缬祖想了一会儿,说道:“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久远得我几乎要想不起来。那时我爹爹还活着,西陵氏是上古名门,与赤水、涂山、鬼方三家被大荒称为‘四世家’,西陵氏的实力仅仅次于赤水氏。祖上曾出过一位神农王后,伏羲大帝都对我们家很客气。自小,我就善于驭使昆虫,能用精心培育的蚕丝织出比云霞更漂亮的锦缎,一时间,我名闻天下,被天下人叫作‘西陵奇女’,各大家族都来求亲。我那时候骄傲又任性,眼睛长在头顶上,谁都瞧不上,偷偷地溜出家门,和两个朋友一起游玩。我们结拜为兄妹,吃酒打架,闯祸捣蛋,行侠仗义,什么都做。”
缬祖的眼睛里有他们从未见过的飞扬欢愉,令仲意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母亲也曾年轻过。阿珩想起了几百年前,小月顶上的垂垂老者也是这么微笑着述说这段故事。

“有一天,我们三个经过轩辕山下,我看见了一个英俊的少年,他站在人群中间,微微而笑,却像是光芒耀眼的太阳,令其他一切全部黯淡。”

昌仆低声问:“是父王吗?”

缬祖点点头,眼中尽是苍凉,“我从小被父母娇宠,只要我想得到的东西都是手到擒来,我以为这个少年也会和其他少年一样,看到我就喜欢上我。一个月夜,我偷偷溜去找少年,向他倾吐了情意,可是他拒绝了我,说他已经有喜欢的女孩。我羞愤地跑走,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跟着同伴们流浪,可是我日日夜夜都想着那个少年,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得到。后来有一天,我看着徐徐落下的夕阳,突然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得到他!我可是西陵缬,怎么可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男人?我离开了同伴,去找那个少年。”

缬祖的视线扫过她的儿女们,“那个骄傲任性的西陵缬还不知道生命中究竟什么最可贵,她不知道自己毫不犹豫扔下的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仲意、昌仆、阿珩都不吭声,只有朱萸心性单纯,兴致勃勃地问:“后来呢?后来你如何打败了情敌?”

缬祖沉默了半晌才说:“我找到了少年,作为他的朋友留在了轩辕族。我知道他是一个有雄伟抱负的男子,不甘心于只做一个小神族的族长,于是殚精竭虑地帮他实现他的抱负。我毕竟是名门大族出来的女子,甚至是按照未来神农王后的标准在培养,我知道如何合理分配田地,如何制定赋税,如何管理奴隶,我教导轩辕族的妇女养蚕织布,和他分析天下形势,告诉他神农王与高辛王争斗得越激烈,他越有机会……反正只要是他需要的,我就一心一意地帮他,我不相信他喜欢的那个女子能给他这些。日子长了,我们越来越亲密,几乎无话不说,有一天,他突然问我究竟是谁,一般的女子不可能知道那么多,我告诉他我叫西陵缬,他吃惊得话都说不出来。”

缬祖侧着头,黯淡晦败的容颜下有一丝依稀的娇俏,似乎又回想起了那天,“那个时候,西陵缬的名气就像是现在的少昊和青阳,也许有人会不知道神农王究竟是谁,但没有人不知道西陵缬。轩辕族正迫切需要一个桥梁,能让他们和名门大族建立联系,还能有比西陵氏更好的桥梁吗?后来,你爹爹向我求亲,我自然立即答应了。在我们成婚前,一个女子来求我,告诉我,她、她……已经有了身孕。”

缬祖神情恍惚哀伤,屋内只有屏息静气的沉默。

“她哭着求我,说她已经有了孩子,求我不要和她抢丈夫,她说,‘你是西陵缬啊,天下的男儿都想娶你,可是我只有他,求你把他还给我吧。’她不知道,不管天下有多少男儿,我只想嫁给他,我拒绝了女子的请求。她又哭着哀求我看在孩子的分儿上,允许她做妾,要不然她根本不能生下孩子,她的父兄会打死她和孩子,我又拒绝了她的请求。我是西陵缬啊!怎么可能刚一成婚,就让另一个女人生下我丈夫的孩子?全天下都会笑话我,我的父亲和家族丢不起这个脸!父亲本来婚事就答应得很勉强,如果知道这事,肯定会悔婚。我赶走了那个女子,把这一切都当成一场噩梦,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地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在我成婚后,我又看到了那个女子,她挡住我的车舆,摇摇晃晃地捧着一段被鲜血浸透的麻布走到我面前,麻布上还有着黏稠干枯的肉块,她对我说:‘我以我子之血肉发誓,必要你子个个死尽,让你尝尽丧子之痛!’”

仲意和阿珩已经猜到这个女子是谁,心内腾起了寒意,缬祖脸色白得发青,昌仆柔声劝道:“母后,您先休息一会儿。”

缬祖摇摇头,“女子说完话,就走了。其后几百年,我渐渐忘记了这个女子,我和你们的父王很是恩爱,下了坐骑是夫妻,上了坐骑是战友,我们同心协力,并肩作战,在一次又一次的征战中,西陵族为我奋勇厮杀,人丁越来越少,渐渐没落,却让轩辕族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神族变成了大荒人人皆知的大神族。我有了两个儿子——青阳和云泽,最懂事的是云泽,他看出青阳性子散漫,不喜打仗,主动承担了长子的责任,日日跟在你们父王身边,鞍前马后地操劳。”

缬祖神情倦怠,朱萸捧了一盅茶给她,缬祖喝了几口茶,休息了一会儿,接着说道:“随着轩辕族的力量越来越壮大,轩辕准备建国,你父王告诉我他要册封一个妃子,方雷族族长的女儿,他请我理解,为了顺利建国,他必须获得方雷族的支持。我没有办法反对,也没有能力反对。青阳为了这事和我大吵,嚷嚷着要去找父亲理论,云泽自小就学习处理政事,比青阳懂事许多,是他劝下了青阳。所幸方雷氏入宫后,你父王也只是客气相待,并没有过分恩宠,我松了一口气。不久之后,我又有了身孕,沉浸在又要做母亲的欢愉中。一日,轩辕王领着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走到我面前,告诉我要纳她为妃,那个女子看着我盈盈而笑,我却毛骨悚然,她、她……就是那个一千多年前祈求过我、诅咒过我的少女,也就是刚才离开朝云殿的彤鱼氏。”

朱萸“啊”的失声惊叫,仲意和阿珩虽然早已猜到,仍背脊发凉。

缬祖说:“两年多后,轩辕族的三王子轩辕挥出生了,他虽然不是轩辕王的第一个儿子,却是轩辕国第一个出生的王子,轩辕王异常高兴,下令举国欢庆。那个时候,我仍然看不透,仍然不明白究竟什么最重要,居然为这事动了胎气,导致仲意早产。仲意自小身子柔弱,灵力不高,是娘对不起你!”

仲意想到那个时候,轩辕在举国欢庆三王子的降临,母亲却独自一人守在冷清的朝云殿,心酸地说:“娘,这又不是你的错,你别再自责了。”

缬祖说:“我当时又是不甘心,又是嫉恨,又是恐惧,鼓励云泽尽力多讨轩辕王的欢心,其实云泽比我更明白形势,他常常劝我天下什么都可以争,只有男人的心争不得,即使争得了,也是付出大于得到,可我看不透,我总是忘不了前面那千年的虚假欢爱,后来……后来……”缬祖仰起了头,他们看不到缬祖的脸,却看到有泪珠从下颌滴落。

“轩辕和西南的滇族打仗,你父王本来要派青阳出征,云泽知道青阳最烦这些事情,主动请缨,你父王为了锻炼轩辕挥,就让云泽带上了他。云泽在战场上大捷,滇王投降,在受降时,滇族忽然出尔反尔,爆发动乱。滇地多火山,轩辕挥说云泽在带兵突围时,不小心跌入了火山口。青阳不相信,找到了云泽的尸骨,说是轩辕挥害死了云泽,要求轩辕王彻查。轩辕王派重兵守护指月殿,禁止青阳接近轩辕挥,青阳强行闯入指月殿,打伤了轩辕挥。轩辕王下令将青阳幽禁于滴水没有的流沙中,关了半年,直到青阳认错。青阳出来时瘦得皮包骨头,不成人形。”

缬祖说到此处,已经泣不成声。

仲意说:“母亲,后面的事情,我来告诉阿珩。大哥从流沙阵中被放出来后,性子大变,不再四处流浪,而是回到轩辕国,规规矩矩地做轩辕青阳。轩辕青阳的名声越来越大,和早就成名的高辛少昊被大荒的人称为‘天下双雄,北青阳,南少昊’。”

缬祖说:“云泽死后,我才真正看清这么多年一直不能放手的男人,我抛弃了精致的玉簪,脱下了美丽的衣裙,只想做一个母亲,守护好我的儿女。但老天好像已经不再给我机会,也许当我残忍地让那个孩子未见天日地死去时,一切恶果就已经注定,可这都是我做的啊!所有的错事都是我做的啊!为什么要报应在我的儿女身上……”

缬祖痛哭流涕,状若疯狂。

仲意双手握住缬祖的手,将灵力输入母亲体内,缬祖昏睡过去。

朱萸不满地说:“彤鱼娘娘太过分了,我要是她,最恨的人应该是轩辕王,是轩辕王辜负了两个女子!轩辕王为了天下,背弃了青梅竹马的情意,得了天下,又开始迁怒王后令他失去恋人和孩子……”

昌仆拽拽朱萸的衣袖,示意她别再说了,不管对错都是前代的恩怨纠缠,仲意和阿珩毕竟是轩辕王的儿女。

仲意让昌仆和朱萸送缬祖去寝殿休息。

仲意对阿珩说:“母亲的心神已乱,如果再被彤鱼氏闹几次,只怕就会彻底垮掉。我们现在怎么办?”

阿珩捧起盒子,凝视着盒子中的尸骨,真难以相信曾经鲜活的生命只化作了这么几片焦黑的骨头,“二哥是什么样的人?”

仲意的眼眶红了,“从我记事起,二哥就和你记忆中的大哥一样忙,我很少见到他,倒是常常跟着大哥四处乱跑,不过每次见到二哥,他都会温和地叮嘱我很多事情。若水就是二哥为我选择的封地,因为若水地处偏僻,民风还未开化,在众人眼里是穷困之地,根本没有人愿意去,二哥却叫我去上书,求赐封若水。如果不是二哥把我安置到那么荒远的地方,也许我早就……”

阿珩满脸自责,痛苦地说:“我曾因为轩辕挥的死,责骂过大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二哥的事情?”

仲意含泪道:“大哥不会往心里去的。”他刚开始恨不得立即去杀了夷澎,可现在了解了前因后果,仇恨化成了无奈的悲伤,“我想向父王上书,求父王允许我接母亲去若水奉养,彤鱼氏想要朝云殿,那我们就把朝云殿让给她吧!”

阿珩摇摇头,“若水难道就不是父王的领土了吗?树欲静但风不止,又有何用?如果彤鱼氏真入住了朝云殿,我们即使躲到天边也没用。”

“难道这就真是一个死结了吗?彤鱼氏虽然可恨,却也可怜。”

阿珩说:“我也知道彤鱼氏很可怜,但就算是乱麻纠缠到一起都会解不开,何况亲人的尸骨重叠到了一起呢?到如今早就没有了对错之分,却只能到死方休。”

仲意默不作声,阿珩对四哥的善良最是担心,叮嘱道:“四哥,夷澎迟早要把魔爪伸向你,你一定要小心提防。”

看着仲意和阿珩长大的老嬷嬷端着一碟子冰葚子进来,笑着说:“可惜大殿下不在,没有新鲜的,味道肯定差了许多,凑合着吃点吧。”

仲意和阿珩拿起一串冰葚子放进嘴里,本来应该酸酸甜甜的味道全变成了苦涩。他们第一次发现,这么多年,只要大哥在,每一次回轩辕山,不管任何季节,吃到的都是最新鲜的冰葚子。

不惜耗费灵力让满山飘雪,竟然只是为了几串新鲜的冰葚子,他们却只看到大哥的冷漠严厉,居然从来没有留意到大哥冷漠严厉下的体贴关爱。

仲意盯着阿珩,一字一字地说:“大哥的死不是赤宸一人所为,可毕竟是他亲手打死了大哥,母亲绝不会同意你和他在一起!”

阿珩的眼泪涌进了眼眶,“你呢?你曾说会给我们祝福。”

仲意咽下满嘴苦涩,站了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低声说:“我不会寻他报仇,可我也没有办法祝福一个杀死了大哥的人。赤宸若死了,一了百了,若他没死,我永世不想见到他,你如果想和他在一起,就永不要再来见我!”

阿珩手里捏着一串冰葚子,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眼看着就要落下,可如今,母亲病弱,四哥良善,她已经不能再是那个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女子了。

牙关紧咬,眼泪终是一颗没有落下,只是冰葚子被捏得粉碎,紫红的汁液从指间渗出,犹如鲜血,蜿蜒而流。

等眼中的泪意全部散去,阿珩站起,去探视母后。

寝殿内,母后正在沉睡,昌仆和朱萸都守在榻边,朱萸的头发依旧乱七八糟,阿珩说:“我来陪着母亲,你们去休息吧。”

“那也好,你有事时叫我们。”昌仆拖着朱萸走到殿外,坐在凤凰树下,拿出一把若木梳子,一边为朱萸梳头,一边低声交谈。

“你跟在大哥身边多久了?”

“不知道,只知道很久很久,比我知道的还久。”

“怎么会比你知道的还久?”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人族的女子因为丈夫死了,要上吊自尽,我怎么想都想不通,少昊打趣我,说我是烂心朽木,当然不会懂得伤心、心痛的滋味,我不停地追问,他才告诉我,我本来是一株枯朽的茱萸,生机将绝,可因为他和殿下的一个玩笑,殿下就把我日日放在怀里,而我竟然借着殿下的灵气有了灵识,后来还修成了人形,那不就是在我知道之前我已经跟着殿下了吗?”

“你见过二哥云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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