,希望羊能走向她的房门。

不以为然的,只有胡芳。

胡芳是征南将军胡奋的女儿,被晋武帝司马炎册封为贵嫔。这位将门虎女并不认为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入宫后竟号啕大哭,跟司马炎做游戏也寸步不让。

司马炎大怒:你真是个将种!

胡芳却反唇相讥:北伐公孙渊,西拒诸葛亮,这样的人不是将种又是什么?

据说,司马炎竟满脸惭愧。[26]

司马炎确实应该惭愧,但不是因为司马懿曾经担任过军职,而是因为他和他王朝的虚伪。这个靠阴谋诡计和巧取豪夺建立的帝国,可谓集贪婪、奢侈、残忍、狡诈、荒淫于一身,高高举起的却是儒家伦理的道德旗帜。

旗帜是必需的。旗帜就是方向,旗帜就是力量。旗帜上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字,则是为了与曹魏相区别。曹操是坚持“法家寒族路线”的,诸葛亮也一样(请参看本中华史第十卷《三国纪》)。士族儒家的司马政权当然必须反其道而行之,这是他们的立国之本。

然而实际上的作为又如何呢?弑君篡位是不忠,废黜太后是不孝,骨肉相残是不悌,滥杀无辜是不仁,争权夺利是不义,丧权辱国是无能。请问,儒家伦理安在哉?但只见: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

结果又是什么呢?

中华帝国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

支柱就是儒家学说。独尊儒术之后,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懈努力,它已经成为汉民族的魂魄所系,也维系了两汉三百多年的稳定,怎么说倒就倒了呢?

除了司马家族的口是心非,儒学本身也有问题。

问题出在儒学变成了官学(正式称谓叫经学)。官学是有权威性的,也是有政治性的。这两条都决定了儒学必将失去春秋战国时期的原始生命活力,走向神化、僵化、教条化,变成让人讨厌的东西。

事实正是如此。

两汉经学的特点,一是繁琐迂腐,二是妖妄荒唐。或者说,咬文嚼字,装神弄鬼。比方说,五个字的经文,可以写出两三万字的注解。普普通通一句话,可以看出神秘兮兮的微言大义。请问这还是学术、还是思想吗?

当然不是。

因此,两汉经学发展到后来,就连统治者(比如王莽和刘秀)都感到厌烦,更不用说真正有头脑的学者和知识分子。于是进入魏晋以后,上流社会便“家弃章句(抛弃儒学),人重异术(以非儒家的异端邪说为时尚)”,一股新颖先进的思潮以燎原之势席卷天下。[27]

首先兴起的是玄学。

玄学是魏晋时期思想文化的标志性成果,玄学家主张的则是清谈或玄谈。顾名思义,其特征并不难想见:远离政治,回避现实,无关道德,蔑视俗务,只关心高深玄远的理论问题,向往超凡脱俗的高雅生活。

这是一种真正理性和思辨的纯粹哲学。[28]

如此哲学,对于重伦理、重政治、重现实的儒学当然是强烈的冲击,何况还有佛学推波助澜。东汉时传入的佛学也是“夷狄”的文化,而且比“五胡”更不“中国”,却受到知识界和统治者的普遍欢迎,岂非改天换地?

佛学是外来文化,玄学则是内部反对派。儒学遭此内外夹攻,实际上已无招架之力。没有了这根精神支柱,两汉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精神世界也只能全线崩溃。

没错,这是一个无望的时代。国土四分五裂,政权频繁更迭,时局瞬息万变,战火连绵不绝,谁都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安全感,包括那些皇帝在内。

魏晋之乱,首先在人心。

乱世出英雄,也出思想。事实上,正如有春秋战国的礼坏乐崩,才有百家争鸣;有汉末以后的腐朽溃烂,也才有魏晋风度。不同的是,百家争鸣备受推崇,魏晋风度却褒贬不一。其中奥秘,则正是需要我们去探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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